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四题

更新时间:2023-12-2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9247 浏览:90578

西街茶馆

镇上除去白家和罗锅的茶馆,西街口还有一家马家茶馆.

那时候,镇完小在西街山陕会馆内,所以上学放学都要路过马家茶馆.我记忆最深的是卖茶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头上常戴一顶穆斯林小白帽,胡子很长很白,双目朝里眍着,鼻子很大,一看就是少数民族血统.因为西街回民多,他本人又是穆斯林,所以除去茶馆的招牌还多挂了一个清真标志.那清真牌一面写着回文,又一面上写有“清真”字样.下面吊着红布条儿,长年风刮雨淋,已经潲白,像几缕干枯的玉米缨子.记得马家茶馆是屋山留门,冲门口是老虎灶,一溜又高又粗的铁茶壶排列整齐.挨老虎灶一头是两只大缸,为倒水方便,那缸埋在地里半截儿,上面有两个大木盖.木盖擦得干干净净,一看便知主人是个讲究人.

白胡子老头儿叫马任德,五七年前后虽已年近七旬,但身板挺硬朗.每逢春节闹元宵,还能踩高跷.我记得马任德化妆成《白蛇传》中的老法海,剃个光头,凭借他一脸好胡须,就赢了三分.马任德的大儿子叫马货,也爱踩高跷.马货善装老太婆,头上戴着检测发,两个耳朵上坠两个长捻儿炮仗,手摇大蒲扇,动作夸张又滑稽,能扭得满街都是他的屁股.

马货个子不是太高,有些胖,很有力的样子.茶馆的水全由他挑.每天早上,他就挑着水桶去颍河里担水.那时候颍河还没污染,清可见底,因是活水,烧出茶来发甜.马货也爱戴穆斯林小白帽,担水时还要戴护肩,腰间系一根草绳什么的,给人的感觉很滑稽.

马任德每天早上要诵经,他们叫“做奶妈子”.每天我们上早学路过马家茶馆时,总见他很虔诚地跪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候他也去清真寺,写菜的任务就交给了儿子马货.

我们学校距马家茶馆很近,出大门朝东走不多远就到.有时候渴了,就去马家茶馆写茶喝,一分钱一大碗,棍儿茶,解渴又刷油.只是每逢过节吃了好的,马老汉就不卖给我们茶,更不准我们用他的茶碗.他说我们这些汉人过节嘴巴脏了,要等嘴巴干净了再来写茶喝.当时年幼,不懂什么意思,后来大了,方知这是人家的民族习惯.

马家茶馆距清真寺不太远,出门就可看到寺中的望月楼.每逢斋日,马任德老汉几乎每天都在寺内,卖茶的任务就交给了马货.

马货卖茶爱偷漏钱,谁来写茶,一分、二分的全漏在自己的腰包儿里.赶巧这时候若有人来写茶牌,他更可发个小财,但他不敢多漏,因为马老汉记性好,谁家写茶牌多少他都心中有数.平常时候,墙上有个小黑板,记些零账,所以马货想“贪污”几个小钱也不易.马货漏钱也不是自己花,积攒到一元二元,都悄悄送给了一个汉族寡妇.

汉族寡妇姓黄,叫黄腊梅,丈夫早逝,一人拉巴两个孩子,日子比较艰难.马货三十岁还没讨到女人,就看中了黄腊梅.只可惜,马老汉不同意这门儿亲事,理由是回汉不便通婚,事情就这么给搁浅了.马货呢,仿佛已离不开黄腊梅,有空闲就朝她家跑,为表达他对寡妇的爱心,就常常漏钱偷偷搞救济.

马货对黄腊梅说,要想让父亲答应这门亲事,必须来个生米做成熟饭,那就是,生个孩子.

黄腊梅嫌那太丢人,不答应.于是,事情就“靠”在了这儿.

转眼到了1958年,大跃进开始了,镇上成立了人民公社,并要在一夜间进入共产主义,家家不准开小灶,全都进了大食堂.当时镇上共有两个大食堂,镇东一个,镇西一个.镇东汉民多,镇西回民多.马家茶馆停办,马货先被抽到镇西食堂里挑水,后又参加民兵连,去很远的地方挖河去了.马老汉上了年纪,被送进了“养老院”.说是养老院,实际上只是一个农家小院.主人被赶到了“集体农庄”,让二十几个老人住进去.令马老汉料想不到的是,养老院的炊事员竟是黄腊梅.


因为要实现共产主义,黄腊梅很兴奋.她的两个孩子不用花钱就进了学校,她自己也不用再为艰难的生计而犯愁.养老院里吃的是细粮,每周还有两顿肉,不久她就吃得又白又嫩,被一个刚死了老婆的公社干部看中,很快就定下了婚事.

而这一切,马货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时候的马老汉很是替儿子抱不平,他大骂黄腊梅坏良心,想给儿子递信息又找不到儿子.当然,他也十分后悔当初不该阻挡这门儿亲事.如果这黄寡妇一嫁人,儿子肯定经不住打击.如果儿子有个好歹,他怎能对得起他死去的娘!马老汉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想办法阻挠黄寡妇眼前的这门儿亲事.如果能阻住这门儿亲事,等儿子一回来,黄腊梅肯定会回心转意的.为此,马任德几宿没睡,最后决定到学校将黄腊梅的小儿子“起票”,威逼她辞掉婚事.经过偷偷侦察,第二天他就将黄腊梅的小儿子虎头儿骗出了学校,并将他送进了一个很偏僻的空房子里,绑了,嘴里还堵了一块布,对虎头儿说:“孩子,你别怪爷爷心狠,你受点儿委屈,才能将你娘给我儿保住.”虎头儿像是很懂事,因为他也喜欢马货叔叔,所以愿意配合马爷爷.马任德一听这话,心软了,急忙掏掉虎头儿口中的布,给他松了绑,对他说:“你只在这里呆几天,我给你偷偷送饭吃.”

当天晚上,虎头儿失踪的消息就传到了养老院.黄腊梅着急万分,泪水不住地流.那个公社干部更是紧张,四处带人寻找,一直找了两天,不见踪影.黄腊梅坐卧不安,一连两天水米不进,眼睛黑了一圈儿.马老汉看时机成熟,突然宣布说他知道虎头儿的下落,但要他说出必须有个条件.黄腊梅像一下看到了救星,“扑通”跪在马老汉面前,哀求说:“大伯,只要能找到虎头儿,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马老汉望了望黄腊梅说:“你当初要与货儿成亲,是我反对.现在大跃进了,我不反对了,你不该背着我儿与别人结婚!”黄腊梅一听老汉如此说便明白了分,她哭着对马老汉说:“大伯呀!你不知内情呀!马货他已经在河工上牺牲了呀!是怕你伤心我们才一直瞒着你呀!”

马老汉一听这话,一下呆了,许久才仰天长嚎:“我的儿啊——!”

马老汉为“绑票”一事被判两年徒刑,不久便病死在了监狱内.

到了1959年底,马货从河工回到颍河镇.那时候,黄腊梅与那个公社干部早已成婚.马货得知后,什么也没说,只悄悄跑到父亲坟头,痛哭了一场. 有一天,黄腊梅找到他,抱歉地说:“那一天咒你死,是不得已随时想出的一句话,我也是怕找不到儿子呀!”

那时候,马货又将马家茶馆开了起来.他听到黄腊梅如此说,头也没抬,挑着水桶下了河.

“当初与你好,只是为了得到你的救济.其实,在你之前,我与他就早已好上了!”

马货听到这句话,硬了般立在那儿,许久,许久等

雷家炕房

雷家炕房在北街口,是一个大院子,有五六间筒子房.房子盖得很简陋,为草房,土坯墙.因为一年里只春天一季生意,不炕鸡炕鸭的时候,雷家便把院门锁了.院子的大门也很简陋,是用杂木棍和木板条钉制的,两边有粗铁丝拧成的门吊儿,大锁一锁,单等用时再开门.当然,并不是全闲,有时候夏天收大标、秋天收,冬天开干店——因为院子稍阔,又靠官道,能接马车队,所以生意也算红火.

雷家炕房的老板叫雷月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他已经四十出头了.听说他为上中农成份,土改时为团结对象,所以没动他的家产.因而他才会有那么大一片空宅.雷家人老几辈都做炕房生意,春节前大量收购鸡蛋,上炕时要一个一个地“照”.所谓“照”,就是在一个黑暗的小房里,将墙上挖个小洞儿,通过外边的强光照照鸡蛋里边是不是有个“仁儿”.没受精的蛋里面没那个小小的黑点儿,我们那里称此为“仁儿”.挑选过后,再上炕.炕房里有火墙,就是在挨墙处修一道“火龙”,煤火一天到晚燃着,热气透过火龙将整个室内的温度调到炕鸡的所需.旧社会没有温度表计温度,一切全凭感觉,所以也就给孵小鸡儿增加了不少难度.为防煤气中毒,炕房里多烧干煤.就是将和好的煤晒成干煤饼子,易燃又劲大.挑出的“子蛋”全摆放在特制的圆竹筐里.那竹筐一尺来高,直径6尺,很大.二十一天过后,小鸡儿破壳儿,“炸壳”之声如珍珠落玉盘,接着,便是一片新生命诞生的“啾啾”声,很热闹的.

令人奇怪的是,雷家炕房几代炕鸡,但每一年总要从南边信阳一带请师傅.炕房师傅可能是吃鸡蛋多的原因,大多都白胖,只是胖得有点虚.因为炕房里温度高,就是在春峭寒冷的日子里,他们也只穿裤头儿.那裤头儿很肥大,下摆过膝盖.雏鸡儿破壳之时,他们最忙,要清理竹筐里的蛋壳儿,漏网的白蛋,还要不时地用手将雏鸡拨拉来拨拉去,目的是让它们运动,增强体力.因为鸡刚出壳怕冷又站不稳,像是对这个新世界又恐惧又新奇,老朝一块挤.这样就不易消化留在肚子里的营养,易患一种干儿病.几十筐雏鸡一夜间全出壳儿,师傅们就忙不过来.这时候雷家人就去炕房帮忙.

雷月强的婆娘姓周,叫周二梅,是雷月强的填房,比丈夫小十几岁.雷月强的前妻死于痨病,撇下一个女儿.周二梅虽然年轻,也是再婚.她的前夫1947年被国民党抓了丁,从此杳无音信.周二梅守寡几年,最后经人说和,便嫁给了雷月强.周二梅爱吃炒鸡蛋,所以也胖,像个大桶,走一步浑身的肉乱颤颤.镇人都戏称她为“弹簧床”.而雷月强却很瘦,个子也稍低,形象也不佳.周二梅寻下他,目的就是过好日子.雷月强虽然瘦,但很精神,肉似铁打的,两个精明的眸子整天似要蹦出来似的.体强精神足,全让他占了.据说雷家几代主人都爱吃毛鸡蛋,尤其是蛋里的雏鸡即将形成的那种,用茴香水一煮,连毛带骨头一齐嚼,很香的样子.雷月强说这种毛蛋才大补.男人离不开补,补了才肾不虚.而肾壮,才能显示出男人的雄风.

很“男人”的雷月强却很怕周二梅.雷月强怕周二梅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周二梅未发胖之前很漂亮,漂亮的周二梅能下嫁给他当填房,他就觉得是周二梅对他的恩赐.所以,怕老婆是他报恩的一种具体表现;二是周二梅嫁过来后一连给他生下两个儿子,而这以前雷家已三代单传,到他这一怎么发表了户,他自然要视周二梅为有功之臣.对有功之臣要奖赏,怕老婆是他奖赏的另一种具体表现;三是周二梅的几个哥哥土改后都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尤其是他大哥是县里的一个什么局的局长,有权力.雷月强娶下周二梅等于间接得到权势的庇护,所以他要感激她.于是怕老婆就成了他感激老婆的又一种具体表现.有这三条,再加上周二梅眼下长了一身好膘,雷月强的个人生活幸福得简直像神仙一般.

好日子过得快,一转眼,女儿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雷月强的女儿叫晓兰,是前妻罗氏所生,令人想不到的是,晓兰长到十八岁那年,竟爱上一个从信阳罗山请来的炕房小师傅.

信阳罗山的小师傅姓涂,镇上皆喊他小涂师傅.其实,小涂师傅已不太小,大概早已过了二十岁.他16岁那年就随其父来炕鸡,已来过好几季了.炕鸡称一年为一季,好几季也就相当于好几年了.只是这小伙子一年一个样,到晓兰长到十八岁这年,他早已脱了孩子气,变成了个俊后生.这小涂师傅能引人注目的除去他的长相外,是因为他还有个绝招儿.他的绝招儿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却很复杂.那就是他能从雏鸡中挑选出公鸡和母鸡.他第一次说这话时,连他的爷老子都不信,镇上更少有人信.虽然少有人信,但还是证明了他挑鸡的准确性.因为有那么几户半信半疑让他帮忙挑出的鸡,长大后十有九只是母鸡.这一下,很令人振奋.因为那年月,一只母鸡就是一个小银行.所以众人就一下认出了小涂师傅的伟大性.第二年雏鸡出炕时,请他挑鸡的人就排成了很长很长的队伍.

为此,雷月强就有了意见,他对小涂师傅的父亲说,你们把母鸡都挑出来卖给了人,剩下的公鸡咋处理?老涂师傅也觉得这问题很严重,第二天就将小涂师傅赶回了罗山.

大概就是这一天,晓兰在路上悄悄将小涂师傅截了回来.晓兰对爹说:“小涂师傅是宝哩!你不该赶他走!”聪明过顶的雷月强听女儿如此一说,一下就悟出了生财之道.他先向小涂师傅道了歉,然后设了一桌酒席.为小涂师傅压惊.最后他就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小涂师傅扮成鸡娃儿贩子,到附近的几个炕房里去挑鸡,将挑出的小母雏鸡悄悄放进自家炕房里,然后再卖出去.小涂师傅为了晓兰,就答应了.这样到了第二年,颍河一带的养鸡农家就出现了两种情况,一种是从别家炕房里打出来的雏鸡多是公鸡,另一种是从雷家的坑房房里打出来的雏鸡十有是母鸡.这一年,雷月强提前备下资金,扩大了炕房,一下发了个横财. 为报答小涂师傅,雷月强就答应将晓兰嫁给了他.

办完婚事后,雷月强就很奇怪地问女儿说:“你怎么就提前看到了这一步?”晓兰对爹说:“是我娘让我截回小涂师傅的!”雷月强很是惊讶,望了望周二梅说:“你这后妈当得好呀!”周二梅倒不当回事儿,笑了笑说:“不瞒你说,小涂师傅那认母鸡儿的绝招儿还是我教的呐!”这一下,雷月强更是吃惊,瞪圆了眼睛斥问周二梅说:“你何时练了这一手儿?”周二梅说:“我从小就喜欢炕鸡儿,观察多了,就从中摸出了绝窍儿!”雷月强问:“你怎么能将绝招儿让外人?”

雷二梅神秘地笑笑:“小涂是外人吗?这是我送给晓兰最好的陪嫁,不想却让你捞了便宜!”

后来这消息传开,镇人皆夸周二梅贤慧,这后妈当得够份儿!

高家澡堂

高家澡堂在十字街北,正处在闹市区.

那时候,还没有成立合作社,农家刚刚获得解放,翻身的喜悦洋溢到每一个角落.老百姓的日子蒸蒸日上,来高家澡堂子洗澡的人很多.不单单是镇里的生意人和机关干部,连四周的乡巴佬也开始洗去身上多年的灰垢了.

于是,高家澡堂的生意就好得空前.

高家澡堂靠街有三间门面房,全隔开了.两头两间租给了人家,正中的那一间作为通往后院的过道.后院有东西厢房和三间正室.正室的房间较宽敞,有两间是浴房,剩下的那间与东厢房相连.正屋那间的窗户扒开当门,又在西厢房的屋山上打了个洞,中间两米长的空带用砖用瓦盖了个通道,一下就连在了一起.这样,正室的东间与两间南北走向的西厢房就成了一体.虽然要通过那个过道拐个弯儿,但却显得神秘了不少.三间房里铺了二十多张床,就成了更衣休息室.床是木制的,对着甬道外头有个连体木箱,可让顾客盛放衣物.两床之间有个砖砌的台子,算是茶几.在那个小过道里,支着一个大火炉,大开口,烧得很旺.炉子上面经常坐着一个铁茶壶,小水桶似的.浴巾和床单都是老洋布的,驴皮色,耐脏.浴房门留在西厢房,门口吊着布帘,由于加了厚,像个薄棉被.吊帘的上面还镶有一块长方形的玻璃,一尺长,半尺宽,除去起保暖作用外,还可以透光看到外面的来人.因为澡堂是季节生意,一般都是从中秋节开始到来年五月底歇业.到了夏秋交结之季,高家就将几十张床撤了,收购粮食、大蒜什么的.总之,不闲着.

我第一次去高家澡堂大概是1956年,那时候才上蒙学,与几个小朋友一齐去的.童票一张5分钱.因为是小孩儿,两人一张床.记得高家掌柜是个大胖子,众人都喊他老高.后来长大了方知他叫高天星.那年雪大天冷,澡堂里的生意格外好.一进到里面就听高师傅在喊:“少洗多晾,以防晕堂!”看见我们一群娃娃来了,急忙挡住道,不让我们自个做主,由他来分配床铺.当时我是第一次进澡堂子,什么也不懂,只感到里边热烘烘的,还夹着些许怪怪的味儿,说不清是人体味还是臭脚丫子味儿,好一时才适应.然后是见空床就上,被老高呵住了.后来方知澡堂里空床并不一定空,要先看床头箱上锁没有,若上了锁,就是忙床,有人,只是下池子去了.高师傅自然知道哪张是闲床,先说小孩是两个人一张床,你们兜儿里也没啥贵重之物,将衣服脱在床上就可下池了.给我们分好了床,又告诉我们不要大声喧哗,进堂子小心脚下打滑,若不小心摔坏了可是不赔.我们脱光衣服,十分小心地进了浴房.浴房里迷迷蒙蒙,热气、脏气,混合在一起,噎人.池子里全是人头,池边上也有搓背的.搓背师傅只穿个裤头,头上和脊背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或是洗澡水.角处还有个小伙计正用一根竹片在水里刮什么,然后用一把笊篱打捞着,看清了,原来是头发什么的.但尽管如此,毕竟是热水澡,泡上一会就会筋骨伸张,浑身舒坦.

由于屋内温度高,高师傅大冬天也穿得很单.由于胖,他的衣服也宽大.来了顾客,他总是先问一问要不要毛巾、肥皂什么的,略比外边高一点儿.客人若说不要,他就递过去一把锁.锁是要押金的.等客人下了池子,他便开始叠浴巾、整床单、打扫卫生.有晾床的客人要茶水,他就给泡上一壶.当时小镇里的人多喝一种棍儿茶,一壶5分钱,续水不计价.也有“呼呼”大睡的,高师傅怕客人着凉,就悄悄盖一盖浴巾.就是说,很少见他闲着.相熟的顾客见他忙碌,就劝道:“老高,歇一会儿呗!”老高就笑道:“歇不起呀兄弟,谢您啦!”

那时候因为刚解放,乡间人还比较封建,女人进澡堂洗澡的比较少,所以一个礼拜只给女人浴一天时间.每到女人浴时,进澡堂怎么写作的就是老高的老伴和他们的女儿.老高的女人也很胖,个子不是太高.老高个高,胖了显高大,而她女人个矮,一胖就朝横向发展成了桶状.老高的女人由于太胖,一歪一动能隔着衣服看到她的肉颤.尽管夫妻二人都胖,但他们的女儿却很漂亮.个头仿她爹,脸盘仿她娘.就是说,她占尽了父母的全部优点,被塑成了一朵花儿.

高师傅的女儿叫高洁,正在上初中.当时刚建的县第七中学在一个名叫程寺的地方,距我们镇上有十里路.为了不误星期六的澡堂工作,高洁每星期五上完下午课就朝家里走,礼拜天下午再回学校.为赶时间,老高还专为女儿写了一辆旧自行车,日本蓝翎牌的.车子虽破,但要比走着快得多,所以高洁倒觉得挺方便的.

高洁在学校里是校宣队很活跃的人物,会打腰鼓,唱梆子戏.1956年已是火红的年代,不少地方已成立了高级社,为配合形势,学校宣传队经常去校外宣传.如此一来,就要占用星期天.这就与澡堂女浴的时间发生了冲突.高洁呢,又极不喜欢在澡堂里帮忙.一是嫌丢人,二是她闻不惯澡堂里的气味儿.再加上女同志洗澡事情多,尤其是洗头发,又多用水,又是打香皂什么的.早晨一池清水,到晚上几乎变成了一池汤.高洁是个爱干净的人,为此常与顾客吵嘴.与她吵过嘴的人出了门就刮她的臭风,如此刮来刮去,她的形象就慢慢被妖魔化.到最后,镇里镇外的人都知道高老板有个很厉害的女儿,谁要是找到这样的姑娘做儿媳,肯定娶了个“搅家星”,搅得四邻不得安生.

高洁原想以学校走不开为由不回家帮忙了,不料就在这时候,她父亲突然患了脑溢血,没几天就离开了人世.这一下,高家像塌了天.高洁上无兄下无妹,母亲又年过半百,无奈,她只好辍学来支撑这个家.由于家中无男丁,若想将澡堂继续办下去,必须招上门女婿.怎奈高洁不想因循守旧,正好县剧团在全县招演员,她先辞了那个小伙计和搓背师傅,变卖了澡堂里的设施,将临街房租了出去,然后才去县城豫剧团报考.由于她基础好,很快被录取,一下就成了城里人.又由于她刻苦好学,不久,便成了县剧团的名演员.再后来,一个半路丧妻的县委副书记看上了她,经人说和,她又成了书记夫人.也该高洁是个官太太命,与那副书记婚后不久,我们家乡的那个县被划成了一个新组的地区,那人连升两级,当上了副专员.从此,高洁再不唱戏,进了地区文化局,三十五岁那年,竟当上了文化局的副局长. 镇上人说,啥人搁到啥地方儿,生就的有福你别想受罪!不信你看人家高老板的闺女,那才叫有福人嘞!啧啧!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会记起当年的高家澡堂!

卢家干店

镇上有好几家干店,而最有名的,要数卢家干店.

卢家干店的老板叫卢明荃,在北街口住.卢家为上中农成份,祖上撇下的宅院比较阔,一拉溜盖五间门面房.后院也大,能装下几辆马车.卢明荃就靠这片大宅干起了干店生意.所谓干店,就是只提供房子和地铺或床的那种,不提供茶水和饭食,用被子也需要另外租赁.事实上,卢家上辈也是干这个营生的,只是土改期间停了几年.卢家干店常接待一些江湖人士,如唱小戏的、卖针卖大力丸和卖狗皮膏药的,这些人都相互串通,卢家老板人和气,就赢得了他们的赞誉,所以每来镇上多是住在卢家干店里.除此之外,卢家干店还接待从安徽来的卖姜客,从太康一带来的打井师傅,从项城或陈州城过往的马车队.干店干店,干赚不赔,所以,卢家人的日子很好过.

记得卢家干店的大门口有一棵老槐树,很粗,两人合抱不搭拢.树冠极大,有遮天蔽日状.槐树上有块大招牌,上写“卢家干店”.每到晚上,他们还挂出太谷风灯,罩子上也有“干店”二字.因为卢家的宅院靠街,五间门面全租了出去.也就是说,卢家上辈置下这片房产,目的就是吃房租,自己并不干什么营生.这当然也是在土改运动中只给他们定为上中农的主要原因,已足见卢家上辈人的前瞻性.五间门面房有两间被一个姓周的租去干了个小饭馆,相应也就解决了客人们的吃饭问题,可谓是互惠互利.还有两间被一家姓马的做裁缝店,卢明荃说不求其他只求裁缝店干净.与卢家对门的是一家小茶馆,客人喝茶倒水很方便.卢家只朝客人租被褥,一条五毛钱,时间是一宿.卢家备有二十床棉被,忙时一床也剩不下.

卢家干店回头客人多的主要原因除去店主人态度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店内卫生搞得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卢家干店内虽也有地铺,但不像别家是筒子大铺,而是用小木板隔开了.铺内间设有走道,扫得如吹的一般.内里铺麦草和豆秸,暖和又不上火.卢家的院里也是一天扫几次,茅房里不存货,连手纸都备的有,冬撒石灰夏撒六六粉,没蝇虫.卢家租赁用的被子虽然破旧,但干净,而且常拆常洗常晒,没异味儿.由于干净得出了名,连区政府里来了客人,也常来这里租被褥.卢家人为保持一个干净整洁的形象,大人小孩儿都穿戴整洁.尤其店主卢明荃,一年四季光头,天天刮似的.黑布鞋潲出了白筋儿,那底儿还是白的.

常来卢家住店的回头客中,有一对盲人夫妇.男的姓皮,叫皮二;女的姓白,叫.夫妻俩是唱坠子书的,皮二拉坠胡,手持响板唱大书.皮二拉坠胡时脚上绑个踏板,旁边有一个特制的木鱼,木鱼下边有个活动的木棍儿,皮二脚上那根绳儿的另一头就绑在木棍儿的一头,皮二能边拉坠胡边用脚打板.虽然眼盲,但脸盘子很好看,又白又嫩.她的双目也不是那种一翻吓人的鱼白,而是像蒙了一层纱,猛一看并不像盲人.能唱好几部大书,什么《三侠五义》、《五蝶大红袍》,一唱能唱一个月.小时候,我就爱听唱书.记得她还留有一根大辫子,很长,那根独辫放在胸前,胸高的地方正好将其顶出一个弧儿,很好看.每年秋后总要来镇上一趟,唱上一个月.她唱戏中间还爱与皮二骂玩儿,哭儿的时候,故意对着皮二哭,口中的“儿啊”也变成了“皮儿啊等”,而且有意模糊“二”和“儿”的发音,惹得众人大笑.皮二悟出骂,边拉弦边还两嘴儿,而且是踏着节拍:“净装熊!净装熊!”闹得听众更是乐不可支.

每年请皮二夫妇的,自然是卢明荃.卢明荃很爱听书,将皮二和作为贵客,特意安排单间,有床的那种,并铺有暄腾腾的被褥.每天晚上开书前,卢明荃还要带上竹壳暖瓶,为备下茶水.戏唱到紧要处,刹板,卢明荃就端着小竹筐收钱,嘴里叫着:“帮帮场儿!帮帮场儿!”逢哪次收钱少了,他自己总要掏出一张大票儿,一元的或两元的,亮一亮,当众撂进小竹筐里,能赢得一片掌声.散场以后,卢老板先将借人的单桌和大板凳还人,然后再手牵竹马领皮二和回店里.

皮二夫妇为感谢卢明荃,每走之前,最后两场戏均要挪到北街口卢家干店门前唱.书迷们已被书中情节和人物命运牵牢,自然也全都跟了去.这当然是很长面子的事.所以,卢明荃就很光荣,特意写些烟叶儿,放在场子中,让人卷着抽.

卢家干店也越发名声外扬了.

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这卢明荃竟与相好.发现卢明荃与相好的不是别人,而是卢明荃的妻子.卢明荃的妻子早就看出了异常,每逢来唱戏时,她就盯梢卢明荃,最后终于捉奸捉了双.捉了奸的卢妻像获得了一个伟大的胜利,与卢明荃大吵大闹,还动手打了.卢明荃认为妻子与自己闹理所应当,但不该打一个盲人.于是,他就动了怒,反过来狠狠将妻子打了一顿.卢妻的娘家兄弟是个什么官儿,当然底气很足,觉得卢明荃太无情,为护野女人竟打自己老婆,这日子没法过了,开始无休无止地大闹.这一闹,连皮二也知道了.

皮二自然更加气愤,很快串联了几十名盲人,住在卢家干店里,又吃又喝又屙,将一个干店弄得乱七八糟.卢明荃自知理亏,不敢报官,又不敢招惹盲人,怕招来更多的盲人来闹事.事情弄到这一步,卢妻也感到后悔.她到处求人来与盲人谈判,但皮二的条件极高,答应了几乎算倾家荡产了.后来还是小饭馆的周师傅想了个鲜招儿,说是让卢明荃检测上吊装死,先吓走盲人再说.卢明荃一听可行,便用绳套套在后脑勺上,由周师傅救人,然后将他卸下来,让他佯装死人躺在棺材里,又命卢妻和几个孩子又哭又叫,声势很快就造了起来.

一听闹出了人命,盲人们都有点儿意想不到,忙向皮二要兵.皮二久闯江湖,深怕中了卢明荃的奸计,说卢某死是他自个儿死的,你们别怕!说完就带领几个盲人走到棺材前,一下将棺材围了起来.皮二摸着掀开盖在卢明荃脸上的被单子,将手放在他的鼻口处,看他出气还气不.卢明荃一看皮二试他,吓得大气不敢出.此时皮二已认准卢明荃是装死,夺妻之恨顿燃心头,估摸着他该还气之时,上去用手扼住了卢明荃的咽喉.因为卢明荃刚才已憋到了极限,现在皮二只稍一出力,不一会儿便伸了腿.

皮二装着没事儿一样,还佯装着干嚎了两声,说我只让你包赔钱财,并不想让你去死,你何必想不开呢?说着又摸索着给卢明荃盖好,这才带一群瞎子走出了卢家干店.

见盲人们已走,周师傅和卢妻急忙唤卢明荃,说瞎子们都走了,你快出来吧!不料死喊活喊不见动静,上前掀开被单一看,全吓傻了!

周师傅和卢妻就怀疑是皮二杀了人,急忙派人将皮二抓回,送到官府,怎奈皮二一口咬定卢明荃是上吊,几十个盲人皆作证.区派出所的人前去现场,卢明荃的脖子上也没留下明显的痕迹.加上当时对指纹的取证和鉴定缺少技术,对皮二只是拘留了几天,便把他放了.

这一下,卢明荃算是死得冤!

只是觉得对不住卢老板,更恨皮二将事情闹大,从此不理皮二,一个人去了界首.

更后悔的是卢妻,家中没了丈夫,顿觉少了一层天.当初别人又没发现,全是自己将事情闹大的.这好,虽然解了一时之气,落下的却是终身痛苦!

不想两年过后,那个开饭馆的周师傅却与卢妻结了婚.周师傅将卢家干店改为周家干店,招牌比原来的大了一号.

只是周家干店有一条与卢家干店不同,那就是不接待盲人.

直到此时,镇上才有人怀疑这个名叫周成的周师傅.他为什么要给卢明荃出馊主意?当初皮二开棺检查卢明荃时,据说他也在棺前站着.掐卢明荃咽喉的那只手是皮二的还是他周成的?没人说得清!因为皮二看不见,周围的盲人也看不见!

是不是他早已窥伺卢家的那片大宅,并与卢妻在一起,害了卢明荃?

因为没有证据,这一切全是猜测,也成了小镇上的一个谜,直到现在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