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军装

更新时间:2024-04-22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8941 浏览:90382

1937年,南京.

天空不见一丝蓝色,废墟般的城市里,烧焦的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溃败的中国士兵蝗虫般涌出挹江门,面无表情地踏上同伴的尸体.和炮弹编织成密集的网,城在网中,毫无还手之力.

第一波日本人很快扑进了城.他们嗷嗷叫着,将每一个活动的目标射杀.突然,一排轻飘飘的从一栋摇摇欲坠的楼房里射出,几个日本兵猛然栽倒.他们戴了钢盔的脑袋上,冒起淡淡的青烟.

躲在楼房里的,也许是最后一支战斗着的守军.只有三十多个人,只有打光最后一颗的命令.他的左边挤着强子,右边挤着死去的连长.弹片将连长的半个脑袋削飞,仅剩一半脑袋的连长依然英俊.强子的手里紧攥着一挺机,那机严重变形,好像一根天津麻花.机“哒哒哒”地响起来,击起远处的尘烟,切断日本人的喊叫.他认为强子是一名出色的机写作教程,一名合格的士兵.

可是他呢?他是兵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他参军没几天,他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军装.记得他跟连长说过,连长寻一杆给他,就指挥士兵摞沙袋去了.连长说他们的防线坚不可摧,可是当战斗打响,那些沙袋霎时就同兵的尸体一起飞上了天.

他跟连长说过三次,他说他得有一身军装:“有军装,我才有兵的样子.”

连长终于恼了,说:“那你随便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一套!”

他试了试,终于没敢.他想那样的话,那些死去的战友,就不再是兵.他不能这么干.他在死人的缝隙里坚守,就像坚守在隆隆战车前的螳螂.后来他们撤进了城,躲进那栋随时可能坍塌的小楼.连长说:“打完最后一颗,咱们就可以散了等追上队伍,或者回家.”然后弹片划过,连长的脑袋仅剩一半.他用仅剩一半的脑袋冲他微笑,他的笑容凄惨并且绝望.

日本人迅速将他们包围,他们腹背受敌,甚至有日本士兵冲进屋子,他的筒几乎捅进日本人的嘴巴.

清脆地击穿日本人的后脑,那是他的最后一颗.拖着血丝的飞向天空,天空与大地之间,尸体,尸体,尸体等

他们跑向广场,他们知道战斗结束了.突围的过程异常惨烈,三十多个人,也许仅剩他一个.广场上挤满了人,老人,女人,医生,孩子,学生,士兵.士兵们慌慌张张将扔掉,又慌慌张张地脱着自己的军装.有人将军装埋进花坛,那些花儿全都失去了头颅;有人将军装投向烈焰,它们很快燃烧,如同一面面战败的旗子,却裹起阵阵腥风.脱掉军装的士兵马上变回牙医,变回铁匠,变回农民,变回酒馆伙伴,变回菜市场上的商贩.他们挤进人群,缩起脖子,眼睛死死地盯住地面――他们试图用参军以前的职业来救回自己的性命.

军装染上鲜血,军装熠熠生辉,军装五彩斑斓,军装坚硬如铁.军装躺在地上、缩在火焰里,沦为尘土或者化为青烟.一座城沦陷了,一起沦陷的,还有军装.

他跑过去,泪飞如雨.他从火焰里抢出一套军装,动作迅疾而滑稽.那是一套几乎全新的军装,没有眼,没有鲜血,没有褶皱,甚至没有灰尘.

他将军装抖开,浓重的草绿色刺伤他的眼睛.他向火焰跪下,向古城跪下,向废墟跪下,向军装跪下.他说:“我还是等兵.”

仍然有人胡乱地脱着自己的军装,他却胡乱地往身上套着陌生的军装.一模一样的军装,几个小时以前,它们还在战壕里并肩作战.连日本人都愣住了,他们赶过来,端起,眯起眼,却忘记扣动扳机.


终于,他穿戴整齐,他甚至有时间整理一下衣襟.然后他“啪”地立正,向火焰和废墟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

响,军装上多出两个圆圆的小洞.他嚎叫着伸手去捂,牙齿将舌头咬断.

他想捂住的不是鲜血,而是军装上的洞.

摘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