法书名画的文献价值其考证方法

更新时间:2024-02-1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858 浏览:10345

摘 要 :启功先生有两篇与曹寅有关的题跋,即《记<楝亭图咏>卷》和《<楝亭夜话图>跋》.他认为品评古代书画,具有文献价值的为上品.《楝亭图咏》和《楝亭夜话图》不仅汇集了名人书画手迹,也有助于考证曹寅与当时各种人物的交往情况,探讨书画背后的复杂因素,因而具有史料价值.这两篇题跋为从文献学角度研究古代书画的价值提供了具体范例.

关 键 词 :曹寅 楝亭图 启功 题跋

中图分类号: G25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6938(2012)06-0137-07

启功先生是著名的书画大师,也是书画鉴定家、古典文献学家,正如他所自述的有“两条腿”的优势,既“擅长考辨材料之学”,又“会写会画”.[1]他以书法为世人所知,也有绘画作品传世(封面图、图一、图二、图五、图七、图八、图九、图十一、图十二、图十四、图十五).他曾过眼无数古代书画作品,在鉴定过程中,题写了大量跋语(图三、图六、图十),“或署于绫边,或跋于卷尾,或应景撰为诗词,或详考拓为长跋,对佳品名迹则振笔大书,洋洋洒洒,犹可想见其欣赏赞叹之心态.”这些题跋不仅鉴定书画的文物价值,也论述其文献价值,“也是他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而其文笔之隽永、书法之秀美也独具欣赏价值.”[2]本文仅以两篇题跋为例,读解启功先生对书画文献进行品评的标准以及考证的方法,并借以窥探康熙朝以图咏为载体的文人交往活动的特点.

1 图咏的缘起及题跋的由来

启功先生曾经先后鉴定两种与曹寅相关的图咏类文献,写了二篇文章,一是《记<楝亭图咏>卷》[3],一是《<楝亭夜话图>跋》.

启功先生自少年学习书画起,结交了多位书画界名人和家.《楝亭夜话图》的者是叶恭绰,启功先生是在叶恭绰处观赏《楝亭夜话图》并题写跋语的:“遐翁先生宝此有年,一再题识,俱关掌故,间出命题,谨志获观之幸.”[4]据张伯驹《关于<楝亭夜话图>》一文,“《楝亭夜话图》为番禺叶遐庵让于余者”;而《楝亭图咏》原为张伯驹所.[5]由此可知,启功先生的《<楝亭夜话图>跋》作于叶恭绰将图让于张伯驹之前.

这两幅书画均与楝亭有关.《楝亭图咏》的缘起是,曹寅的父亲曹玺任江宁织造时,曾建造一座小亭,并手植一棵楝树.曹玺去世后,曹寅继其父职,也任江宁织造,看到旧亭倒塌,为了追怀其父的“遗爱”,出资重建.由于亭旁是那棵楝树,故名为楝亭.曹寅以楝亭作别号,其诗文集也名为《楝亭集》.为此,曹寅请友人为楝亭作画、题文,作为纪念.启功先生所见“《楝亭图咏》现存四卷,内容是清初许多名家所画的《楝亭图》和题咏楝亭的诗、词和赋.”[6]而《楝亭夜话图》是张纯修所绘,图中描绘曹寅、张纯修和施世纶在楝亭夜话的情景,三人各赋古诗纪事,图后有顾梁汾等人的跋语(图四、图十三).

在清朝,文人喜欢以写真图、交友图等形式,相互题咏,作为纪念.这种绘画具有写实性,有特定的事由,而题咏的诗文因图而作,阐释画作的背景、缘由和含义,也有丰富的内容,因此,图咏是文人交游的风雅韵事,也是文人关系的真实写照.然而,曹寅是康熙朝有特殊地位的人物,有关楝亭的两幅图咏,不仅题咏的规模非同一般,其意义也更为复杂.如果说《楝亭夜话图》是曹寅与友人相聚夜话的产物,《楝亭图咏》则是由曹寅发起的“命题”式创作了,包括绘画、诗赋文字,还有书法等多种作品.

2 品评书画的标准及考证方法

启功先生广泛阅读古代书画理论,在鉴赏《楝亭夜话图》时,针对“三品”之说,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法书名画,昔人每以三品论之,盖谓‘神’与‘妙’与‘能’也,窃尝以为未尽.夫徒侈高名,康觚为宝,所谓古董羹,只供好事家陈设者,下品也.笔精墨妙,足豁心目者,中品也.或以见先贤之行谊,或以测艺海之渊源,文献堪徵,展卷如与古人相悟语,则无论零缣断墨,罔非上品.况诸贤手迹,萃于一轴,如斯卷者乎?”[7]他将古代书画的文献价值放在了首位,认为《楝亭夜话图》汇集了诸贤的手迹,还能考证先贤的交往关系,应该列为上品.这就超越了以书画本身技艺为依据的品评标准.

对于这两幅楝亭图及题咏的文献价值,启功先生采用了多种方法进行考证.一是品评其绘画、书法字迹、题款、装池等细节,提出他人根据一般文献所不能有的见解.他在观赏《楝亭图咏》时,根据绘画的特征来考察参与者的心态:“恽寿平尽管画的非常潦草、不题上款,从画上几乎听到他说‘爱要不要!’,但究竟还得写上‘楝亭图’三个字.”关于王士禛的如何写一事也有考证,王士禛“曾累次在他著作的笔记中说明他不善写字”,他的字都是他的门人如何写的.而“见到这幅《楝亭诗》,知道他果有用如何写的时候”.[8]

二是分析书画的历史痕迹,论证图咏的史料价值.启功先生指出:“近年看到《楝亭图咏》,不但可以印证楝亭别号的来源,还从中看到若干历史痕迹.若从曹雪芹和他的著作方面看,虽不能得到直接的资料,但可以看到他的家世、生活和当时曹家的政治地位及社会地位.所以这份图咏不仅是名人书画真迹,更是重要的文献资料等从这四卷中初步看到许多对于研究当时历史情况有关的迹象.”[9]由于保存了这些历史痕迹,即使零缣断墨也可称为“上品”,更不用说是如此多卷、多人题写的书画文献了.

三是引述相关书画,作为考证资料.启功先生对书画文献见多识广,触类旁通,往往信手拈来,相互印证.他看到《楝亭夜话图》,便想到“近年见楝亭图四巨卷,及饮水词人致张见阳手札廿九通,顾梁汾等六家跋尾,诸贤交谊之笃,俱足为此卷本事注脚.”[10] 除了《楝亭图咏》与《楝亭夜话图》有联系,启功先生另有《成容若手札卷跋》,考证了张纯修与纳兰成德的关系,可以解释《楝亭夜话图》中曹寅题诗怀念纳兰成德的缘由.而将这几篇题跋结合起来,可以看出启功先生非常关注康熙朝各类著名人物之间的交往关系,一手的书画文献无疑提供了有史料价值的信息.

3 图咏所涉人物关系考证

由于曹寅是康熙皇帝的亲信,也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所以,这两种楝亭图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启功先生已经指出了《楝亭图咏》所涉及的人物交往关系,并进行了初步梳理和考证,试图探讨曹寅发起题咏的政治目的.他详细记录了所见的《楝亭图咏》“四卷共有图十幅,作画者有九人,题咏者计四十五.”而人物身份复杂,“这里边有明朝的遗民,有清朝的新贵,也有明臣入清的人物.有诗人,有学者,有画家,更有当时‘炙手可热’的大官僚,也有比较冷的名头.”[11]曹寅广泛征求题咏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能够笼络如此多的人物为其题诗作画?这些人物与曹寅之间有什么关系?启功先生说“我自愧谫陋,一时还没有查出他们的事迹”,但他已经指出了图咏的缘起、清代“包衣人”的特殊地位以及曹家受到皇帝特殊信任的缘由,并考证了几位人物的特殊身份,推测他们对曹寅的不同态度.下面结合有关考证资料,略加梳理和补充. 3.1 关键人物:曹寅、纳兰成德、张纯修

现存《楝亭图咏》“四卷中有纪年的七段”,其中最早的是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上面有纳兰成德的题咏.《楝亭夜话图》为张纯修所画,描绘了曹寅、张纯修、施世纶在楝亭夜话的情景.此时,纳兰成德已经去世,曹寅触景伤怀,在题诗中写下了“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的句子.启功先生考证,“容若卒于康熙廿四年乙丑”、王宓草跋“署年丁丑,实康熙卅六年,则夜话胜事,盖在乙丁十一年间也”.[12]张伯驹则认为“事在康熙三十四年秋”.[13]

张纯修与曹寅两家为世交,他们同为满洲籍正白旗包衣.[14]张纯修不仅是《楝亭夜话图》的作者,还曾代曹寅为《楝亭图咏》征集题咏.《楝亭图咏》中有姜宸英所作《楝亭记》,就提到康熙三十年“辛未五月,与见阳张司马并舟而南,司马出是帖,令记而书之.舟居累月,精力刓敝,文体书格,俱不足观,聊应好友之命,为荔翁先生家藏故事耳.” [15]

张纯修与纳兰成德的关系更为密切.启功先生指出:“再看成德和汉军张纯修是莫逆之交,今传世有他给张的二十九札,可以看到他们的友谊深厚.成德死后,张曾为他刻《饮水诗词》.又传世有《楝亭夜话图》是张纯修所画.内容是画他和曹寅、施世纶同在楝亭中夜话的纪念图.后有曹、施的题跋.” [16]启功先生早年曾鉴定纳兰成德给张纯修的手札,在题跋中表达了对纳兰成德的特殊感情“每思披寻尺素,以寄仰止之思”.从他所抄录的纳兰成德手札中,可以看出纳兰成德与张纯修的亲密关系:“昨竟大饱而归,又承吾哥不以贵游相待,而以朋友待之,真不啻既饱以德也.谢谢!此真知我者也.当图一知己之报于吾哥之前,然不得以寻常酬答目之.一人知己,可以无恨,余与张子,有同心矣.” [17]

关于纳兰成德与曹寅的关系,周汝昌曾考证:康熙二十四年“春,纳兰容若为词题楝亭,并作记”;“《楝亭图》第一卷纳兰成德跋语《曹司空手植楝树记》等因为赋长短句一阕”.[18]张伯驹认为“曹寅、纳兰二人气息相通, 又幼同侍康熙, 同年中举, 交情之深可以想见.”至于两人为什么多好结交江南文人,“余意纳兰容若与曹寅为同希康熙意旨, 而笼络故明文人遗士者.”[19]


3.2 晚明遗民人物:余怀、恽寿平、陈恭尹等

关于《楝亭图咏》的缘起,启功先生指出曹寅“为了宣扬他父亲的‘遗爱’”,请人作画、作诗、作文来作纪念;并抄录画卷中姜宸英的《楝亭记》作为说明.《楝亭记》结尾称颂“今天子”对“两省织造,俱用亲近大臣廉静知大体者为之,而曹氏父子,后先继美.及是亭之复,缙绅大夫,闻先侍郎之风,追慕兴感,与户部公特诗歌唱酬而已.则夫生长太平无事,所以养斯世于和平之福者何如.”[20]为什么要如此广泛地征集题咏,其中还包括几位明遗民,启功先生推测说:“明遗民像恽寿平、陈恭尹、杜浚、余怀等,在当时‘故国之思’是非常明显的,操行也相当坚定的,但也不能不敷衍曹寅.恽寿平尽管画的非常潦草、不题上款,从画上几乎听到他说‘爱要不要!’,但究竟还得写上‘楝亭图’三个字.陈恭尹等,不管他的诗是否收入集子,也仍然要赋咏那个楝亭的题目.这些可以见到曹寅的势力,如果深一步推测,这些书画的背后,也即透露着曹寅拉拢这般人的痕迹.”[21]究竟是曹寅有意拉拢,还是遗民画家在敷衍,双方是什么关系,启功先生提出了在图咏文献背后有待考证的问题.

参考近年来的有关论证,曹寅与余怀多有交往.康熙二十九年,曹寅曾同余怀等人“赴尤侗揖青亭约,会饮赋诗,并下画师作《会饮图》”.[22]还有文章指出:“余怀手稿本《玉琴斋词》以及《月波楼杂抄》、《茶史补》,是曹氏楝亭藏书中的三种,尤其是《玉琴斋词》,因是余怀手迹、吴梅村序、楝亭藏,人称‘三绝’.二人之交往,体现了曹寅与明遗民之间彼此在身份和传统文化价值上的深切认同.”[23]

启功先生在题跋中从王士禛如何写事说起,根据《楝亭图咏》中尤侗所题的诗序“予在京师,于王阮亭祭酒座中得识曹子荔轩”句,发现“原来曹寅早是王士禛的座上客.那么私室宴谈是一种‘交情’,赋诗题字又是一种面目.他恐怕没有想到这个两重人格无意中被尤侗给透露了.”[24]由此可以进一步追踪王士禛与曹寅的关系.近年有文考证:“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六月曹玺卒于江宁织造任上.此时曹寅年方二十七岁.曹寅自京城奔丧江宁,哀痛稍定,就先人之亭、树乞名家作画题咏.这年十一月王士禛奉命祭告南海,第二年春至粤,与屈大均、陈恭尹等岭南诗人交游唱和,并请二人题咏楝亭图.”[25]由此可知:王士禛与曹寅关系非同一般,而陈恭尹《楝亭》诗是由王士禛为曹寅征求得来的,连屈大均这样的遗民人物也写了《楝亭诗为曹君作》.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陈恭尹是著名抗清志士陈邦彦之子,本人也参与抗清活动,并曾入狱,但是,他晚年在接交方面有所变化,“贵人有折节下交者,无不礼接.于是冠盖往来,人人得其欢心.议者或疑其前后易辙,不知其避祸既深,迹弥近而心弥苦矣.”[26]有文章论述陈恭尹在康熙十七年之后在交游方面的转变,说明他对康熙帝及其统治的接受与认可.[27]由此推论,陈恭尹为曹寅题写《楝亭》诗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如启功先生所说,《楝亭图咏》“卷中绘画的人,多是当时的大名家,题咏的尤其多是当时的大名人、大官僚.”四卷中各家所题纪年,最早的是康熙二十三年,最晚的是康熙三十年.题咏一事历时多年,涉及诸多著名人物的绘画、书法和诗文.其中值得注意的人物,还有徐乾学、王鸿绪等具有特殊地位的政治人物;毛奇龄、秦松龄、严绳孙、尤侗等博学鸿儒.曹寅以《楝亭图咏》为线索,与各类人物广泛交往,这不仅显示出曹寅在当时的特殊身份和影响力,也透露了在康熙朝“文治”背景下,博学鸿儒以及遗民人物的心态变化.

综上所述,启功先生有关曹寅楝亭图的两篇题跋,不仅鉴定图咏各卷的文物价值,也考证其史料价值,从而丰富了品鉴书画的标准,拓展了书画文物与文献考证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或者说,他“提出法书名画也可以起到‘考史证史’的作用,这又是先生学术与艺术贯通,能取得他人所不能得的成果的例子.”[28]明清以来,这种以图纪事、以图写真的题咏活动很多,这类图卷文物以及见于文集的题咏之作也很多,无论根据书法、绘画的真迹,还是根据诗文的内容,都可以考察当时人物的行谊关系,“看到许多对于研究当时历史情况有关的迹象”,因而,启功先生的两篇题跋,为从文献学角度研究书画文物的价值提供了具体范例.

谨以此文纪念启功先生诞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