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外一题)

更新时间:2024-03-28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4499 浏览:67268

小镇很小,很小的小镇弄出的喧闹抑或静谧的声音,密集又繁杂的纠缠成一大片的回响.

总是吹风的峡谷,树叶在风中发出各种奇异的声响;总是在镇边奔跑的小溪,叮叮咚咚的歌唱里回荡着亘古不变的苍凉;总是比山高的蓝天,蓝天上飘着纯粹干净的白云,苍鹰煽动着巨大的翅膀,在我目所能及的视线里展翅盘旋;总是铺满青石板的街道,站在街头总能够看见在山坡上为生存忙碌的万物.

镇头住着姐姐.那年我到住在镇头的婆婆家过年.每到天黑,邻居姐姐都会在火塘边给我讲故事.印象最深的故事是一个老地主破坏土改,潜入一个贫农的屋内准备报复行凶.姐姐是养女,聪明伶俐,自幼跟随她在外地搞社教的养父从遥远的乐至县爬山涉水来到小镇.姐姐当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高中毕业的她口齿清楚,很懂得运用铺垫、渲染和衬托,故事讲得绘声绘色:黑沉沉的夜、门后一双大脚、阴骘的眼睛、充满的水缸等姐姐裹着漂亮的花棉袄,脸色白皙红润,眉眼标致传神.我以为像姐姐这样一个能用确切的语言表达心灵的女性会美丽常在,但当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我做事精明、举止温雅的姐姐却成了一片脆弱的树叶,在骑自行车到外北乡购花椒之类的农产品回镇的途中,从陡峭的羊肠小道上与周围的枯叶一道,连人带车飘入了湍急的河流中.因为她的养父刚好也是在下乡搞社教时遭遇山洪被激流卷走,她又不幸陨落河中,让小镇居民以为河水是他们父女的宿命.姐姐的同伴言之凿凿地说姐姐是骑车速度过快刹车失控而遭遇不幸,街坊间私语的小道消息却是姐姐遭遇同伴超车时被挂入河中.只有两人同行,真相究竟怎样,他人又如何能够清楚呢?


镇尾住着我的舅舅.舅舅是前的高材生.考入复旦,是他当年的梦想,但在阶级斗争的弦蹦得很紧的年代,因为成分高,舅舅无缘大学,后来连代课教师的资格都失去了.高材生舅舅谋不到职业,只得下乡务农.幸好舅舅生性乐观,在他从白面书生转变至经验丰富的农人的过程中,小镇经常能够听到他用两根并排的竹管吹出的悠悠羌韵.羌笛悠扬,折断了无数的杨柳.

镇中住着巧云.与我同龄的巧云羊角花一样俊俏,下巴尖尖的,鼻子翘翘的,眉眼弯弯的,皮肤粉白娇嫩,有那么一点中世纪小说里着力描写的人物的味道.巧云渴望友谊,曾经相邀我上山拣农人剩余的玉米疙蔸.我也愿意与她同行,因为她隐忍又胆大.我们小镇周围地广人稀,听过一些鬼怪故事的伙伴在山上耍耍玩玩后,当背篼里装满玉米疙蔸时,一般都到了暮霭苍茫的时辰.归途,山的暗影里就像埋伏着千军万马,每一道堡坎下面都好像神秘难测,草木皆兵的心理让我们争先恐后,你追我赶,狼狈逃窜,跑到镇上才发现自己辛苦拣拾的东西已经丢去了大半,惟独貌似弱不禁风的巧云胆大,次次都在队伍的后面压镇,有时候她还故意边走边吆喝几声山歌.巧云最大的特长是善于模仿,刚放映的电影,她就有本事看完马上将剧中的精彩片断绘声绘色地表演给大家看.遇到镇小学排演节目,她总是积极争当“台柱子”.良好的艺术细胞和领悟能力让过路的货郎之类的山外人说巧云是为戏而生的精灵.受到鼓舞的巧云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凌晨义无返顾地脱下了绣有花朵的原生态服饰,换上他人送的新装悄然离镇.因为善抓机遇,巧云后来成为我们那个小镇所有女子至今无法跨越的高度和一面无法超越的旗帜,当然这是后话.

在我童年的眼眸里,镇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些我所知道和经历的事情,让我心灵深感震撼.多年后的今天,我都不大敢相信漂亮的姐姐真的不在了;我也不太敢去别人的石水缸里取水,害怕掀开盖子后真的看见里面藏着一个阴骘的坏人;我还不太敢佩戴外婆传给我的青玉手镯,因为手镯碰响的声音总会叫我心疼得落泪,清雅的外婆盘着青色的发髻、身着青色的绣花长衫,戴着青色的手镯,摘菜、做饭、洗碗、喂猪、缝补一大家人的衣服等她辛勤劳作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

在他乡静谧的深夜,我常会不由自主地置身于小镇,上街的杉树林,下街的索道,斑驳的古墙,残缺的碉楼,若即若离的白雾,慵懒飘逸的炊烟,黎明时街道响起的马蹄声声,吊角楼的横梁上穿飞欢鸣的珠丝鸟,清香又苦涩的艾蒿,盘着青色发髻的清雅的外婆,脚穿绣有云朵与花草的云云鞋的姊妹清纯的笑颜,堂屋里五彩斑斓的锦鸡羽毛,温暖如春的火塘,火灰里正烧着的土豆、玉米馍,煮饭的鼎锅,欢快的锅庄,醇香的米酒等夜夜在我的梦中疾行.

在充满多元生存和娱乐的时代,回小镇变成我个人迷恋的生活方式和幸福感觉的需要.每次回小镇的前夜,我都兴奋莫名,忙手忙脚地收拾行李和铺得满沙发的礼物,这本书要送给已经成为事事亲力亲为的酒厂“老板”的舅舅,那件衣服准备带给会做荞麦面条的表婶等然后,就是在检测日的清晨神清气爽地携带行李踏上旅程,坐汽车,乘摩的,爬山涉水,星夜兼程.

小镇回响,丰盈着我的故事和人生.

代号

可能是经常与文字打交道的缘故,注重文字搭配产生的美感好像在成为一种修养,在意词与词的组合,句与句的连贯,有一段时间,我尤其留意周围人的名字,喜欢在知道别人姓名后想象这个人的身份、家世和背景,猜测他或者她的家长受教育程度或者对他(她)的期翼和重视程度.我的一位好友将我的此类情节归结为一句:都是文化惹的祸.

果真是识字惹的问题?不是有语云“人如其名”吗?

名字有时可能会帮助塑造人.我有个好友名叫“靖依”,她说得此名的原因有三:一是她生在十二月,接近新的一年,二是她父母希望她永远与平安相伴,最重要的第三个原因是她父亲希望她能向第一不断迈进.她告诉我:每当远离第一名,就感觉愧对老父.原来,好友靖依多年来努力打拼,力争上游,是因为谐音“近一”.

名字有时是时代的产物.取建设、建华、建国、抗美、援朝、炼钢这些名字的,大多是“六零前”;红、兵、军、革,一般是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宝贝;“八零后”“九零后”们的名字,则万紫千红,各自精彩.

有天去学校开家长会,我在教室后面的板报园地里看见了班上九十多个小朋友的名字,有传统味道浓郁的,也有个性十足的;女同学的名字大都很琼瑶很妩媚,学的名字则偏豪爽偏大气;让我过目难忘的一个名字是“袁了”,圆了,简洁又明了,我想象一个胖胖或者瘦瘦或者匀称的小朋友在别致顺畅的代号下圆满的生活,很羡慕她的家长改名有创意:呼起来琅琅上口,字面卓而不群,又表达出了殷切希望和深深的爱意.

一直不喜欢我平庸又没有个性的名字,一再抱怨五十年代末期就毕业于正规大中专院校的长辈取名字太随意,信手拈来一个“蓉”字,什么意思?

长辈说: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

虽然名字只是个代号,但为什么不选择别致独特清逸的代号呢?

禁不住我的一再追问,长辈告诉我,因为我是那一年在成都孕育的,蓉是成都市的别称,我因此而得名.

我的名字得来得如此容易,难怪我到蓉城满街都看见重名:蓉蓉商店、张蓉、李蓉、王蓉等站在大街喊一声我的名字,估计上百的人要回头;就在我当年在涪城就业的单位,也有同名的同事,以至我到新单位报道上班第一天,就被他人叫接而误听了姓名音近的同事的,让双方都有点尴尬.更名的由此根植.

我在由我做主的世界里,乐此不疲地更名:我披马甲上网,我频繁的更换笔名,因此,常被前辈病垢,但我我行我素,乐别人之乐,苦自己之苦.弹指间,白驹过隙.有一个周末,在我手捧散发着芬芳的文集临窗阅读的间歇,抬头,突然发现日近中天!我低头惊悚之余,想人生去半,有自己认可的代号伴我坦然地接受时间的荡涤和磨砺,应该是件舒心的事情.

我申请按法律规定和允许的程序更名.跟家人商量,长辈持反对意见,在他们看来,我这个年纪更名会让人笑话.他们安慰我说:只要德行高尚,叫什么名字都好听,何况你的名字很好听,不然,怎么我们给你这个名,直到现在都还有人喜欢给自家小孩改这样通俗的名字?名字真的只是个代号而已.

长辈很给力,但是,名字虽然只是个代号,我更认可有内涵有个性的代号.

正是七月流火的季节,在琐碎的日常操劳之余,我到有关部门更名手续.原以为会遭人嘲笑或者被询问更名理由,但我所遇之人都很包容很有涵养,没等我烦琐解释就麻利地为我办好了相关事宜.

将“蓉”字放进“曾用名”之举,似乎给我周围一些熟人造成了不便.想想是啊,呼惯了的名字突然就变了,让人情何以堪!有熟人夸张地说:把我的脑壳扭了我都只喊你的原名!我只好为自己只注重和介意自己的签名不经意给别人制造了麻烦而连声抱歉.

现在,有时候会碰到有人问我的名字究竟包含什么意思,我左思右想,名字确实如长辈所言: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我相对欣赏这个代号氤氲着的疏影横斜的语境,我乐意让它陪伴我恬淡地笑看日过中天,从容的静待星月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