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鸟的村庄(外二题)

更新时间:2024-03-18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22531 浏览:105077

没有鸟的村庄是不存在的.人住到哪里,树便跟到哪里,鸟便在哪里繁衍生息.

树一般长在庄窠的周围.“门前栽柳,不苦自有”,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古训了.但见老家人几乎每家门前都有几棵老麻柳,屋后是高大的老榆树和野白杨,不远处一个莲蓬勃勃的杏园.老家的鸟就在那些树上安家落户.

喜鹊.老家人叫“野雀子”.早晨从被窝里醒来,听见它们在老榆树上“喳、喳、喳”地叫,就想起奶奶说过的“野狐精儿”.故事里的喜鹊往往是智者的化身:“喳喳喳,牛屎滑倒碌碡打”,于是各类物什齐心协力,打死了害人的“野狐精儿”.我对喜鹊的喜欢就是从这故事开始的.它们在老榆树或野白杨的树杈上做窝,外一层树枝刺棵,内一层牛毛破絮,在背风的方向只留一个小小的家门.即使寒风肆虐,它们的窝里也是暖暖的.

一只喜鹊窝里不知隐藏多少秘密.有一天我在庄窠外转悠,忽然看见从喜鹊家的门口探出几个小脑袋,我就想里面肯定有小喜鹊了.于是我就思谋掏出那小喜鹊来养.黄昏时候,在众伙伴的怂恿下,我就脱了鞋,爬上了那棵老榆树.快要到达喜鹊窝了,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我手中树枝断了,脚下一滑,从两三丈高的老榆树上掉了下来.多亏树下是一片田地,才避免了伤筋断骨.回到家里,奶奶说喜鹊是神物,怎能搅扰它,一阵风把你吹下来是天见了!从此我从那棵树下走过,看见喜鹊夫唱妇和、相亲相爱,就觉得它们不是一般的鸟,也就打消了玩弄它们的念头.忽有一天,我回到老家时,发现喜鹊不见了.喜鹊窝也七零八落,柴棍子散了一地.我就觉得眼前的老家已不是我记忆中的老家了.

麻雀.它们常在家门前的柳树上窥视老院.母亲刚掬了一掬糜谷撒在地上,转过身,它们就在母亲唤鸡的当儿轻轻落在那一坨糜谷上.等母亲转过身,它们又迅疾回到了树枝上.

冬天,树叶脱尽了.这时候,一些短命的麻雀,往往成了孩子们的猎物.最普遍的是一人自制一把弹弓.找一些粗铁丝,弯成手柄.再找来一些旧轮胎,剪成拇指粗细的橡胶带.用细铁丝绑在手柄上.然后在橡胶带的末端装上一小块牛皮,用于夹石子.打鸟时,先用牛皮将石子裹住,用右手抓紧,左手执柄,瞄准了,就拉长弹弓.但很多时候打不到麻雀,只是惊飞了它们.旋上一阵子,它们就又长在了树上.如此执迷不悟!打的次数多了,就有一只掉在庄窠外的什么地方.打了麻雀多时就扔给猫吃,有时也向伙伴炫耀自己的射艺.

但下了雪就不同了.扫开一块空地,撒下糜谷,用短棒撑起一面筛子,远远地用绳牵着.等麻雀到那筛子下觅食时,猛将绳子一拉,很多只麻雀使罩在筛子底下了.其实罩起来容易,捉拿麻雀才难.往往刚把筛子揭起,麻雀就又飞了.有时半天连一只也捉不到.那些麻雀经过几番折腾,再也不敢钻到筛子底下去了.只有个别确实饿得不行,就做了我们的俘虏.但奶奶看见总会说我们残忍,因此有时也动了恻隐之心,又将它放飞了.据说麻雀曾列为“四害”之一,被大量捕杀.现在有人又知道了它的益处,列为保护动物,原因是它们的数量也越来越少.真的,而今老家的冬天既没有积雪,又没有鸟鸣,不知孩子们还在玩些什么

啄肉鸟儿.寒冬腊月,屋檐下总要挂一块红艳艳的腊肉.这时候,啄肉鸟儿就来了,趁人不注意,就落在腊肉块上啄.这种鸟长得漂亮,白眼圈儿,白肚底儿,身材像个水萝卜,啄肉时尾巴一闪一闪,怪可爱的.眼看着它在啄肉,也不忍心去赶.如此多次,它也被娇惯了.有一天甚至呼朋引伴,引来七八只,那根吊肉的麻绳儿终于被挣断了.肉掉在地上,它们才被惊飞了.但只要把肉吊起,它们又来了.真是“瓦罐不离井口破,只要你来得遭数多”.有一天我透过窗亮子,看见一只啄肉鸟儿在腊肉上正啄得起劲,没想到老花猫正在瓦楞上埋伏.说时迟,那时快,它刚饱餐了一顿要飞,被老花猫一爪打住了.那简直是出于妒忌,老花猫也曾为了吃那块肉,被母亲好好教训了几回.

除了冬天,其他季节总不见这种鸟,也不知它在哪里垒窝.或许它比麻雀聪明,总防着人类的戕害吧.

燕子.谷雨前后,杏花开了,梨花合苞,好不容易下了一场细雨.这时候,老家就活泛起来了.农人种田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蜂飞蝶舞,山湾里一片欢腾.这时候,燕子就飞来了.它们掠过柳梢,掠过山冈,有时甚至冲向高高的云层.尤其是雨后的黄昏,它们在田野上空追逐、鸣叫、翻飞,给宁静的山村带来了无限诗意.打开高房上的小窗子,看它们优美的飞翔姿势,我就不得不赞叹这种鸟的神奇.

只有四爷家里才住这些鸟.四爷是个老读书人,懂得“紫燕来仪”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因此,他在大厅房的屋檐下专门为它们留了通道.那燕子窝就筑在房梁上.有一天,我到四爷家去,正和四爷谈着“三国”,一对燕子夫妇就飞了进来.四爷压低了声音,让我小声点.只见那一对燕子口里衔着好几条虫子,正忙着给嘴角黄黄的乳燕喂食.燕鸣“啾啾”,让我好生羡慕.回到家,也在我家房梁上钉了一个小木板,大开房门,等待幸运之神降临.等了几天,机会终于来了.两只燕子真的飞到我家的厅房里,落到了我钉的那个小木板儿上歇息.不想,弟弟也看到两只燕子飞入我家,追到院子里大呼小叫.终于,燕子被惊飞了,再也不来了.我不禁扼腕长叹了几天,动不动就找弟弟的茬,将他打得不断求饶.

黄鹂.我们叫它“铜铃儿”,原因是它的叫声太好听了.夏季来了,麦子正在扬花.有一天中午放学后我正在从麦地边走过,突然,从麦地边的一棵柳树上发现了一个秘密.午饭过后,我独自一人爬上了这棵树.只见一个精致的小鸟巢安在树杈上,里面躺着六枚小巧的鸟蛋.我不禁拿出一枚看了又看.那淡绿色的鸟蛋还带着温热,显然被鸟儿刚刚暖过.随后我又想,先不要惊动它们,等孵化出小鸟儿再说.因此我又小心翼翼把那枚鸟蛋放回了鸟巢.

谁知好景不常.过了几天,我又爬上那棵树去看看小鸟儿出来了没有.突然,一只正在孵卵的“铜铃儿”飞了起来,我一惊慌,一把将那只鸟巢掀了个底儿朝天.“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又痛失了一次养鸟的机会了.直至今日,我还为自己做事鲁莽而,自责!

鸟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没有了鸟的村庄还能算村庄吗只有那些鸟,才能帮我找回饥饿又快乐的童年呵.

七月十二

农历七月十二,也不知道是什么节日,老家人就叫“七月十二”.这一天有两个顺口溜:“七月十二,烙麦娃娃”,“七月十二,辣椒茄儿”.吃什么呢就吃“麦娃娃”,就吃辣椒炒茄子.

新麦熟了,赶紧背几捆到打麦场里.一束又一束,使劲儿把麦穗子摔打在碌碡上,金黄的麦粒儿就从碌碡上滚了下来,堆成一个麦堆堆.然后用簸箕簸净了,背到石磨上,白花花的新麦面就从石磨上流了下来.

母亲煞有介事,把个“麦娃娃”做得精细.细白面里和了胡麻油,揉了又揉,做成一个个“娃娃”形状,有头有脸,有胳膊有腿,还“穿”了裙子.放在大铁锅里,用柴火慢慢烙出来,一股清香直冲鼻孔,实在是一年中最好吃的东西了.

记得每年七月十二,大清早从睡梦中醒来,老远就闻见一股“麦娃娃”的焦香.来到厨房里,母亲已把“麦娃娃”烙好了,一人一个.我们姐弟四个就拿着“麦娃娃”,来到老家门前的大柳树下,吃了起来.吃麦娃娃可不能乱吃,得先吃“胳膊”,后吃“腿儿”,最后才吃“麦裙”.但那时白面少,吃着吃着就放下不吃了,生怕吃完了看着别人吃淌涎水.所以一个麦娃娃吃了又放,放了又吃,直到晚上才吃最后剩下的“娃娃头”.

那么,这一天中午吃什么呢吃辣椒炒茄子.因为一年到这一天才吃一回,所以其香无比.也不知母亲从什么时候攒了点鸡蛋钱,从集上写来一提笼辣椒茄子.辣椒碧绿,茄子泛紫,看着就流涎水.这两样菜,在老家的旱地里是种不成的,是甘谷的菜贩子坐着火车弄到通安驿集上的,所以稀罕得很.那时在山村里,七月十二能有一碟辣椒炒茄子,真是不简单!

眼看着母亲把辣椒茄子洗了,辣椒切成丝,茄子切成块,我们姐弟就在锅灶边转来转去.只见母亲先倒些胡麻油,烧得冒烟了,就投入一勺臊子.等臊子上的猪油消了,就开始炒辣椒茄儿了.母亲把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不一会,厨房里就充满了一股呛人的辣香味.待辣椒炒茄子端上炕桌,我们姐弟就已辣得鼻子酸酸的,母亲也呛得眼泪流出来了.这辣椒炒茄儿就是香,辣得直哈气,也不放下筷子,直到碟子见底了才罢.过上几天,也回味无穷.

二十多年过去了,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只觉得吃啥也不香.七月十二,不像春节、端午、中秋,本不是一个大节日,我却深深地怀念.那“麦娃娃”,“辣椒炒茄子”,真正的“绿色食品”,真正的香呵!

乐公

在乡问,一个人死了,或许能享受最大的荣光.成百上千的庄间人都来为他送行.绚丽的纸火,显示了场面的盛大――在活人们的联想里,他的下一世显得如此富足.他将会骑一匹高大的白马周游世界,身边总有一位精明能干的马夫,一对童男女侍候.他住着一幢生前从未住过的豪华住宅.有用不完的金银钱币――这些都活在绚丽的纸火里.

而这时,唢呐就响起来了.按照庄里人的说法:没有唢呐,那纸火是死的,再也不能复活.去世的人将在另一世里一贫如洗.因此再一贫如洗的后人也要请乐公来吹奏.

擦黑时候,乐公们就来了.他们有六七人的队伍.无丧事的日子,他们在各自的土地里耕作,一有丧事,领头的就四山八洼地吆喝,终于吆喝定了,就于黄昏时节来到.先是一顿饭.然后他们就盘腿而坐,长时间守候在燃着一块巨大的木头的火盆后喝茶.茶毕,唢呐就响起来了.他们不识乐谱,那乐曲都是凭记忆吹出来的,却出奇地齐整.每奏一曲,必有“总理”吆喝:“孝家请乐公呢”,“孝家请庄问人呢”,往往是锣、鼓、钹各一人,三杆唢呐齐奏.当一张纸钱点燃,哭声与哀乐同起,真不知是人之悲痛感染了唢呐声,还是唢呐声感染了人.整个场面呈现出一种巨大的悲痛,整个村庄也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之中了.唢呐声止,哭声也顿时停了.整个村庄此时也鸦雀无声,仿佛连猫狗也悲痛得不发一言了.躺在棺材里的亡人,仿佛在今日,才获得普遍的尊重.他是那么安详与平静.在众人布置的告别仪式里,他获得了真正的安宁.此刻,几个画工也正在棺材边忙碌,他们将用一夜工夫,把那棺材打扮得富丽堂皇.

从出纸到送葬,“孝家”们披麻戴孝,神情黯然,在先生、乐公、庄间人的安排下,哭了又跪,跪了又哭.“先生”抑扬顿挫,高声诵读祭文;乐公双腮鼓胀,尽力吹奏得悲伤;庄间人跑前窜后,端献饭,拿工具,劝孝家,哄小孩,甚至还要给主家的驴添草、猪和食.多则十天八天,少则三四天,真是忙得不亦乐乎.待到一场丧事下来,几笸箩馒头,几案板包莱,几盆猪肉丸子就全进了庄间人的大肚子.主家脸色蜡黄,形容憔悴.从不计花费多少,只怕招待不周,事后庄间人评说.


终于要起丧埋葬了.清早,庄间人已早早到齐了.“总理”安排:年老的撒纸钱,身强的搀孝家,后生们鼓劲抬丧.这天,唢呐声更其响亮了.一顿早饭后,乐公们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吹奏的吹奏,一直把亡人送到墓坑里,才歇缓片刻.待棺木下葬,纸火点燃的同时,唢呐又响起来了.此时孝家一族男女老少皆跪在松软的黄土地里,放声嚎啕,仿佛整个黄土地也都嚎啕起来了.而唢呐声此时更为悲凄,令听者动容,观者也不得不掩面而泣了.经历了大戚大悲,纸火终于成了灰烬,唢呐声也突地戛然而止.庄间人赶忙扶起孝家,一应人等默然又回到主家,一场丧事终于了结了.

一顿浆水长面后,孝家就开始“打发”乐公了.“打发”的报酬是微薄的,领头的乐公往往推辞半天,只收一半“打发”.如果全收了,庄间人定会说土一年半栽,乐公是难以见人的.

特殊记忆里的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小杜所谓的清明,恐怕是指杏花春雨的江南吧.故乡的清明,杏花还未开,也还没有潇潇细雨.有的是一场又一场的沙尘暴,问或在一阵狂风过后,送来几点干雪粒.树枝还枯枯的.活跃于其上的只是几只颜色和树枝差不多的麻雀.不过在河谷地带,背风的地方,远望去也有些绿意了.

就在这样的季节里,清明节来临了.我们那里的习俗.不是为了祝愿“天下清明”,或纪念那位为君舍肉的艾士介子推,而完全是为了纪念祖先.纪念祖先也不是在清明节,而是在清明节之前“上坟”.所谓“上坟”也不叫“扫墓”,而是向坟堆上加土.穷乡僻壤,祖先的阴宅不能算作是“墓”,因此无“扫”可言.但在我,那时却天天盼着清明之前,上坟的邵次祭奠活动了.

因为那是乡间一年里唯一的野餐.

上坟那天,族人各家各户都准备了几样菜肴,分几碟.端在一个木盘子里.每个木盘子里平放了一炷香,点燃了,连同菜肴恭敬地献在祖先的坟堆前.待一炷香快完了,族人中的老者点燃了一串纸钱,泼了一碗凉浆水,野餐就开始了.几十碟土色土香的菜肴摆放在草地上,几十人自由取食.那菜肴有韭菜炒腊肉、洋芋丝、扁豆芽儿菜、炒鸡蛋、胡萝卜丝等,荤素夹杂,卷在一张薄饼子里,在野天野地里,一族人狼吞虎咽,一只酒杯换来换去,实在是一次盛大的野宴.

菜吃完了,大人们忙着给坟堆上加土.我们小孩儿,又忙着在野地里挖野菜吃.那些野菜叫不上名字.有的辛辣,直冲鼻孔;有的甜甜的,带着新鲜的泥土的气息.那种野味,实是天地之至味呀,据说吃了,一年少生百病.吃完了野菜,我们又奔跑着追赶叼食残羹剩菜的乌鸦,或者做各种游戏.早春的风吹在脸上,瘁酥酥的.一时间,伙伴们的脸颊都红红的,全身汗津津的,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放松.一会儿,大人们给坟头上加好了土.一串串纸钱在坟头飘动,祖先的坟墓,也焕然一新了.此时,乡间的太阳已悄然落到了山后,一族人前呼后拥,说笑着回去了.

往往过上几天,清明节就到了.清明节这天体耕,乡亲们给牲口放检测,也给自己放检测.我们小孩子放学归来,找一根席篾,两面贴上硬纸片,中间钻孔.用一根细竹根穿了,做成了风车.在老扫帚上抽一根竹竿,将小风车套在竹竿的空心里,在打麦场迎风跑动.那风车就转成一个个好看的圆圈,并发出好听的沙沙声.也有用绿红纸做成的紫荆花型的风车,好看得多,响声却也小得多.

玩够了风车,我们就坐在碌碡上吃豌豆.那豌豆是二月二放在湿土里弄软炒的,串成串,晒干,一直背到清明节吃的.据老人说,清明节趴在碌碡上吃了二月二的豌豆,一年就肚子不疼,但很少有人相信.那碌碡冰凉冰凉的,我们才不受那罪哩.

故乡的孩子,现在还有那样的清明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