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市电站采访记

更新时间:2024-01-26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7370 浏览:80602

2008年二三月间,邹波来到湖南省郴州市桂阳县辖下的樟市电站.在当年冰雪灾害导致整个湖南电网瘫痪期间,这座小水电站像一座明亮的电力孤岛,保证了负荷区内18个自然村的用电.尽管电站的私有属性使得它与国家、用户的关系模糊不清,甚至因公殉职的站长老曹是否应该被定为烈士也让人颇费思量,但不妨碍这座小水电凭借流域仅96平方公里的水能,像水的滋养一样点亮它周边的这些村落的早晚生息.

一、

湖南省郴州市向西60里是桂阳县城,县城再向北30里是樟市镇,镇再往北6里是一个小水电站―樟市电站,在一座红土山脚,落差39米.

山顶是3米深、50平米见方的蓄水池,幽然见底,现在映出电站职工成春雷瘦弱的绿影子.清晨则是我在此无所事事,俯瞰湖南东南部那片烤烟的红色梯田.

2008年初南中国闹雪灾,冰灾,这一带始终有电.在整个湖南电网仍然瘫痪期间,该水电站保证了负荷区内18个自然村的用电.该负荷区有1040户,春节前恢复供电的有850户,像一座电力孤岛.

站长曹述军的牺牲并没有推迟泊山村一带居民的用电,当他被盲目地送往失效的桂阳医院途中,村民已经自己修好了其余的部分,他们当中有许多当年农网改造时培训过的业余电工.

本地一条没名字的溪流产生了这些电,在竹里村口的拦水坝那里,溪流最澎湃,又被那附近的人称为大江.但还是没有名字.这些淹没的土地(还包括电站在村里所占一两亩地,加上水管铺过的狭长坡地面积),又在合同中成为竹里压低电价的砝码.

溪流被引到电站山顶的蓄水池时,已经看不出流动,却是地道的活水,诱惑你跳下去化为电,但没有腐败,水是水,垃圾是垃圾.这条小溪的流域面积―吸收水分的面积为96平方公里.理论上来说,1977年公社委员会选址相当成功,当年的誓师大会说,100年有效,只是水电站靠天吃饭,到时候天一旱,地再广也没办法.

成春雷41岁,也是目前承包了樟市电站的10位股东之一,雪灾之中,曹述军站长牺牲,只剩9人,他头发紧贴额头,几乎遮住眼睛,没精打彩.当时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为什么来这里.

他入股3年,目前却还只算学徒,不懂电的原理,是新一代没有知识的电站股东.

曹述军这一辈则是地道的返乡知青,初中毕业,当时的分量相当于现在的研究生回山村老建设.曹述军生于1953年,家属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曹一生坚持写日记,因为没什么人可交谈,包括自己的妻子、兄弟、儿女和同事,都不行,之前他还和高中同学通信,但逐渐话不投机,嫌他嗦古板,他的理想完全用时代的语言表达,让人觉得空洞,没有微言大意,但他从7岁就开始写,直到1980年代中期,当他开始公社劳动,日记里才开始出现一些个人化的内容,此前完全是重述领袖的思想,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之后的内容却也始终抽象,关于电的奥秘,感情波动,但几乎看不出任何事件细节,没有任何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农村老知青不适应新社会的痛苦.

可惜妻子不识字,他在日记里谈到分家―他认为那不是传统,而是自私的妻子作祟,硬使他和生养他的父母从此分开.他感到屈辱,他觉得那些习俗终有一天会通过生活里的某个人的一闪念强加给自己.

我没有当着哀悼的家属表达我的疑惑,我推门进入,他们比我想的平静,那平静不能自已,起码不如我这个和父母生活到25岁的人所能想象的悲伤,这时死者还停放在殡仪馆,几个精力旺盛的叔叔在操持丧事,赔偿金的要求也冲淡了哀悼,日子要避开十五、十六,也因县里还迟迟不能确定如何纪念和抚恤他,不愿为他腾出宽阔气派的欧阳海广场,电站的赔偿也还拖着,两个孩子只有很少的时间和他生活在一起,他美丽的女儿是哲学研究生,既受到庄子的影响,又觉得父亲陌生.“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有那么三四年,每年夏天,我们一家四口一起种烤烟,那是最愉快的记忆,现在,每到夏天,我体内还有奇怪的冲动.可我和哥哥并不了解父亲,幸亏父亲是个喜欢留东西的人,我们可以慢慢读这些日记.”她难以觉察地微笑了一下,“爸爸没有遗言,没有交代电站的事,叔叔们也在揣摩爸爸的心思.”

二、

新股东成春雷坚持说,傲慢的老知青曹站长生前见到他,是要收他为徒,就推荐他来电站,于是喝酒的时候,其他几名新来的股东也这么说.

成春雷清淤的动作看起来像手爬电线杆―双手合握碗口粗、5米长的竹耙,缓慢顺入水底,摸索一阵,奋力硬起腹部的肌肉,挺起耙子―是一些烂菜,矿泉水瓶,树叶,还有胀如枕头大小的卫生巾.

一天要掏淤三次,每次一小时,如此疏通3个闸门的水流,它们分别通向水电站的3台水轮发电机.成春雷立刻满头虚汗.他干啥都容易出汗,开完摩托也是如此,吃过饭也是如此,并网时推闸的瞬间更是如此.我越问他越窘,也是如此.

主要是他的手让我担忧,倒酒时弄洒了.

“我以前是兽医.掏牛肚子,猪肚子,给鸡打针.有一天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开始抖,牛感到痒,就踢了我.医生说是肌肉问题.最近左手也这样了,我不知道还有哪里会这样.医生仍然说是肌肉问题,不是神经问题等”

那时我坐在他摩托上,风驰电掣,这里村村的道路起伏很大,落下去的时候,心痒难忍.“不要担心,我紧抓住一件东西的时候,是很有力的.”

但此时他的手在那粗耙子上打滑了,人趔趄了一下,幸好耙子长,池底也不完全是青苔.

站稳了后,他告诉我,最干旱的季节,蓄水池通向机房水管的3个闸门又要用油布堵上两个,并将剩下的一个周围的垃圾,像刷牙一样仔细掏干净,水里的人像有洁癖的疯子,全力供一台机组发电,村里勉强可以维持长时间的照明.

他儿子刚刚考取江西一所医学院.我认为那是父亲医术的熏陶,但当父亲的脸红了―“其实我不是兽医,我没学过医,只帮了几天忙等”可谁都不想最后被迫承认,“我什么都不会,没文化,是没有用的人.都说电站好混.”因此他补充说,“除了电站,我还承包了镇上的渔塘,还有等”

“你这么文弱,不算一个劳力呀.”―我知道如今这不算坏话,在乡下.

“我等一屁股债!”他突然撒手,任竹耙子整个沉到水里,一面扒光自己,直挺挺地一跳,直沉入水底的垃圾中.山坡上马上又来了一阵风,把池水吹乱了,水面像打了许多绳结,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趴在池边,想找到那耙子,捞他,我喊不出救援,下面的烤烟田也听不见,轰隆的电站更听不见,已故站长老曹多年的搭档老蒋还在睡觉呢.老曹牺牲了之后,老蒋每天值夜班,不放心任何人.老蒋曾说他比老曹更不信任这些人.包括此刻在水底的成春雷.

但几秒钟后有一些气泡先涌出来,然后是手,手抱了一大团垃圾,也还是烂菜,矿泉水瓶,树叶,卫生巾.

他的手把垃圾举过头顶,堆到岸上,再露出头来,眼睛还是闭着的,像水獭一样上了岸,湿漉漉的头发还是那样紧贴额头.

“记者,我忘了告诉你.夏天是这样捞电垃圾的.”怕垃圾水腐蚀眼睛,就闭上眼睛,盲目地抱满胸.“你看,这样捞还是快多了.”

“这都算劳力.”他的口气,像个当年争取工分的弱者.

这才是2月下旬,大雪刚过,从水里出来,自封为已故曹站长徒弟的成春雷全身哆嗦着,手抖就不显了.我终于不再继续追问他的手,不再盯着他作为一个电工的缺陷了.

三、

本地能看见的电线塔有三个层次:三峡电力城沿线的超高压铁塔耸立在田间,电力抢险的直升机每天飞到它上空,像个忙碌的剃头匠.

这些顶级铁塔是三年前树起的,质量比较好,用樟市供电所女秘书的话说―“只掉了两个小耳朵”,不像长沙至郴州山间贯穿的老国电铁塔,腰以上披头散发,像妖怪.我从小认为电塔是社会安定的象征,不可扭曲的国器,没想这么脆弱,现以如此不良的姿态出现,让我不安,但到樟市,看到三峡铁塔,像回到了画里,感觉好多了.

更低矮些的双杆20千伏水泥电线杆是国营欧阳海水电站的输电线路,和东江水电站性质一样,这些大规模的水利工程,是国家资产.这些电都不直接用到本地,1999年,湖南省发电和供电分家以后,这些电都只输入国家电网.

这几天,如果你跟随樟市电站的职工去修外线,沿路就会看见第三种电线―最普通的电线杆的分布,正是樟市电站负荷区的小电网.这个负荷区占据樟市镇五分之一的负荷,其余由国家电网供电,而1977年至1999年,樟市电站承担镇上的全部供电.

1999年以后,除了卖电给国家,一个小水电站很少能继续拥有自己的负荷区.

在镇上看来,是曹述军在改革时申请“特权”,争取到负荷区.但改革时人心混乱,看不清负荷区对未来的利弊,私营之后,他一个劲谋划让电站有自己的收入来源,公家考虑再三,将竹里、漕溪、寨下、京口、泊山、沙里等负荷区划给电站.曹述军在日记里和会议发言稿里则描述:是供电部门,有意将竹里、漕溪、寨下几个霸王村的皮球一并踢给了樟市电站.

自1977年公社建电站,乡村通了电,整整22年,竹里、漕溪、寨下的人都是免费用电,因为就近,农网改造以后,正如人类学家所形容的―“这是国王也进入不了的村落”,他们强硬的态度,使得他们仍然能享受每度1至2毛的,其他村庄则是正常的0.588元一度.在整个电站负荷区1040户中,这些霸王村占了440户,年平均总用电量却占整个负荷区用电的75%.

“你们的电是天堂,比城里幸福多了.”我和竹里一个抱怨烤烟成本增加的村民交谈.

“便宜没用,用不上.烤烟也不能用电烤,没有那样的烤房.”

后来我知道,他就是竹里村长,从皱纹看,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农民,一早就来山上种烤烟,“上一届村委定的,我们只是维持,偷电的我们配合抓,罚款.老曹是个守信用的人.可惜了!”

现在是早晨十点多,白天用电的低谷,电站只开了一台发电机,大概50千瓦的负荷,每天的高峰期,在晚6点到8点之间,晚饭期间,三台总装容量600千瓦的发电机满负荷运行,主要是电饭煲、电炉子、空调、冰箱、电视和照明,电饭煲在这一带的乡村已经完全普及.而冬天一过,耗电量最大的却是反复加热的饮水机.

曹站长多年以来最大的敌人就是这些村子.“啪”的一声,在用电最混乱的1999年,老曹总是一个石头砸破了那些刺眼的大灯泡,而第二天,就有拿毒针的吸毒者跑到电站来到处扎.

不过,村里再有想象力挥霍电,也并没有任何村办企业,生活也并不见得丰富多彩,这里没有成为霓虹灯闪耀的地区,也只是简单地加大电炉子的功率,也只能是在猪圈和厕所里分别装上100瓦的大灯泡,并整日通明,猪都以为是去了极昼的北欧,并惧怕大雪中停电的夜晚.

对电站来说,最糟糕的是,枯水期,这些贪婪的村子一样要吃电.按照《电力法》中关于负荷区的义务,如电站自己的供给不够,必须以0.588元一度的市价向国家写来电,再以1至2毛的卖给霸王村.

因此,“一个有负荷区的水电站完全是个大赔钱的东西”.曹在1999年的日记里悲观地论证,他难以遏制那后悔,仿佛给大时代欺骗了,除非是一年四季豪雨瓢泼,洪水滔天,一毛一度的电也能大赚,但到时远处欧阳海大坝必然又泄洪,淹了这些村子和电站―那时电站已是个人股份承包性质,1999年以前,他尚能对镇上发起整顿霸王村用电的报告,搞些雷厉风行的事,但现在只能写道,“我只要求那些村子不乱用电,我们才能维持.我求天理.不然倒伙.”

为了养家,他开始寻找更多的工作,考乡上的水利员,最老的一个,开始接政府工作队的活,去乡村担任计生干部,曾是最暴力的工作.

查电的时候始终当自己是政府的人.这个民间小水电的合伙人仍然经常幻觉自己是人民公仆,执行罚款,村民则永远认为他们是电老虎,私有化之后,为大家干活更是理所当然.

申报烈士的时候,县里犹豫,一个股份制电站的站长,不是国家电力的人,其修电的动机是否出于自己的私利.

在桂阳,山东电业的一位老电力工人曾对我说:70万国家电力正式工背后有几百万没有名分的农民工.而在这次雪灾中牺牲的英雄里,许多人与国家电力的劳动关系也是模糊不清的,英雄事迹的动机也写得较含糊,有许多的确是长期合同,有事必来听令,有丰富的经验,但并不是真正的技术,技术到他们身上,又分解为无数种不明就里的高空杂技绝活儿和累活儿,像一只只悟性奇高但从不用来思考人生的庸庸碌碌的工蜂.在无数的项目经理之下,中国工人的成分已变化,并且缺乏统计.“我们每一台发电车就有两个同工不同酬的司机.他们无法相处.”

四、

关于站长曹述军烈士的死我还知道以下这些:

在腊月二十九的下午继续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的雪过了大腿,在修理离泊山村最后那段10千伏枢纽至村口变压器的时候,55岁的站长老曹从12米高的电线杆上失手坠落.

他坠落在毛浦村一房姓的村民身后,他们都是房玄龄的亲族,老曹在此搞过计划生育.村民坚持说,他是在半空中喊了第一声哎哟,一定是在半空中说的,像一声广播,离地五米的时候.那是老曹最后的遗言.重复的无数次的哎哟.他们迟疑了一秒,才去靠近他,怕是电打了,一想老曹反复做过工作,说帮助修电肯定是没电作业,才拢去.老曹既在此当过计生干部,许多人更弄不清他的身份,又收电费,又不准生孩子,结果现在从电线杆子掉下来了,却是为了给村里送电,这里的人们对他怀着的感情也复杂,电老虎加上超生打击者.老曹送去医院时,他们自己修好了最后几根杆子,如今他们不怎么谈论他,只是欠身,把我们当成家属,冷冷地给我们让路.

他坠落时咚地一响,是在山顶上,我去过那里,只见山顶一片坟墓一样的红土包,他们说,若落在灌木里,而不是这坚硬如铁的红土,便不会五内都被震碎.整座山,最下是烟土田,接着是松林,然后是幼竹交织的坡面,竹林过了是杉树的灌木,惟独这里却是的红土,那起伏又折断了他的腰.那红土只有一层薄雪.

“120半推半就地来,嫌远,来了还质问我打的时候骂人,总共耽搁了一个半小时.否则,我肯定他不会死.那么好的人,生命力也强.”―站长牺牲的那夜,没有电的县城,是死城一片,一直连到郴州,黑暗中没有绿色通道,而今天,恢复电力之后的县城的常态又重新让人嫌恶,比没电时的寂静更枯燥的喧嚣,无数微型发电机的嗡嗡声,当城市再次被激活,也只是黑暗中的无数发廊被抢先激活,霓虹灯通明,路灯光却仍微弱不堪.

除了喑哑的,站长没有遗言,我只有参考他在1985年的一篇日记中的感想,这里的第一代电线全是树本身,1985年5月31日下午,他在树上修完线路,老树就连根和他一起倒下,被树顶的横担打伤了嘴,他写道:“但愿这是一场梦,我才30岁,会不会败相,会不会好,今后能吃东西吗,人生是多么不可知啊,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上帝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也请还我本来面目吧,我虔诚地供奉你,祈祷你.”

曹述军的侄子曹杰带我重新穿过这座山上这一切,去寻找出事地点.到了之后又觉得很安静,我在地上寻找,他指给我看:“电线秆上的红泥脚印是我伯伯的.”

2月下旬的茅草和垃圾丛,仍不见昆虫、老鼠与永州之蛇的影子.惊蛰还未.雪完全不见了.山上似不见树,只见树的伤口,星星点点.大片竹林弯曲而死.春天来了.

这条崎岖难走的道路是当时的村民用床板抬着曹述军走出来的,脚印非常牢固,透过了半米深的大雪,留在了烟草地里,它永远地留在那里,土地的主人甚至在下烟草苗的时候绕开了那条斜线.除了那片刺痛过站长垂危的身体的幼竹,已经恢复了原来的队列,它们非常矮小,大雪没有消灭它们,不能改变它们生长的趋势.

曹杰警惕我的问话,特别是关于电站的未来,曾使我以为是县府派来陪我采访这环境复杂的水电站的,后来才意识到他也是家属的一部分,代表他们的利益,他是曹家这一代人中惟一没有念大学的,其他兄弟姐妹全是高材生,曹述军曾在日记里一一夸过这些考上大学的孩子,家族中年轻的一代都不错,却没写亲戚中的这个学徒.

但是谈到过去,他放松了.曹杰曾在徐州当坦克兵―坦克兵中的机写作教程,机写作教程中的神写作教程,心理素质好过搞电站时的他.他当兵之前,曾在大伯的电站当过学徒,并网是最惊险的操作,伯伯总是警告他,如果推闸的时候电压时机把握不好,巨大的水轮会飞车出去,像一头牛在机房里横冲直撞.

“但那只是可能,只是可能,我第一次失败的时候,以为天要塌了,等待那炮弹横着打过来,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总闸跳了,伯伯在黑暗中大叫我的名字,叫我待在原地,不要慌张.”―外面刮风的声音很像远近村庄懊恼的咒骂声.

“我害怕突然一片黑,我做梦都是没推好闸,害怕突然断电耽误了别人的事,耽误了卫生所的手术,兽医的工作,害怕打雷的夜晚,电站像要被引爆,婆婆也怕我打雷的时候去上班等”

曹杰一个月还没掌握并网的真正要领,没有得到伯父的真传,每次都有点碰运气,后来就沮丧地去参军了,他此次陪我一起回到电站,对于发电机之间相匹配的电压,就好像一个舞蹈要和另一个舞蹈同步,他完全生疏了,“我忘记了电站的知识,我只记得伯伯原谅了我的一切错误.”

“他一辈子骑摩托,是樟市最早的摩托手.”亲戚们本以为他总有一天是车祸而死.

“你伯父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是一个纯粹的人,是乡村的电博士.他真痴迷,他告诉我,电的知识是无穷无尽的.你永远都不能熟练.但他批评你的时候又很直接很严厉,你又觉得那么容易的东西竟然也学不会,真笨.”

五、

我这么想着当时曹杰的话,就转而问成春雷:“并网操作是不是很惊险?”

“太难了,我来这里三年了,还觉得难.”

“你总是很紧张.你到底怕什么?”

“等站长去世了,大家心情就更不好.”他摇头说了一大通,他的恐惧和曹杰的恐惧没有接上.

“没别的了?”

成春雷没有回答,还是摇头,“也不那么简单等那水池里还曾死过一个人.小东,你不知道吗?2005年夏天,用筢子掏淤的时候,他想去拣一个漂浮的大螺蛳,掉到水里,当时水很急,三台机满负荷抽,有旋涡,他又不会水等人掉进去就好像变成了电,尸体捞起来,非常轻.”

我曾查阅了老曹的日记.2005年是水枯、严重亏本的一年,因为有自己的负荷区,所以在本电站没有电的情况下,得以0.588元的平价购写国电网的电,去供电价0.1至0.28元的几个村子用电,这是电站的义务和责任,没有办法,在枯水的季节,就眼看着亏本.

他们亏了22万,尚可负债经营,小东的死却必须立刻赔偿,家属最后要求,至少退还入股的5万,这些全部由活着的股东拼凑.并从此每年补偿寡妇5000元,这也需要大家凑.

站长在日记流露了矛盾的心情:股份制企业,羊毛出在羊身上,赔偿方案是不得已,但为平衡生者的利益,它又将从此成为电站的法律,类似行会赡养抚恤的公约,若再死人,都按此法赔偿.

立法者成了下一个受益人.站长生前也并没有想到会这样.

所有人的股份都是一样的,责任也均摊,无论新老,但我无法证实这笔新开支对他们各自的负担将有多重,按他们家庭财富的比例,有的穷,有的富,家属已提过这事,有可能马上到来的债务,使他们的确看起来很沉重,这几乎冲淡了对死者的哀悼,一切俗务都冲淡了各方对死者的怀念,这是股份制小企业的脆弱之处―过去我们追讨说法的“单位”、“厂方”成了死者自己的工友,他们总是一下身背公司行为产生的巨债.

“当时我们全在电线杆上,谁都有可能掉下来.这里再死不起人了.”

但这抱怨又被与老曹共事30年的老蒋立刻制止了.蒋宏崎浓眉大眼,不像老曹淡眉毛淡眼和清癯,他与老曹同年,如今他胖得无法上电线杆了.他们俩是电站最老的职工,多年的搭档,老曹始终笼统称电站“是个人少鬼多的地方”.新近加入的股东,都没有电的知识,甚至,和老一辈没有什么交情.“这一带人情薄如纸.”老蒋说.

为了应付以后和家属的瓜葛,9个股东连夜选出了写作技巧站长,却不是资格和老曹一样老的老蒋,老蒋争也没有争,新站长是一个叫成清养的人,他也是三年前入股的人,在村里很有威信,9个人当中,有6个姓成,来自竹里.包括成春雷.

成春雷报名去守灵,被喝退了.新站长派出了跛脚的厨子去参加守灵,那另一个吊孝的长夜,不需要口才,他能面对面顶住一切压力,是个“死脸”,后来我知道,他的腿不是抬电杆时压伤的,而是骑摩托向小面包碰瓷蚀的一把米.他现在还和以前一样横,但迟钝了许多,对更多的话置若罔闻,却不再轻易动手了,像个麻木的拳击沙袋,他脑中还植入了一块铁,因为当年械斗脑袋被捅了个窟窿.他还参加过由此去韶关的烟土,缉私队的在后面追,打中了轮胎.我时常见他将鱼的内脏通过窗子扔到树上挂着,冲我哈哈大笑.

但据说跛子在脑壳中放入铁块之前,是个性情中人,其实很仗义,能为了他女人不陪笑脸而跟饭馆的客人拼命.饭馆垮了之后他就投奔了电站.可他什么都不会干,只会做饭,还有就是当肉盾.怎么不选他当新站长呢?

接着,新当选的成清养站长告诫大家,最近一段时间所有人除了修外线,都不要离开电站,有什么事情一起应付,他显得很严峻.我本来想住老曹的宿舍,体验一下,但家属已封了老曹的宿舍门,拿走了电站的图章和账本.“因此我们必须从头开始.”新站长对我说.据说,已故曹站长也并非不懂挣钱,近年为了孩子上学,他在附近一个乡还举债承包下一个水电站,作为家庭收入最重要的来源,他在日记中流露:那个水电站因股本结构单纯,比这里好管理多了.直到他出事之前,仍有人猜测,他的心已不在樟市电站,任它自生自灭,不会再为它卖命.

新站长成清养见了我就抱拳,告别的时候也抱拳,我仍不知他的底细,只感觉他很笨拙地在试图和我用场面上的话交谈,希望我正面报道乡村的电力事业和救灾抢险,然后他干了一杯,竟然站起来,手足无措了两三秒之后,竟然向我敬个军礼,说要继承曹站长的遗志,向人民保证一定在三日内修好剩下的一两个村庄的线路,我想他有点醉了,并且为新站长的待人接物方面的天真感到过意不去.

但半夜,他还没有醒酒,突然来敲打我的门,说对不起,一定要起来,我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政变.

“记者,你给说说看,后天是老曹的追悼会,在郴州,领导都要去,我们这些文盲,是不是要准备一个悼词?”他甚至还找来了笔墨和宣纸,又开始给我倒酒,一定要喝,表情却有几分霸气.

“不要担心.”我宽慰他,“都是领导讲话,连家属也没机会讲话的.”我再三宽慰他,“那么多媒体在场,他们也怕出纰漏的.”然后他才不那么强硬,才放我走了.

“老曹用心良苦.这几年尤其焦急.”老蒋私下对我说,老曹像诸葛亮一样,生前推荐了这么多竹里的农民,来更替电站的老人,是为了好工作.“让竹里的人去对付竹里的人.”

当然,如果你更消极地去看,那是竹里的势力,在逐渐蚕食电站,不是通过收购之类的行为,这个股份制企业,换了合伙的人,就是换了心,也不需要什么产权.这里的人根本不懂办什么企业,他们就是亲族意识,亲族,原始的利益,这6个没有技术的竹里人,在一个看不见的手的指挥下,梦游一般地来到电站,改变它的气质和性格,直到这个村落完全控制这个电站,回到过去的乌托邦―用电不要钱.那是这个村的梦想.但村是什么,村长面目不清,很少领头做事了,如今,也并没有什么企业把它组织起来.

“但终归,他们是电站的股东.人都有两面吧.我看成站长,也很是为电站的利益考虑.也是真的在加紧抢修啊.”

我和老蒋开始把这车轱辘话说来说去,越来越看不透人性,我之前在郴州,和那13个唐山农民志愿者待了几天,由于宋队长行善的信念搀杂了周易,我对真检测和媒体生产的现实已经丧失了大部分判断力了,我始终难以启齿,问成春雷,“你是否也是村里派来卧底的?”这种阴谋论,也多少有点幼稚,当然,我也看不透老蒋.只有在日记中对自己说话的老曹是容易认识的.他不可能再有关于这些日记的日记了.生者好描述但无法看透,死者难以描述但可以证明自己不过如此.

六、

这天夜晚非常慢,外面的空气非常香,水电站没有污染,水力这么往下一冲下就可以由一台机组启动另两台机组,不耗能,电站那1977年建立起的红砖机房,犹如一座教堂,雪灾时人们来电站寻求庇护,镇上的人,国家电力负荷区的人,跑来这里充电,取暖.

晚8点之后,负荷照常变小了,乡村更安静了,老蒋熟练地关了一台机,抱住那根圆木用力蹭轮机,直到它停下来,接着,他将一只胳膊伸得离自己远远地,像在自拍,眼睛来回看,就这样完成了并网操作,目前,这里只有他一人能仅仅通过分辨那6只灯的强弱,就能把握推闸的时间,不用另一个人去看电压表,“老曹才厉害,靠听.”然后他咒骂着赶走了一个打瞌睡的值班员,他也姓成,“我不相信他们能站在电站的利益考虑,他们甚至当不了双重间谍,成天只是盼着停机,好回家睡觉,等年底分钱,因为有我和老曹,他们就把电站当了摇钱树.”他是想说,他们没有起码的逻辑,却什么都想要,只是一个劲地贪婪.

但这时候,所有的灯开始变暗,变成红色的树枝,眨了一下,灭了,黑暗了,我也亲耳听见了远近的咒骂声,这幻听让人耳鸣.

“怎么回事?”

“记者不要怕,留在原地.不要摸任何东西.不要摸颜色鲜艳的铁片.”可我实在看不见颜色,在黑暗中.我记得我是在第一号机组附近,水还在哗哗地流.但轮子正在变慢,变成喘息,然后停下来,如大象倒地时嗡了一声,没有任何地方有任何火花,比我想象的好.这就是电站的崩溃?

那黑暗是电站无声的警报.就在那黑暗里,这边几个人早就手忙脚乱在修,外面是一个婆娘在骂.里面是老蒋在厉声呵斥学徒们,这老人只有那时候显得强硬.其中包括成家6人,包括写作技巧站长成清养,他有时大吼“让我来”,手法潇洒,但还是失败了.电站又如大象倒地嗡了一声,黑了.

成春雷也在其中,被他们挤得趔趄,手不停地抖,更加紧张了―在这些仪表面前,只要一出异常,他们死记硬背的那些操作规程就不灵了,吓坏了,立刻变回不懂电的野蛮人.

有一个的婆婆找来了,在黑暗中,她是深紫色的,湖南话尖利的咒骂.今天逢双日“难道不行吗?”―可她要看电视,她要开着灯,灯火辉煌地听,听彩票.她要看那字没蚂蚁大的黄历.她要看到那些数字.

“杀千刀的.你们也是竹里的人.还不快给老娘来电?”那是寨下那玩的女地仙,人称辣婆婆,小东死后,她说电站不吉利了.老曹一死,她又要说了,他们让她住口,是成站长正直的声音.据说这个婆子在村里影响也很大,屡次想烧了电站驱鬼.

原来是早春水最少的时期,气温日升,蒸发迅速加快,我想起今天再次经过竹里村口的水坝,水已经退到坝下,那里可以行车了,鸭子也游向梯田更深处了.前日还是一片汪洋的.

加上今天是元宵节,这里本来是不过元宵节的,“今年真奇怪,是因为大雪吗?他们又开始过节,负荷突然增加了,烧了.”村里开始舞龙,巨大的灯泡,几百个,没有通知电站,是过惯了有电的日子了吧,“还好,舞龙的没有来找我,他们一时兴起,黑着继续舞.”锣鼓声却仍然掩盖不住我的幻听.尤其是刚才地仙的咒骂,余音绕梁.


老蒋果断地压了竹里等霸王村的负荷,关了他们的电,每次这样操作,他都有点痛快,他狠命地,总是很痛快,很痛快,“我让你们白用电,好死你们了.”在黑暗中,他的操作却很轻盈,他的眼睛告诉他的手,合闸,那个动作总是那么潇洒.可是成清养他们只学到了那潇洒.

压了竹里的低价电,其他电价正常的村落终于来电了,墙上仿佛新添了许多蜘蛛网收缩成的很浅的墨迹,一团一团,密密麻麻,还有新鲜的炭烧或者电击的痕迹,机房里重新只剩下我和老蒋.我觉得刚才的事故,大家来得很快,显示了大家的团结,但老蒋仍然不满意.

“如果再没有了我,这个电站就只有任这些文盲乱按一气,只有老曹和我,对它有三十多年的感情.我们知道每台机器的脾气,每台机器单机的电压都不一样,你看那些磁场变阻器下的纸垫圈的厚度有微小的差异,这就是它们的脾气.”三十多年的老机器,邵阳生产的,那时候还没有国家电网,但还是预留出接入电网的端口.

“蒋伯,您退休之后,技术上是谁负责?”

“是老侯.”

“老侯之后呢?”

“是小李等但他比我还精明怕事,不可靠,我也不可靠.小李之后等就没人了.就让他们毁了它吧.”

接下来再没有发生什么,值班时无事的等待,我们闲聊,“你看了老曹的日记?”他向我打听,“他在日记里等怎么写我的?”

“他谁都没写,他写得很抽象,他只说这里人少鬼多.”

“那是我的话啊等老曹真是个孤僻的人.我知道他一生不得志.其他我不知道.”―老蒋似乎有点失望,他四下里张望,老曹的存在感多么强烈,他一不在,机房就显得乏味得很,那听惯了的河流也乏味,初春的芳香也乏味,连老蒋值班都忍不住想打瞌睡,这个电站让人警觉的灵魂不在了,他能感觉,可他觉得他们总有多年的友谊,总得留下点什么―“也许是我太软弱,我这个人,跟好人就好,跟坏人就坏.老曹可能并不喜欢我.”他和我回忆,他仍然不能认同老曹在社会上说话做事的方式―“可他也是太不会说话了,一开口就会伤了那些村里人,他必然要写那些日记,他什么都要用笔写下来,在我们看来,他口不能言,他焦急,一切都要念稿子才能平静下来,说得迂回一些,否则他那张嘴,就会得罪所有的人.”

到半夜12点,老蒋再关一台机器,像人又少了一个.

“此后是乡村负荷最小的夜半,有时候我看着真心疼.”

“为什么?”

“因为电是无法储存的,就在那瞬间,如果有人用,它就创造了价值,如果没有人用,它就白白流走.我希望这里真有一个企业,昼夜用电,电站可以给它一个好价钱.我们正在到处做广告,清养他们也在引资,想找个企业进村,他们倒是擅长这个.这倒是电站和村里共同的利益.”

他总算是说到一点希望和肯定.我仍追问:“那些新来的竹里人中,有没有肯学的?”

“他日记里没写过?”

“没有.”

他想了半天,也许他从未独自想过,当曹在世的时候,“成春雷吧,似乎是真想学点电,只是他的手有问题,我不放心他摸任何东西.他就学着玩吧.”

“你怎断定他肯?”

“呃等”他又像本地人那样,长长地由喉咙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叹息,“老曹走后,他就总跟着我,像个影子,我给你介绍电站的知识,他也总跟着再听一遍.”

“其他人,要肯学,就不会这么快厌倦,他们值班的时候毫不在乎了,管他停机不停机呢,反正还有我,刚才是做给你记者看的.成春雷还会真的紧张,像个小孩子.他仍然害怕触电等什么都害怕.”老蒋说着,又看了看四周,墙上没有手影晃动.

这里已有过了溺水的寂静,有过了坠落的寂静,却仍没有触电的寂静,那是寂静中的寂静,那可怕的吸引力,本应是这里恐惧的主角.电在这里太安静了,温顺了,甚至在大雪的时候也总是有,牺牲也是无声的,它该让人警醒,没有一个写着有电危险的牌子,没有一处资源短缺的警告,全是幼犬的嗔声,新鲜牛粪、烧荒的味道和乡村,我有时冷酷地把竹里村想成一个土财主,他因吃电饕餮而死,饱胀而死.整个村子烧毁,如一块不断放电的云团.

次日,天气仍然非常好,朝霞和夕阳都在半空中,电站的水更少了,电更少了,但他们继续修理,老蒋在宿舍刚睡着,他仍然不信任他们,但我继续看他们架线,京口一线是电站负荷区最后需要恢复的两条线路之一,这一路比较长,电站派了5个人去.

在路上,我还是坐在成春雷屁股后面,若不是要带我去,他们是不要他去现场的,用不上.我们已经有些熟悉了,在大风里,他和我谈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嗓门却越来越沙哑,他竭力问我,对着前方的道路,“他们传说等站长写了好多日记.”

“是啊.是啊.”我费力地敷衍,像是在沙漠里呼救.

“他是不是什么都懂?”

“他写得太潦草,我也看不清等”逐渐连老曹的弟弟们,也放弃了从日记里找到事实和对具体事物处理的交代,除了电站那抚恤同人的约定,其他方面,对国家赔偿的要求,烈士的待遇,他们只能想象哥哥对自己后事的看法,但这样一来,又会导致空无一物,因为哥哥看起来什么都不想要.所以,生者最后也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了.

当时我们已到田野,发现电线杆已于头天晚上由村民义务栽好了,五人中的四人,就迅速爬到电线杆顶,包括新当选的成站长.我发现,大家爬杆时非常谨慎,尤其当栓钩子到腰上,动作非常清晰,非常郑重,眼看着自己的手非常缓慢地移开,人像等待命运的安排,僵着等―坠落,还是不坠落等

我突然想起那个细节,他们肯定也都不断想起那个细节,在空中―那个寒冷的傍晚,老曹并不知道自己的手已经僵了,他还是按照习惯的角度和速度,看都不看地,就拿着钩子,往腰上一划,也有一两秒的时间,他几乎停在空中,什么都不凭借,感觉自己很轻,但立刻,那重力恢复了,而且加倍,他的手摸到电线杆子上,自己的鞋子留下的清晰的泥土,但还是抓不住,没有什么能抓住的,他的手完全死了,他在半空中喊了一声哎哟.

站长的死和可能出现的赔偿使工作变慢了,他们跨过电线,穿越红色田野走向电线杆的时候,忧郁而松懈,但给大家安慰的是,现在天气的确暖和了,你再消沉,再走神儿,也能清晰地钩住自己.

电站的负荷区近日就可以全部恢复用电,这些新股东值班松懈,修电杆却娴熟,又喜欢炫耀自己粗浅的技术,像关不住的小学生.

其实啊,新站长工作的速度还不错,也有魄力,看来是想有所作为,他在竹里村是无冕之王,宗族中神秘的一支,强悍的私生子一般,鼻梁如胡人,甚至比乡村书生老曹更强硬,重新开始为电站要说法―比如他开始要求镇上分摊电线的费用,比老曹当年去争取负荷区的态度还坚决,甚至不管有理没理.这些电线的产权的确是模糊的,没有在承包的资产项目中,是1977年至1983年公社布下的乡村电网,在这次雪冻中注定一一倒塌又迅速被水电站的电工树起―而这个电站将因新的站长而在本地变成强硬的力量吗?他也开始想到雇佣村民,以前老曹在世的时候,他们从不求人,他们现在的速度,尽管犹豫,实际仍大大快过镇上供电所的维修速度,国家电网最基层的单位,只设到镇上,5个人,面对的是5000户还没有恢复用电的人,比水电站的情况糟糕多了,国家电网负荷区的广大乡村,4月看能否恢复供电.供电所的人终于急了.

可这天是赶集,村民早早放好了线,就赶集去了,那个答应帮忙的人也跑了,他也是农网改造时培训的业余电工.

于是缺一人.杆子下面只剩成春雷、我还有村长,怎么办,村长很急,他自己有一个采石场停了一个月,很焦急,他自己甚至搬了5根电线杆过来借给村里,他开始给我递烟,他不认识我,以为我是哪里来的工程师,能文能武,同时这狡猾而敏锐的人似乎已经看出成春雷的手的毛病,知道他从来上不了杆子,看也不再看他.

我摇摇头,不接烟,成春雷却独自走到那个没有人的电线杆下,他不被村长看见,也躲着我的目光,他看着电线杆,迟疑着,杆子很光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安全带系在了腰上,新得像个新来的交警一样崭新发亮,那套带子听说是从远处那一群蓝色的维修三峡电塔的电业110抢修队员那里借的,这同样是12米高的电线杆,和老曹坠落的杆子一样.但天气暖和了,雪都蒸发干净了,如果老曹在这个时节上杆,他不会出事,他的手不会僵.

但暖和的天气,成春雷的手还是会抖,神经性地.他开始爬木梯子,梯子也有轻微的颤抖.我和村长,本能地跑到底下接,我们伸出巴掌.但如果真有什么落下来,我们会本能地躲开,还好这里是田野,地上的红土已经被翻得松软,不再是那么坚硬如铁,落下来咚咚响.

然后,我仰头看见成春雷摸到了电线杆,电线杆纹丝不动,他的手紧贴着它,他开始一下一下地往上蹭,用安全带的摩擦,脚不可避免地在新杆子上产生了红泥土的脚印,我想起曹站长下落的时候,手曾试图抓过杆子上自己的脚印.杆子上的股东们也在看着他,大家不说话了,也好像是在回忆.

他爬上去,动作竟然娴熟,他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练会的,没有人指望这个手有毛病的人能出外线上杆,那不等同一样吗?在曹站长出事之前,人们拿他的手开玩笑,但不想刺激他.他们就怕这一幕.他自己也怕.可不能再掉人了呀.

他的手开始挂腰上的钩子,挂的时候很缓慢,越缓慢,手抖得幅度更大,但手的位移反而更清晰了,这是利于操作的,他每成功挂一次,人们就松一口气,他就这样爬到了电线杆顶,不再是闹着玩,学着玩,但他恐惧仍在,才是开始,电工生涯才开始,等他腾出手,习惯地擦汗,朝其他杆子挥手,又对天喊一声“曹站长好走”,5个电工便一同举起新型的不怕凝冰的铝绞线,放入瓷瓶的槽,站长从杆上给熟睡的老蒋打了个,两边的人再一拉,所有的电线,所有的田野和村庄突然一振,麻雀飞起来,京口便再次有了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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