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博森遇刺案

1930年10月1日,天津法租界.

淅淅沥沥的秋雨渐渐停歇,但天空仍是阴霾一片.已是傍晚,掩映在浓密的法国梧桐后的天津海关税务司公馆显得影影绰绰.蓦地,一部黑色奥斯汀小车急速驶来,在公馆大门前戛然而止.3位身着中式长袍的男子叩开门房,递上帖子,求见公馆主人.不一会儿,公馆书房传来几声沉闷的声,在公馆工人的惊呼声中,刺客们旋风般冲出官邸,驾车而去.工人们赶紧将倒在血泊中的主人送往德美医院进行抢救.但由于深入脊椎,无法手术,只能进行保守治疗.40天后,这位年逾半百的英国籍男子最终还是未能逃离死神的魔掌.

他,就是由阎锡山委任的天津海关税务司辛博森（B．Lenox-Simpson）.

辛博森为什么会死于非命,是谁对他下了毒手这一切,还要从他效命的主子阎锡山劫夺天津海关说起.

中原大战 阎锡山觊觎津关

20世纪上半叶的山西,盘踞着一个封建军阀集团,首领就是统治山西达38年之久的阎锡山,人称“晋系”或“晋阎”.1927年4月,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阎锡山决定凭借自己老同盟会员的身份,与国民党新贵结盟.6月,阎锡山宣誓就任北方国民革命司令,“晋阎”开始与的南京国民政府合流,与以张作霖为首的奉系军阀对垒.1928年1月,阎锡山拥戴复任国民革命司令,晋军亦改编为第三集团军,继续北上讨奉并最终占据京津地盘.至此,阎锡山从山西的“土皇帝”,一跃成为占据晋冀察绥四省及平津两市地盘､,掌握华北六省市军政大权及资源､,拥有20多万军队的实力派豪强.

这时,着手“削藩”,以削减阎锡山､,李宗仁､,冯玉祥等地方实力派的兵权为要义,一时人人自危.编遣会议后,地方实力派与蒋系的裂痕逐步演变为公开对抗.精于权术的阎锡山表面上应付编遣,同时又与冯玉祥､,李宗仁､,张作霖等地方军阀巧妙应对,在蒋､,李､,张鏖战时,他将全部精力放在扩充晋系的实力上,开始大规模的扩军,初步具备了与对抗的条件.但巨大的军费开支使其难以维持,而高度警惕的为了削减阎锡山的实力,借口统一财政税收,打算接收天津海关和长芦盐运使署等税收机关,并且不承认山西整理金融公债的发行,对阎锡山的平津卫戍总司令部所辖军政费用亦予扣发.渐渐地,阎､,蒋矛盾趋于激化.这以后,经过一系列的明争暗斗,阎､,冯､,李和蒋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终因矛盾不可调和,酿成一场军阀大混战――中原大战.

一个政权要运作,须有足够的经费,一个军事战役的发动,亦须有充足的军饷.大规模扩军已经使阎锡山的财政支出捉襟见肘,现在战争爆发,犹如烧钱机器一般,更使阎氏对经费困窘､,军饷匮乏有了切肤的体验.有英美列强和江浙财阀撑腰,而山西向来是贫瘠省份,阎锡山没有强大的经济后盾,虽名义上拥有平津地盘,但却被指派宋子文将平津税收归为“国有”,虽然号称拥有冀察绥,但统治并不稳固,且处处受到钳制.阎氏联盟中的冯玉祥军据地虽广,但亦多为西北贫瘠之地,财政收入难以自养.可以说,经费问题是事关这场以阎锡山为首的倒蒋战争成败与否的关键.

天津有着优越的地理位置,历史上一直以商业繁盛､,航运发达著称,号称“华北巨埠”,天津海关已形成一个管区辽阔､,事务繁杂､,货量税收长期居全国海关第二的庞大机构.虽其仍由外籍税务司把持,但毕竟在阎锡山的势力范围之内,滚滚财源自然为穷兵黩武的阎氏所垂涎.深谙“胜者王败者寇”之道的阎锡山此时别无选择,要想取得战争的胜利,要想让战争机器顺利运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抢”.接管天津海关可谓“一石二鸟”之举:首先,除拨交赔款和债务部分外,将海关所征税收全部予以留用,就能尽快解决军需､,军饷问题,其次,如北方税收被解往南京助敌作战,势必形成对自己不利的局面,因此接收天津海关可以扭转这种不利态势.

牛刀小试 辛博森粉墨登场

阎氏对天津海关的接收并非一蹴而就.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为兵法的上策,作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学生的阎锡山深谙此道.因此,他采取了先礼后兵的策略,企图用“和平接管”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秉其意志,1930年4月上旬,天津海关监督葛敬猷奉命游走于平津,向有关部门游说,并对天津海关税务司贝泐讲明意图,提出要求,但没有结果.葛敬猷又带着英文秘书,访问了英法领事馆,但英国领事借口违背条约､,破坏海关完整和制度,拒绝商讨此事,而法国领事则持敷衍态度,表示只要英领事认可,他们就没意见.

“和平接管”的企图一开始就颇为不顺,但战局发展迅速,刻不容缓.中原大战开战后,阎锡山在北平接连致电天津,催问接收天津海关的进展情形.事不宜迟,阎锡山只好打出他的王牌――高级顾问辛博森.

辛博森是英国来华传教士的后代,1877年生于宁波.他青年时代接受了军事教育,先后赴瑞士､,德国､,法国和意大利留学,除英语外,还能操一口流利的法语､,德语和汉语,回华后于1896―1901年在海关总税务司署任职.据载,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他曾参与抢夺宫中宝物,因而于1901年去职.之后辛博森任英国《远东时报》记者,到远东各地旅行,发表抗日言论.辛亥革命后,辛博森任伦敦《每日电讯报》驻北京记者,开始介入中国政治.1916年被黎元洪聘为总统府顾问,1922―1925年兼任张作霖顾问,并为其在北京创办中英合璧的《东方时报》.1930年春,辛博森任《北平导报》的经理,成为阎锡山的幕僚,卷入了新旧军阀之间的争斗.这一次,又被阎锡山推到了争夺天津海关的风口浪尖.

职业记者出身的辛博森口才一流,他掌握阎锡山的意图后即与天津海关税务司贝泐展开交涉,花言巧语说接管只是暂时的,并允诺海关所有员工照常工作,规章不变､,待遇不变,等战争结束马上交还海关,恢复旧制.谁知贝泐拒不听命,予以回绝,最后干脆避而不见,“和谈＂正式宣告无望.于是,天津市长崔廷献向阎锡山进言,提出采取军事强占的非常措施.阎锡山当即批准,令其尽快付诸实施.

1930年4月29日,阎锡山致电天津海关,大意谓自5月1日起海关收入除原有担保､,各项公债如前照解外,所有附税等收入一律扣留.他声明此事仅为保管性质,绝不至于动用分文.天津市长崔廷献火速前往天津海关与贝泐接洽,贝泐强调自己无权作主,要致电总税务司梅乐和请示.葛敬猷则已跑到交行宣布并部署一切,对新税进行监视扣留.

阎锡山的一举一动,尽在的掌握之中.针对阎氏扣税之举,命令外交､,财政两部迅速提出正当理由,向公使团切实声明,并令梅乐和遵照拒绝.外交部王正廷､,财政部宋子文两位部长当即遵照,但外交公使团没有做出让南京方面满意的举动,这为阎氏一个月之后的武力劫关开了绿灯.

踌躇满志 新税司走马上任

阎锡山命令将天津海关附加税余款自5月1日起统统缴存交通银行,但天津海关税务司贝泐却不写阎氏的账,他表面上敷衍,暗地里仍将税款存入汇丰银行,转而汇往上海.恰在此时,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向在上海的总税务司梅乐和索取军费100万元,梅氏当即拨付.此举令阎锡山恼羞成怒,撤换贝氏已是箭在弦上.

1930年6月14日,阎锡山北方政府外交处长朱鹤翔在北平用招来辛博森,向其出示阎总司令的电令,委任辛博森兼任天津海关税务司,并令其即日赴津接收.辛博森奉令行事,于15日晚由北平来到天津,一下车就赶往天津海关监督公署与葛敬猷会晤,并在该署与各机关要员布置了周密的接收计划.16日晨,葛敬猷照例先打前站,到贝泐办公室劝其识时务,尽快移交事宜,不料贝泐态度强硬,颇有坚贞不屈的架势.10点钟声敲响,意味着海关办公收税之时已到,事不宜迟,辛博森当机立断,在特别三区主任陈鸿鑫（代表天津市长崔廷献）､,局局长段茂澜（代表天津警备司令）､,天津海关监督公署课长程功宴､,局第四科兼特务队长李汉元的陪同下,带着特务100多人,浩浩荡荡,乘着大小汽车奔向位于法租界的天津海关.

11点半,阎军各路人马包围天津海关,并切断线断绝其与外界交往.辛博森在众人簇拥下,再次踏进贝泐官邸,葛敬猷郑重其事地将辛博森介绍给贝泐,并向他出示阎总司令的电令.贝泐知道大势已去,却仍恋栈,先是要求请示梅乐和,又恳求将有关机密文件带至法国领事馆,但都被辛博森严词拒绝.面对冥顽不化的贝泐,辛博森在疾言厉色的同时,也对同为英国人的贝泐惺惺相惜,他对贝泐好言相劝:“你是英国人,我也是英国人,我们都要顺应历史潮流,与时俱进.”最后,贝泐被迫交出保险柜钥匙,悻悻而去.

其后,辛博森､,葛敬猷分别对全体华洋职员训话,令其安心供职,并在海关内外张贴三方会衔布告,以解除列强在债赔利益方面的担忧.事件发生时,阎锡山在第一时间公函知照各国领事,表明天津海关问题为中国内部行政范围内的问题,绝不会妨碍债款,同时又令朱鹤翔分别向各国公使作详细解释.领袖公使欧登科随即表明了使团不干涉阎锡山北方当局的态度.

阎氏劫关的消息传到南京,大怒,当即召开执行委员会政治会议商讨对策.

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于6月18日及7月18日分别向英国驻华公使蓝溥森提出,认为辛博森之行为按照中英法律均应予以处罪,请其将辛博森驱逐出境并依法惩办,声明英国政府如持消极态度将破坏中英友谊关系,同时电令驻英公使施肇基向英政府交涉.蓝溥森使用外交口吻表示遗憾,说对于辛博森之行为亦极不赞成,但对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即便在英国本土法庭对辛博森起诉,也未必能将其定罪,且辛氏系下级工作人员,虽将其驱除,与中国时局并无关系.对此答复极不满意,但除了再提出严重也无他法.

6月19日,宋子文与梅乐和以及关务署署长张福运,就天津海关事件进行商讨.梅乐和表示天津海关问题应由财政部处置,无条件地执行针对“天津海关事件”所做出的对策.

变起俄顷 天津海关人去楼空

当时中国海关实行的是外籍税务司制度,一般的军阀都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万万没料到“阎老西”居然敢发兵津关,断其粮草,而且还“以夷制夷”,任命了一个英国佬做税务司.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使出了撒手锏,他令宋子文致电梅乐和:“梅总税务司览,关于天津海关被敌方强行占据一案,现经政治会议决议:（一）津关一切关员即撤退.（二）运往天津货物在江海等关纳税.查天津海关一切关员既经撤退,该关应即暂行停闭.所有运津货物,应在江海､,安东､,胶海､,东海､,粤海､,潮海､,闽海､,厦门､,山海､,大连等关纳税后放行等”

变起俄顷,阎锡山接收天津海关刚4天,辛博森在天津海关税务司的宝座上屁股还没有坐热,便遇到了南京政府做出的强硬反应――封关罢工.贝泐奉梅氏之命发出封关通告:“天津海关全体内外勤职员不得进公事房,每日到海关俱乐部签到,薪金照发,如不遵命者,即行开革并扣留养老金.＂总税务司和财政部关务署联合自南京发来电令:“所有海关职员,均须停止工作,静候命令等＂贝泐命令有关亲信将各处室钥匙和重要文件､,用具､,印信席卷一空,并派人在门厅等候,见有员工前来,便告之不准入内,即赴俱乐部签到.

这时的天津海关华洋职员面临着总税务司和阎氏天津当局双方的威迫及引诱.由于时局动荡,内乱频仍,谁胜谁负,实属难料,再加上海关长期受外籍税务司控制,相比较而言,海关职员职业稳定,待遇优渥.因此,他们更愿意听从税务司的命令,而不轻信军阀的许诺.故绝大多数人选择了到俱乐部签到后一边清谈,静观事态发展,一边按月领薪,喝喝茶､,聊聊天.又放大检测又拿钱,如此神仙般的好日子何乐而不为呢

在南京政府的重拳出击下,天津海关､,常关都陷入瘫痪.天津口岸贸易量锐减,仅是上一年的20%左右,来往船只亦大大减少.据《大公报》载:从国外经日本直接驶入天津的货运只有20%～30%,关税收入寥寥无几.一时间,天津海关和常关门庭冷落鞍马稀.阎锡山强占了一个无法行使职权的海关,这座“空城＂让他强占津关的目的无法实现,也使他钦命的税务司辛博森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辛博森也不是等闲之辈,岂肯束手待毙他当即与崔廷献､,袁庆增､,葛敬猷等会商应付办法,“决定晓谕员司,勿受前任税务司之愚弄”,发布联衔布告劝令复工.他们一边保障优待条件进行安抚,一边又予以威胁,因此也有少数员工听从阎氏命令复职.由于海关关防印和其他图章均被贝泐带走,无法立刻对外办公,辛博森令人赶紧刻制了数枚橡皮关防印和其他图章,凑合着先用.至于所缺人员,阎锡山新任命的副税务司顾子仪迅速在军官子弟中招聘懂得英文和熟悉簿记的人员,并向社会公开招生,所招人员以南开中学学生和政府官员子弟居多.留任的少数人员当了临时教员,在招聘当晚即在海关公事房对应聘人员进行突击训练,学习如何纳税手续､,核算税款方法､,登记账册等.但所有账册单据都锁在保险柜内无法开启,在海关一个老工友的建议下,用电焊将铁门开关割开,方将其取出.常关方面,阎锡山6月22日电令葛敬猷兼办常关事务.这样,在辛博森的努力下,天津海､,常关总算恢复对外办公了.

喋血津关 刺杀者何许人也

中原大战关乎双方生死,阎､,冯军队在战事伊始还高歌猛进,无奈棋高一着,调整了战略部署,将主战场从陇海线转移到津浦线,实施猛攻晋阎､,拖垮冯系的策略.战场形势急转直下,以阎锡山为首的反蒋派军队节节失利.1930年9月18日,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张学良以统一为重,接受了南京政府抛来的“绣球”,发出“巧电”,决定武力调解中原战争,而此时阎锡山就任北平国民政府主席的礼炮声尚未散尽.

1930年9月21日,辛博森奉阎锡山之命,赴沈阳面见张学良,恳请支持接管天津海关.辛博森早年在华混迹时曾为张作霖办过报纸,因此与张学良还算有渊源,但张学良却丝毫不念“旧情”,直告辛博森“海关本为国税收入大宗＂,“俾期仍听管辖＂.张学良所指的,自然不是阎锡山的北方政府了.辛博森吃了个闭门羹,怅然回到天津.

东北军的挥师入关,势如破竹,不发一一弹,便迫使晋阎军全部退出平津.不久,阎锡山､,冯玉祥等通电宣布下野.9月30日,南京政府任命原副税务司纪尔森署理天津海关税务司,负责恢复开关事宜.

失意的辛博森在自己居住的府邸闭门不出,但他仗着拥有外籍身份,绝没有想到自己会有性命之忧.10月1日傍晚7点30分左右,毫无防备的辛博森在家中突遭击,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两天后,天津海关再次发生接收事件,只不过这一次的主角不再是辛博森.署理天津海关税务司纪尔森率领全部旧员径赴天津海关,实行接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就恢复了正常办公,并张贴布告通告各国商民.此外南京国民政府关务署派来汉文科税务司丁贵堂协助接收事宜,而此时的辛博森正在医院的病榻上痛苦.

不过短短百天,天津海关数度沧桑,并“规复三月前旧观”.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至此,阎锡山一手炮制的天津海关事件如昙花一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究竟是何人刺杀了辛博森,幕后真凶何许人也这个谜时至今日仍没有解开.关于“辛博森遇刺案”,据笔者考证共有3个版本:

其一,老蒋所为,指使戴笠将辛氏谋杀.这是前文提及的天津海关监督公署课长程功宴在解放后著书所言,有一定可信度.笔者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发现的国民政府于民国十九年九月二十日致行政院的密令可以相印证.密令写道:“查辛博森附逆助乱､,强占津海关,对于该关税款非法拨用､,冒滥开支,实属干犯法纪,仰迅即饬属设法查缉,务获究办.”

其二,行凶报复所为.据说在强占天津海关期间,辛博森曾指使查缉了一伙贩毒分子,不仅没收了烟土,还予以重罚,使贩毒分子倾家荡产,因此蓄意报复的贩毒分子策划制造了“辛博森遇刺案”.此说记载于天津档案馆的天津海关档案,言之凿凿,似乎也成立.

其三,东北军所为.这个版本多是民间揣测,说辛博森先做张作霖的顾问,又做阎锡山的幕僚,之后又试图投靠张学良,“用情不专”,且知道的太多,因此东北军接管天津后有好事者便顺势将辛博森给“做”了.

或许辛博森遇刺的真相将永远湮没在历史的迷雾中,但这似乎已不重要.行文至此,笔者不禁感叹,以辛博森的才学,本已著作等身,声名鹊起,却偏向虎山行,成为军阀混战的牺牲品,误了卿卿性命,怎不令人扼腕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