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与中国当代文学的理想情怀

更新时间:2024-02-1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676 浏览:9647

莫言获得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是对莫言创作的高度肯定,是中国当代文学赢得世界关注的一个醒目的标志.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即我们常说的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华丽转身,进入了一个面向世界、多元探索、蓬勃进取的时期,在三十余年间,产生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家作品,堪与世界文学比肩者亦可以数出若干,他们以艺术的方式向世界传递了来自古老而又年轻的东方国度的信息,显示了正在经历巨大的历史转型期的中国特色和中国经验.莫言是这灿烂星河中的一颗明星,是其最杰出的代表之一.

瑞典发明家、实业家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在他的遗嘱中写道:“一部分奖金赠予在文学上创造出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出色的作品的人.”那么,应该如何理解莫言和中国当代文学的理想主义倾向,还是像有些人那样,指责莫言的创作丧失了理想主义呢?相关联的问题是,中国当代文学,果真失去了主心骨,失去了理想情怀吗?

是的,自从九十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兴起,价值观念的嬗变,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冲击,文学向商业化写作靠拢,著书都为稻粱谋,不为罕见.从当年的东拼西凑、“剪刀加糨糊”的畅销书,到现今一年写作几百万字的网络查重复率,都是明证.还有一些文学名家,廉价雇佣“写作教程”为自己如何写.现今的网络小说,也有许多是在打“擦边球”,用大量的涉性描写吸引眼球.抄袭、仿制、续写等也都是短平快地获得经济效益的法宝.如果只是盯着这些问题,当然令人大摇其头.但是,鱼龙混杂,玉石俱存,才是正常的文学生态.考察一个时代的文学,不是要看到其低端为何,而是要考察其高端所在.以这样的方式去观照中国当代文学,可以确切地说,中国当代文学的理想主义,并没有衰减,而是以新的方式得到张扬,——这种张扬,可能是旗帜鲜明的,也可能是润物无声的,而两者,都是需要仔细辨析的.

比如说贾平凹的《古炉》,就在“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嘈杂中,在众人皆醉陷入迷狂中,写了一个持守传统的善恶理念的善人,他的言行有些怪异,有些陈腐,但是,他的存在,为古炉村的动荡现实,添加了一个恒定的砝码,一个做人的底线.王安忆的《启蒙时代》,与之异曲同工,表现“文化大革命”中的上海青年的思索和觉醒,他们从多种来源中汲取精神资源,小老大充满感性生活的沙龙,基督教关于“光与真理”的信条,老牌的资本家讲述的发家历史,而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张炜的《你在高原》,以浩瀚的篇幅,叙写当代的精神生活史,寻找和摹写精神的高原风景.毕飞宇的《推拿》,写一群自强不息的盲人按摩师,他们各自有不同的人生经历,生活远远不能说是圆满,结局也未必欢喜,但是他们为自己争取工作和生活的权利的过程如此动人.刘醒龙的《天行者》,是把乡村的民办教师,在新世纪逐渐消失的一种职业,作为自己的讴歌对象,“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是对他们的恰当评判.

为了避免浮光掠影的评析,让我们对莫言小说的理想主义精神做一些深度剖析.莫言创作的一个精神特征,是在农民中立身,为农民而立言.他继承了五四新文学的乡土文学传统,将其推向了新的高度,个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弘扬了农民的英雄主义、农民的理想情怀.从成名之作《透明的红萝卜》为发端,经由《红高粱》《丰乳肥臀》,到后来的《檀香刑》《生死疲劳》和《蛙》,这种理想情怀是从最初的炫奇归于质实,从最初的有限时段向宏阔的历史时空拓展.尽管说,在九十年代初期,对文学的理想主义,他也有过低迷和恐惶,但他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将自己,也将中国当代文学的理想追求,带到了新的境界.

《透明的红萝卜》是一个孩子进入一个成人的世界,孩子在展开自己的心灵想象的同时,也在观察、认识、体验着那样一个特定年代的成人生活的世界.黑孩的一双眼睛,既看到现实生活的沉重,也看到现实生活的欢乐,同时还看到一个神奇的想象的世界的作品.小黑孩的童心当中的理想,通过透明的红萝卜表现出来.从一只普通的红萝卜,上升到一个非常神奇的审美意象,小黑孩对着萝卜,不是因为嘴馋,不是因为肚子饿,一心要把这萝卜吃掉,而是被这炉火映照下的萝卜的熠熠生辉所吸引,唤起了他对美的追求的意识,激发了他的灵性和向往.

紧接着,在短短两年间,莫言一鼓作气推出了《枯河》《白狗秋千架》《爆炸》《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等一批中短篇小说,不仅是以其井喷般的写作炫人耳目,更以其鲜明而新颖的艺术风格吸引了众多的读者.《红高粱》《高粱酒》《高粱殡》《奇死》《狗道》等系列中篇小说,辉煌壮丽洸成血海的红高粱,敢爱敢恨纵情尽性的快意人生,荡气回肠惨烈悲壮的抗日故事,以至作品主人公“我爷爷”“我奶奶”的独特称谓,都使它不胫而走,名满天下.

莫言是以创新而出众的,而且起点很高,这表明他的成熟,却也为他后来的继续创作,留下了很大的难题.就像一个歌手,一开始起的调子高了,接下来该怎么唱,还有没有后劲儿,如何再创新高,就成了严峻的考验,他还能不能实现自我超越呢?

莫言很快地回到了所熟悉的乡村生活和童年记忆的路子上,为了表达丧母的哀痛而写出的《丰乳肥臀》,是他心灵和情感的又一次迸发燃烧,从而构成了作品中母亲朴素平凡而又大气磅礴的襟怀.从《丰乳肥臀》开始,莫言创作中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再度迸发出来,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拾.从《丰乳肥臀》开始,莫言逐渐地变得有了温馨,有了关爱,有了对人性和历史的洞达宽容.在接通了《透明的红萝卜》和《红高粱》时期的浪漫、理想情怀的同时,其历史视野更为廓大,被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宣布已经终结的“宏大叙事”,莫言毫不犹豫地予以力挺.而源自乡村的原生态的蓬勃生命力,也在更为质实的情景中,得到了新的展现.

残酷、暴力、苦难、,通常被读者和评论家用来概括莫言的作品特征.是的,莫言的小说是把乡村生活的苍凉和残酷进行了极致地描写.细读莫言的作品,在残酷、暴力、苦难、的描写中,经常会有让人的生理心理受到强烈刺激的段落.但是,莫言并不是单纯地一味地表现残酷、暴力、苦难、,透过这些描写,他的作品中经常涌动着的,是对于中国农民的自由精神的一种推重和倡扬,是红高粱地上飞翔的自由精灵.无论在什么样的不堪承受又不得不承受的困境中,人们都表现出一种不屈意志,一种自由选择. 从《丰乳肥臀》到《生死疲劳》和《蛙》,莫言的创作,格局更为开阔,气象更为壮观,在近代以来的严酷的历史风云中,烘托出中国农民的卑微而顽强的希望,执著而坚韧的抗争.《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上官鲁氏,是为了延续生命、传宗接代这样的念想而存在的,这是人类繁衍自身的需要,甚至也可以说是生物界的一种本能,各个物种都要尽力地繁衍传承自己的后代.就其精神价值而言,这说不出有什么形而上,说不出多么的高迈超拔,但是她为此付出的常人难以承受的艰辛努力,穿越历史的苦难动荡的坚忍不拔,却是感人至极,充塞激荡于天地之间.


而且,这样张扬的背后是有厚重的历史底蕴的,就是农民的信念、农民的执著、农民的质朴,中国农民强悍的生命力.这是中国农民的特征中的另一面,不容忽视而今天又经常会视而不见的一面.我们说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几千年农业文明的传统文化延续下来,一方面讲,儒家也好,道家也好,都给我们增加了一个民族的向心力、凝聚力,但是它的真正的践行者应该讲是普通民众,中国的广大的农民.我们看到,中国的农民再一次爆发出了强大的、蓬勃的生命力,像《红高粱》写的抗日战争也好,包括后来的解放战争,也是讲农民组成的小米加的军队,战胜了装备精良的部队.到改革开放新时期,我们改革最重要的标志是什么?恐怕前是各地农民自发的包产到户,后是农民工进城,中国这三十年、一百年历史的进程,就是农民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们的生命力,证明他们即使活得很卑微,很艰难,但是他们有创造性,有生命力.

回到莫言的作品阐释上来.《丰乳肥臀》铺张了“生”,“生生不息”,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却让我们想到“天地之大德曰生”.《檀香刑》展现的是“死”的命题.如何坦然面对死亡,坦然走向死亡.孙丙是如此,钱丁也是如此.“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德国殖民者在强大的军事力量支持下在胶州半岛修胶济铁路,孙丙们的奋起抗争,与其说是出于民族大义,不如说是现实的伤痛.莫言的关注点在于最后的酷刑,如其作品的命名《檀香刑》.面对这举世罕见的刑罚,孙丙本来是可以逃脱的,小山子自愿冒名顶替代他去死,丐帮首领朱八爷率众前往救他出狱.但孙丙拒绝了救援,自愿地走向刑场.檀香刑令他痛不欲生是可想而知的,他却顽强地唱起了猫腔.如果说,阿Q在赴死之前唱了一句戏文,是他没有掂量出死亡的临近,孙丙的唱戏,有一种威武不能屈的超人气概.

还有《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和蓝脸,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对抗着无法抵抗的命运.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这样的话我们听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莫言却通过西门闹和蓝脸两个村民几十年间的顽强抗争,他们对土地的执著不移的爱,令我们拍案惊奇.

改革开放三十余年,可以总结很多,农民的贡献,农民的创造性,是最为突出最为可敬的.他们承受最底层最艰辛的生活状况,改变社会生活的面貌,改变中国的命运,也改变了自身——这些改变,恐怕是当代中国最为重要最为普遍的改变.从这个层面来讲,莫言的小说正好印证了中国农民强大的生命力、创造力,生生不息,追求不已.这就是文学化了的中国特色中国经验.不能说莫言就全部涵盖了中国特色,但是他在很大的程度上强化了二十世纪中国农民的形象,农民的苦难和农民的追求,尤其是生命的英雄主义、生命的理想主义.这就是中国特色、中国经验或者说中国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