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大讲堂

环城皆拆也.

生逢此时,拆迁、修路,永远没个完.旧城区像一袋薄脆的小饼干,转眼一扫而空.突然杀出一块新绿地,是硬生生凑进去的,像植入广告.这里原来是什么?思量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竹林.会是什么先消亡呢?竹林还是七贤?连天上的鸟都飞得格外惊惶,小年抬头看它们：“妈妈,大树都没了,鸟窝也要拆迁吗?它们睡哪里呢?”

不论白天还是夜里,机器都在轰鸣,天刚蒙蒙亮,路边的每个工地上,许多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匆忙来去.小年渐渐听熟这市声,看惯“爷爷叔叔在干活”.

那日正值酷暑,中午,建筑工地似乎也放慢了脚步.我带她穿过地宫似的地下通道,台阶上有不少工人闲坐,有的三五成群在说笑；也有年轻的男孩子在玩手机,很专注；更有人直接躺在台阶上午睡,艳黄的安全帽摘下来挡住半张脸.

小年很少看到工人休息,问我：“妈妈,他们在干什么?”

我答：“乘凉.”

她问：“什么叫乘凉?”

我尽量清晰地说：“在很热很热的夏天,躲到比较凉快的地方去,叫乘凉.比如去湖边呀、山上呀等还有地下通道.”不自觉地,声量低了,这最后一个,与前两个的风雅相比,可真是天悬地隔.

她圆睁双眼：“没有空调吗?”

我惭愧地说：“没有等”

幸好她的下一个问题不是“为什么没有?”

走到地面上,看到一位老工人蹲在路边,在满是泥浆的水洼里洗手.小年惊叫起来：“妈妈,好脏好脏.爷爷为什么在这里洗?怎么不在水龙头下用洗手液洗?”

这问题渺小如芥子,又盛大得用全世界的道德规矩也难以解释.我只能含糊其辞：“因为工人叔叔们都住工棚,没有自来水.”

“他们不是来盖房子的吗?为什么不先给自己盖一个?”居者合该有其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纯朴的劳动阶层同情心,在一个四岁女孩的心中萌芽.

我期期艾艾地说：“因为房子盖好了,就不能动了.而工人叔叔总是要走来走去到处盖房子,所以不能给自己盖.”我心中想到的却是《圣经》里的一句话：狐狸有窝,飞鸟有巢,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

“那他们盖好的房子给谁了呢?”

我答：“开发商.”

我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到底谁要为劳动和疾苦负责?显然不是我们这些房奴.关于阶层,关于剩余价值,关于既得利益等好多事物,其实我自己也不甚了了.

教育不仅在学校与家庭,社会才是最严厉的考官：她会遇到什么样的考题,时代的价值观将给她怎样的答题思路,她将提交怎样的答卷,而最后命运将给她判几分?

这都是我无从推想的事物.我只知道：社会大讲堂,正在开课.

【原载2014年6月8日《今晚报今晚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