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溪旧事(二题)

更新时间:2024-03-3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4438 浏览:17285

怀德桥

顾小三要到乡下去看母亲.

他12岁了.他已经三年未见母亲了.

小三整理了自己的书包,还像上学一样,背在肩上.他觉得去见母亲,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姐姐给他准备了好多东西,油京果,油油的一包,一颗颗形似花生果,茶食店师傅做工真是考究,黄橙橙的皮肉上,闪着细细的亮晶晶的小糖粒;还有惠山油酥、芝麻糖和粽子糖.姐姐翘着指头,小心地剥开纸袋封口,凑下脸,看一眼,嘿,这些小吃头,开口在笑呢!这些小吃头,都是乡下没有的,妈妈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这些了.姐姐细心地折好纸袋口,不放心,再找来报纸包了;又一包包,装在宝蓝色的塑胶小旅行包里.姐姐交待弟弟,要小心提着;又交待,下了火车,马上去汽车站,写了车票再等车.

小三答应着姐姐,一挺胸,拎起旅行包,精精神神出了家门.姐姐不放心,又追出来,说“我送你到车站吧”,小三想拒绝,又不好意思,没作声.小三背着书包,姐姐提着旅行包,一前一后走了.

姐姐真成了个小妈妈了,谁让母亲不在家呢.

母亲是个小学教师.听人说在学校为“鸣放”分子说话,不知说了一些什么话,受到批判,罚回原籍劳动.总算把孩子们保在了城里,父亲说,做牛作马也要让孩子读好书,自己当年就是家里供不起,高小没读完,到城里当学徒,既做事,又读书,黑灯瞎火的,把眼睛读瞎了.母亲回去的时候,流了泪,但看着孩子们,她眼里闪着盈盈的欣悦.

到乡下的路不算远,但要坐火车,再坐汽车,不到一天的路程,早上出发,傍晚才能到家.这对小三来说,可说是远路了.

小三想起了那次离开乡下,他和爸爸妈妈一起,也是坐火车走的.那年他7岁,背着书包,刚上一年级.这么长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小三从心里觉得,日子真长,他想妈妈.父亲和姐姐他们在身边,他还是想妈妈.

姐弟前后走着,说着话.走了一段路,又拐弯沿着铁路走.

一列火车,远远开来了.

看见火车,小三总有一种行在异乡的感觉.再听见火车“呜呜”叫起,他总是浑身一激灵,就像触了电,从脚麻到头,他觉着了内心的自豪.姐姐和他说起过,人长大了,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也就不会太想妈妈了――也许这就是那种感觉.但这种感觉慢慢退去,小三还是想妈妈.小三有时甚至就瞎想,长大和想妈妈,是一对双胞胎,始终抱在一起,分不开的.

火车“嘁嘁嘁”地呼吸着,伏在了自己的脚边.小三还有些犹豫,姐姐说,快上车吧,不然它要开走的.

小三这才上了车,找着了座位,坐下来.坐下来,他还背着书包,旅行包就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车子突然抖动一下,吭哧吭哧慢慢走动起来.小三斜坐着,还是抱着自己的包裹.

对座是一位年轻女人,见了,笑一笑,喊了小三.

小三转脸正眼看了她,女人烫着头发,脸上有几点雀斑,但擦了粉,看上去隐隐约约的.用孩子的眼睛看,这似乎有些不大自然.不自然也是漂亮,小三在心里还是说,她是个漂亮女人,和姐姐一样地漂亮.

漂亮女人问他,是不是第一次坐火车,小三说是,到乡下去看母亲;漂亮女人告诉他,坐火车,包裹不要放在身上,那多累呀,小三听了,就把旅行包放上了行李架,挤在那些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包袋中间.

火车还是吭哧吭哧地走,走着又停,停了又走;走着走着,就走快了.

颠晃中朦朦胧胧,小三还是想起了母亲.小时候,他随母亲在乡下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时他已经记事,老家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浮着,喊声“房子”,那老家的房子就站在了面前.

老家的房子,真的常常站在他的面前.

小院的木门一扇闭着,一扇半开着.穿过院落,进了里屋,一直往里,是灶间;右侧一溜木板壁,分隔出一大一小两个房间.靠窗的,是父母的大房间,小三他们,睡在里面的小房间.

白天,母亲坐在板壁的年画下面做针线,或在里间的灶上忙碌.姐妹们叽喳着,在靠窗房间的八仙桌上玩骨牌.小三常常喜欢一个人,仰躺在门厅的春凳上,目光在屋顶来来回回,涂画着自己的心事.

窗台下很静,他一个人在看书.他看见,蜜蜂嗡嗡打着快乐的旋子,野鹁鸪在远处一声声叫着,他甚至听见了田地里野果子的叫声.

有像姐姐说话的女子在广播里喊,常州就要到了.车厢里开始乱了起来,喊你喊他,踩着车座拿行李.小三也站了起来,抻了抻肩头的书包,抬头一看,呀,自己的宝蓝旅行包哪去了,小三的心,怦怦跳了.他没有大声叫喊.同车的人,都说那个宝蓝的包,是漂亮女人提走的.

漂亮女人,在前一站就下车走了.七嘴八舌,这时只有小三听到了.

泪水汪在眼窝,小三只是摇头.下了火车,他随人流涌出车站.他想着,他真的不相信,漂亮女人会拿走他的东西.

他用手抻了抻书包,书包还在.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书包在,妈妈会高兴的.他想到,他可以到田野上去,他会爬树,他去摘那些樱桃、小毛桃,还有桑椹,给母亲吃.他还想到,母亲在乡下这么多年,嘴也许已经吃得很泼了.他说不清这“泼”的意思,总之是说,母亲不会喜欢城里的那些小吃头了.

这样想着,小三加快了自己的步子.

他看到了汽车站那个售票窗口.他叫着“夏溪”(这是他乡下的小镇)的名字,他把小手伸进了窗口,但里面的大手,死命地摇着――这天去乡下的车票,已经早没有了.

小三的泪水,终于淌了下来.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蹲下身子,捧着头,呜呜地哭了.

谁的大手,在摸着他的头――是一个老头,在叫他“小佬”,侧下耳朵听他说话.老人听到“夏溪”的名字,点了点头,说那是个很好的地方,我的一个妹妹,就嫁在了那里.老人告诉小三,汽车出城的第一站,是郊外的“怀德桥”,离这里大约四五里路,可以去那里看一看.

这个城市是小三的故乡,但他来去,总是匆匆;“怀德桥”是不是一座桥?“怀德桥”的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谢过老人,他走在路上.曲曲弯弯的街巷,一路走去,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景致.他还是想起了母亲.冥冥中,母亲的手,祖父的手,牵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他相信,这个慈祥的老头,也在牵着他的手.

他是个细心的孩子,细心的孩子喜欢低头数石子,看蚂蚁,但这个时候,他不能停下来.眼睛向两边骨碌碌转动,头颈像大白鹅,一个劲地向前伸去.他在找着前面的路.

在怀德桥,小三终于写到了返乡的车票.他听售票窗口的人说,今天参加高考的学生返乡,写走了城里所有的车票.

这是在怀德桥.小三心里突然有了要去看看桥的冲动,但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班车就要来了,来了就要开走.

怀德桥,小三在这里没有看到桥,他觉得是一个小小的遗憾.他决定要记住这个名字,记住那个给他说到“怀德桥”的老人.

在车上,小三见到了那些参加高考的学生,一个个提着网兜,网兜下面的脸盆里,装着文具和日用品.小三还是抱着自己的书包,他很想和他们说说话,但前后望了望,没有面熟的人,不好搭话.小三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汽车在乡间公路上,快快地走着.

颠晃的朦胧中,小三先在心里叫了声“妈妈”;叫了一声,他自己先自羞了,前后看看,好像一车子的人,特别是那些高中生,都在看着他.

他不管这些,他只是觉得,这一声“妈妈”,自己听起来,感到特别亲切,特别温暖.

河滩

河滩已经被很多人马践踏过,后来闲下来了.来往的脚步,踩实了这里的泥土,带来了沙石、砖瓦碎片,和外面嘈杂的声音.河滩上的野草野花,渐渐少了,稀稀拉拉,几根几簇,在一阵紧一阵慢的风里摇着;河滩上,间或也摔响哐啷哐啷锚链的声音,是有船只拢了岸,卸下一些什么,又载走一些什么.这些,玩耍在近旁的孩子们不会去关心,住得远远的居民,也不会跑来探看.

河滩左边不远处,是一座旧时人家的祠堂,略显破败,从外面看去,宛如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后来的人们略加修葺,钟声和孩子们一起欢闹,就成了一所小学校.小学校是一所典型的乡村学校,简陋中透出点古朴.学校有六个年级六个班,在这座房子里挤了四个班,一二年级两个班,五六年级两个班.低年级的两个班在里间上课,高年级的两个班则安排在靠河的房里,孩子们大了,来往船只的人叫机吼声,对他们要比低年级的学生吵闹小些.学校还是把面河的边门折堵了,门开着,门外是河,总存着一种危险.教师的办公室,挤在大门的西侧,窗外有一个小天井,穿过天井,再穿过一段距离不长的盖顶门道,就去了外面的天地.学校里面,没有什么活动的空地.出校门,学校租了紧靠的两间民房,中年级的两个班,就在那里上课;学校的操场更远,在小街尽头,圈了一块荒地,四周栽一圈这里村巷常见的紫槿树,做了篱笆,春天的时候,绿篱墙上开满了紫色的花朵.孩子们出早操,就从两个地方整了队,浩浩荡荡开进这块场地,大呼小叫地活动起来.

河滩右侧,新近建了一个造纸厂,是城里来人建造的.三三两两的男人女人,在河滩前面来去.后来,厂子的门房有了老头看门,空气里开始飘散一股熏熏的气味.河滩上的锚链声摔得更响了,爸爸妈妈指着远远升起的白帆,回答姐弟的问话:每天来的,都是跑运输的大木船,把旧书刊和废纸运来,“回炉”造纸的.

河滩是一块闲着又不闲着的空地,小学校的孩子们不常去.

弟弟和姐姐,住在离河滩仅有里把路的村子里;弟弟和姐姐,都在这所小学校读书,弟弟去年秋天刚入学,姐姐已上五年级了.

妈妈不放心,每天交待姐姐,说弟弟还小,要带好弟弟;弟弟胆子很小,每天背着书包到学校去,都跟在姐姐身后走.路过一段坟地,弟弟用手蒙住眼睛,姐姐就驮着弟弟一路快跑.


坐在低年级四面窗户紧闭的教室里,老师在黑板前大声领读,孩子们跟着哇哇直叫.孩子们听不见河上人叫机吼的声音了.课间休息,弟弟一溜小跑,上了厕所,回转还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姐姐在窗户外面,叫着弟弟:“弟弟,你到外面玩玩好了,不打紧的.”弟弟摇摇头,他觉得外面一切都是陌生,一切都碍手碍脚.他只想静静地坐着,等着就要到来的下一堂课.有一日,弟弟被姐姐逼急了,起身走出教室,过小天井,走进通向外面的门道.门道两边的玻璃橱窗里,张贴着学生们画的画,写的作文.弟弟识不得几个字,他就看那些蜡笔画、水彩画,看得眼里色彩飞舞,日月旋转,看得眼里开出一朵花,再开出一朵花来.

草青了,花也开了,草青花开是校门外面的田野.在这个季节,有人又想起了学校与纸厂之间的河滩.有一天,小学校的孩子们,跑到河滩上来了――河岸运输的船只正在装卸,上上下下的,尽是捆着绑着的麻袋包.搬运时不小心,散落在地上的旧书纸片,被风吹刮着,飞来飞去,像春天田野上活泼的蝴蝶.

弟弟和姐姐,也在孩子们里面.弟弟和姐姐,一前一后跑着.河滩上忽忽的小风,揉上了脸,一阵轻快,孩子们不觉都举起了小手.

很长时间,姐姐不愿带弟弟到这里来.她怕吓着了弟弟――装卸的工人们,不管河滩上的事,门房老头却很管事,沉着个麻花脸,凶巴巴的.有一次,轰跑了成群的孩子,独独抓住了姐姐班里的班长张小农,硬把他拖到了学校,送到教导主任那里.后来教导主任在学校的大会上,点了这个张小农的名,不让他再当班长,吓得孩子们几个星期都不敢跑到河滩去.

在学校的旁边,在孩子们的视线里,河滩总在飘移,总在飞升――上学放学,小眼睛远远瞟着,哐啷哐啷的锚链声,一声声,钻进他们竖得长长的耳朵里.

这次姐姐带着弟弟来,姐姐心里还胡乱打着鼓:不带弟弟来,弟弟不高兴,弟弟私下央求了好多回;带了弟弟来,爸妈知道了,骂起来,弟弟也会跟着哭鼻子的.

中午时分,装卸的工人们都吃饭去了――太阳并不很热地耀在头顶,河滩静静的,大大小小的麻袋包,有的直立着,有的躺卧着,组成了高高低低的小山包.孩子们小声说话,蹑着手脚,在“山包”里面穿行,像煞了一只只觅食的小老鼠,这儿嗅嗅,那儿掏掏;掏到了什么可心的东西,招招手,点点头,触碰着胡须,会心一笑――工人师傅们或许很快就会回来,门房的那个老头或许会冷不丁冒出,吓人一大跳.

姐姐跑到前面去了,弟弟掉了队,他奇怪自己并不着急,手上捡了好几本书,新新旧旧的,一翻看,心头就蹦出个小惊喜――姐姐该也是捡到了什么好看的书,在前面蹲着猫着呢等

跟着姐姐跑,姐姐不会把他丢下的.

那次奶奶带他们去北乡走亲戚,逛人声喧沸的庙会,竟是走散了.姐姐紧拉着弟弟的手,手心攥出了汗,硬是不撒手.等到奶奶找到他们时,姐姐正扳着弟弟的手看指纹,哼唱奶奶的谣曲,逗着弟弟呢――

一螺巧,二螺拙,三螺拖棒槌,四螺全不识,五螺富,六螺穷,七螺做长工,八螺挑粪桶,九螺骑白马,十螺坐官船.

再大点,小伙伴们去野地里打闹,她就带着弟弟,下河,爬树,割草.在村巷的大屋小房、弄堂,和一个个稻草堆之间乱窜乱钻,玩这里孩子叫做“藏猫猫”的游戏;或干脆故意高着声,大唱自编的童谣――什么“矮佬佬,卖灯草,卖来卖去呒人要,转去关仔房门打家小”,什么“老老头,的的头,吃个浆糊头,着个破布头;老老头,的的头,生个佬小呒不头,拿个奈泥笃笃头,实在呒说头”,什么“阿飞飞得高,我有高射炮,阿飞飞得低,我有DDT”.唱着唱着,同伴中有人莫名其妙笑起来,你捶我打一阵子,而后一哄而散,躲着藏着,各自溜回家――

弟弟翻着看着,还不时探出头来,四面望望有没有人来,这是姐姐交待他的.

他瞥见了同来的小伙伴,一个一个,在一个麻袋包围成的掩体样的角落里聚拢.一个同学飞快地掀着书页,几个同学凑着脸在看,指指点点,吃吃地笑等

这个时候的姐姐,她正躲在这几个学生的背面,也靠着一个麻袋包――把一本书抓在了手里,她也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了,看着翻着,最后竟至在书堆里坐了下来等

弟弟找不见姐姐,他大大胆子,自己一个人走――

在这一个捆包里,他掏出了这一本书,书上画着奇奇怪怪的画,他翻过来看,翻过去看,似乎看懂了点意思,顾自笑了.

在那一个捆包里,他抽到了那一本书,书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他还是翻过来看,翻过去看.他识不得这些字,他有些不高兴了,随手一甩,摇了摇头等

旧书散落在地上,簇拥在他们的脚边,像飞溅着的白色浪花.就这样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弟弟身边已堆积了10多本书,他似乎漂到了一个汪洋海里,前头看不见归帆,后面看不见来棹――姐姐姐姐,他一下子慌了手脚,还是没了主意等

姐姐,姐姐,姐――姐!他大声叫了起来,他竟自呜呜地哭了等

姐姐不知怎的,像小人书上的鱼仙人一样,敛着“尾巴”一下在他的眼前冒出――姐姐轻轻摇着手,小声叫着弟弟――弟弟还是不能自已,大声抽噎着――姐姐没有办法了,拉起弟弟的手就走.

弟弟和姐姐,拉着手跑在河滩上.姐姐的手里,抓着一本书,弟弟的手里,也抓着一本书.

他们跑着,没有人在后面追来;他们的耳边,只有风声在响.

小学校的钟声,已在远处当当响起等

相关论文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