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辣岁月(外一题)

更新时间:2024-03-11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4803 浏览:18514

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生活所迫,我从小就特别能吃辣,偏爱辣.辣椒辛辣的味道,火红的颜色,时常使我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暖意和痛快之感.

在桂北家乡的山地里,我曾无数次看到乡亲们,只凭一柄锄头,一担农家肥,一把辣椒籽,就可以让一片坡地火红起来,灿烂起来.也曾无数次跟在父母亲身后,烧土坡,挖山地,种辣椒.起畦,打眼,垫肥,点籽,最后覆上一层薄土.没过几天,一阵春雨温润之后,在那片坡地上,椒秧就一点点冒出泥面,接着一片片长出叶子,一节节拔高枝桠,一朵朵打开花蕾.它们的变化和生长,揪着我的期盼和等待.辣椒是群爱热闹的东西,仲夏一到,它们一下子全站到了我跟前,一丛丛,一队队,绿的,红的,深紫的,米黄的,有的像锥子,有的像灯笼.辣椒们在枝头上擎立着,在太阳下簇拥着.母亲说,这叫湘椒,那叫灯笼辣.还特别告诉我,那畦椒果齐刷刷直指天空的叫天等指天椒,又叫它米辣,是寨上人走亲戚带回来的种子,它们树高果小,颜色好看,但特别辣,一般人可吃不了.母亲朗朗的话音和浓浓的辛辣气息在山地里一齐飘荡开来,一时间,山里人的苦生活便在辣中带了丝丝甜味.

带了甜味的生活,常让我兴奋不已.摘辣椒,卖辣椒,天天都盼着去赶街.那时,大红尖椒最得价钱,是出卖的首选.每次摘满一篮子,母亲就告诉我,下个街日可以写作业本了,还可以吃上一餐五香豆腐.写作业是我的强项,父母亲常为我骄傲,而辣椒焖五香豆腐则是父亲的拿手好菜,我一直喜欢吃.

尖椒卖了,灯笼辣一般则留着自己吃.它们状如灯笼,辣味适中,青的时候摘下,从顶盖上面开口,挖去里面的籽,再从那儿灌进粘粘的香葱糯米饭,然后用油煎熟,没等一只只垒上碟子时,口水就流出来了.当然,这时常是家里来客人或过节时,才做的一道菜.

溪河里的小鱼虾是辣椒的好配菜.夏天,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河虾子特别多,每天放学后,我准会邀上翠英或慧屏一起去捞虾.沿着河岸,一人一边,捞一会,比一比,看谁竹篓里的虾子多.碰上长水葵的水塘,便高兴得不得了,一边大喊:快来!快来啊!一边迅速将虾篼伸过去.后来,还学会了寨里同年婆婆的做法,在塘里装上虾窝(一些带香气的树叶和野草),引诱虾子.捞回来的河虾,往热锅一倒,哧的一声,锅里随即像开了一朵红彤彤的花儿.焙干的虾伴上剁碎的青辣椒,姜酒一炒,一碗香辣可口的美味就上桌了.

坡地里的红辣椒一茬一茬收回来后,有的串成长串挂在屋檐下,有的平铺在竹筛或簸箕里,秋风一吹,太阳一晒,原本鲜艳夺目的红色渐渐深暗下去了,辣性收敛并暗藏,伸手抓一把,便发出唰唰的响声.晒干的辣椒,装进吊在阁楼下的大竹篓里,留到春冬季做味碟或炒菜,味道就特别的香.但我们家里的干辣椒,大都是留着给我上学时带到学校吃的.

记得1979年,我上初中时,住了校,村里和我一同住校的还有慧屏.那时,饭堂一日三餐都很清苦,吃的是三号糙米,早餐白粥,没菜,中、晚餐才有一勺大头菜或芥蓝苞,清汤寡水,辣椒自然成了我们每顿必加的“菜”.吃饭时,只要有一匙辣椒粉,比什么都开味.于是,每个周末回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舂辣椒粉,和生盐一起放在石臼里舂,然后在油锅里干炒,直到辣味呛鼻时,再装进罐头瓶里带去学校,一瓶便可以吃上一个星期.但有时吃辣过度,也会伤了肠胃,大人就叮嘱着要少吃,可我们每星期照样一瓶、两瓶装进书包里,从不间断.然而,我料想不到的是,初二秋季学期的某个星期天,与我同来同往同吃辣的慧屏再也不肯上学了,不论父母亲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问起原因,当时怎么都不愿说明,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哥哥不让她装辣椒粉去学校,吵嘴,生气,一股犟劲上来,就坚决罢学.许多年后,偶尔在融安县城碰到做钢材生意的她,一说起当年为吃辣椒赌气辍学的事情,仍不免感慨一番.

除了晒辣椒干,立秋之后,母亲还会做上一两坛辣椒酱.红辣椒,白蒜仁,仔姜,米酒,细盐,一块剁碎,拌匀,入坛,水封.两个月后开坛,香气扑鼻而来,吃起来味道酸酸辣辣,驱寒解表,畅快淋漓,特别是在青黄不接、没饭没菜吃的时候,只要有一勺酸辣酱,一顿木薯面就可以大口大口地吞下去,我和弟妹们的身体就可以一点一点地长高.它们一直可以吃到第二年产新椒的时节.

辣椒,伴我度过了艰苦的读书岁月,而我风风火火、倔犟泼辣的性格,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吃辣椒吃出来的那时,每次看着小不丁点的我一边大口吃辣椒,一边大口吸气,伯公就会慢悠悠地说:吃得辣,经得刷,这妹崽脾气犟着呢.

就这样,吃辣成了习惯,成了瘾.


工作后,由于远离家乡,渐渐地吃不上家里种的辣椒了.去菜市场写的辣椒,不知是因为用化肥种植,还是心理作用,总感觉当中少了那种自己喜欢的味道.于是,便自个儿在阳台上,用花盆种上几棵天等指天椒.它们易生易长,对环境不挑剔,性格也不娇气.一来作观赏的盆景,当它们结出辣椒时,青、白、黄、红、紫,颜色如花朵一般艳丽,好看得很.二来作解馋之用,只要摘下几颗,捣上蒜茸和豉油,一小碟就过足了瘾.当然,吃这种指天椒比吃大尖椒更需要一种承受力,包括身体承受力和心理承受力,因为它不是一般的辣.

现在,因身体的暗疾和照顾家人的口味,家里的饭桌不得不远离辣椒.但我总是抵挡不住辣味的诱惑,不是乘着在外应酬猛吃一顿辣,就是备上一两瓶天等辣椒酱,辣瘾难耐时,便舀上一酌,自个儿解馋,并不时鼓动儿子也学吃一点辣椒,说它含铁含锌,暖身补血气,也锤炼毅志,是个好吃的东西呢.

的确,人生百味,没吃过辣,怎么知道生活的多种滋味呢

湖边看湖

这个夏天,我再次遇见了它们――圆明园里的荷塘、福海,以及湖岸上那些柳树和白杨.

说“遇见”,多少有些偶然的意思:一个人去到他平日生活之外的某个地方,或闲游,或经过,并不是经常之事,而只是偶然的到来,又离开.事实上,那些池塘、湖泊、树木,以及所有景物,它们一直都在原来的地方,不会移动,不会离开,只要经过这里的人,“遇见”又是必然的.只是,这样的相遇,谁又能说得清它有几分是偶然,又有几分是必然呢

或许,在圆明园这个著名的遗址公园里,更有遗址意味和参观价值的并不是福海和荷塘,更不是湖岸上那些柳树和白杨,而是长春园北界西洋楼建筑群的残垣断壁,但我却选择在福海和荷塘边上呆了半天,看水,看树,看风荷,嗅闻它们在太阳底下湿润的气息,聆听它们在风中哗然的声音.我觉得,在这样的季节,荷塘和树木的清雅才是适合我的,福海的阔远才是适合我的,一个人站在一面明净的湖镜前,除了能看到那些苍翠的倒影,还能看见自己的内心景色.

可一个人的内心景色又是些什么呢它也有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吗或者只是一些随着年龄渐变的抽象色彩此刻,我又感到了深深的疑惑.也许,独自踌躇在这座陌生大都市的一隅,我需要的,只是淡泊心境,安静地在湖边看湖.

眼前的福海,是我在圆明园中看到的最大的湖.三年前,我曾来过这里,可那时候正是冬天,福海和周边的荷塘一样,已经干涸,结实的湖床之上,覆盖的是一层几公分厚的积雪.积雪使福海成了一张阔大的白色,松软而干净,一直铺展到湖岸四周的边上,到我站立的位置.

一个没有了湖水的湖,人们自然不需要借助任何船渡这样的工具,而以漫步的方式,就可以穿过湖心,抵达对岸.于是,我禁不住朝湖面走去,跟着一群奔跑嬉闹的学生.在那阔大的白色里,寒风冷峻地吹着,人却是有热度的,我知道,那热量绝不只是来自体征的温度,肯定还来自心境的暖色.

现在,福海已是绿水幽深,如同一位宫中佳人,清丽而雅致.在明亮的太阳底下,在五月的风中,她深情的眸子粼粼地荡漾、涌动,水波轻拍湖岸,却不曾扬起浪花.极目远望时,湖面仿佛她呼吸起伏的胸膛,传来生命的轻柔的搏动.而那些微许的水声――它是那个冬天我在湖里留下的脚步声吗还是当年那些雪花以另一种方式(水的方式),再次与我低语和呢喃它是那么熟悉和亲切,让我觉得巨大的幸福仿佛就在身边,触手可及.

然而,我知道,面朝这汪汪的湖水,我已不能像那个冬天那样,走到湖里、甚至穿过湖心走到对岸去了.我只能在湖的这边,在潮湿的风里,在浓郁的绿阴下,想一个人,想一件事,甚至想一个锈迹斑斑的梦,慢慢地,所有的记忆和思念都溶进水里去了,与那些柳树和白杨的舞动的倒影纠缠在一起,并在太阳下发出炫目的闪光来,让我带有角膜疾病的眼睛感到了阵阵刺痛,一时间,四周的景象被眼中的水雾层层覆盖,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为了避开湖水那种强烈的反射,尽量让眼睛舒适一些,我不得不转过身来.这样的转身,并不是我情愿的,我是如此迷恋那一湖的清凉和澄澈、阔远和深邃啊!然而,转身,却又让我看清了身后的事物――那些高大的白杨、婀娜的柳枝,以及不远处池塘里的风荷和苇草.

五月的白杨和柳树,树枝不再疏朗而透彻,其间,叶子已长得密密实实的了,它们的绿,浓得有些化不开.从湖面吹来的风们,再也不能像冬天那样,从枝头一直那么畅快地刮过去.现在,它们需奋力拨开那些挤挤挨挨的叶片,如同一列队伍穿行熙攘的闹市,被冲散后,经了无数横折拐弯,一个个才从当中挤过去,又汇合到一起.就这样,风一次又一次穿过,带走了树叶的缕缕清香,而树叶则留下了无数的风声.

沿着曲折的湖岸,亦然穿过这片如盖华阴的,还有我――一个来亦来去亦去的游人.其实,于北京,于圆明园,于福海,我每次来去,又何尝不是一阵风呢只是,我们彼此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对此,我却无法说清,我也不能确定,离开之后,从这里沿着季节一直走下去,是不是还会走到一个有雪的冬天,或者一个有风的夏日.

心中混沌,而初夏的北京,天空却蓝得那么明白,那么高远,那么纯粹.此时,穿过树林的风,已先于我来到了这边的荷塘,远远地,便能看见苇草和拔出水面的荷叶在轻轻摇动.

紧邻福海的荷塘,水不深,却同样开阔.这里,阳光泼洒得毫无保留,苇草葱郁而密集,绿色完全遮住了池塘周边的滩涂地带的黑.苇草已经开始扬花了,头稍稍低了下来,倒影在水镜里,一副略为含羞的样子.池塘里的层层叠叠的荷叶,有椭圆,有扇状,它们已覆盖了大部分水域.葱翠之中,莲花正一朵一朵地打开,或黄,或白,或紫红,干净得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我真有些怀疑杨万里诗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写的不是西湖的六月荷花,而是这里的碧莲.遗憾的是,我并不知道这些美丽莲花的品名,但我能肯定,它们不是睡莲.睡莲在我那位友人的《睡莲》里,他告诉我,江南湖塘里的睡莲,它们醒来的时候,还像是睡着,它们不会由于阳光的到来而改变自己的姿态,让那些马蹄形的叶片离开水面等

然而,我知道,生命万物,没有什么是能做到不变的.随着季节的更替,它们从蓬勃到枯萎到再生,无时不在改变,只是这样的变化过程,有时缓慢得让人的肉眼察觉不到它的动态罢了.实际上,只要间隔一段时间再去看时,它们已经与原来不同.比如,此时江南湖塘的睡莲(如果那里还生长着睡莲的话),一定不是那年夏天的睡莲了.

那么,这世上什么才是永恒不变的呢是“福海”或“睡莲”这样的名字吗因为无论季节冷暖,无论有水无水,福是叫做“福海”,也无论时间早晚,无论睡着还是醒来,睡莲总是叫做“睡莲”.除此之外,我的思念也是不变的吗

不,它依然是变化的――福海,我曾来过,因为留下的思念太多,我不得不选择了忘却的纪念.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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