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孟贤散文二题

更新时间:2024-01-3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476 浏览:12368

鄣吴村前唤缶翁

浙江安吉县地处天目山北麓,置身于其中,仰首看天地,看山水,看村落,你会觉得一幅气韵高古、雄劲峻峭的山水人物画高悬于苍穹下,那万竿绿竹卷起的层层绿波似是当年缶翁在友人赵石农赠予的虞山砂石制成的砚池中研磨出的一圈圈墨浪;那熠熠闪光的银溪似是当年缶翁泼洒的淡墨;那郁郁葱葱、苍翠深古的林木似是当年缶翁施以的浓墨;那白云深处的凉亭似是当年缶翁绘就的佛像;那聚而散、散而聚,结队飞行的鸟雀似是当年缶翁题画诗中的字与句;那满是青苔、满是斑驳的巉岩奇石似是当年缶翁天天刻、随手抛的印石.那恍若水墨淋漓的青山濡湿了天际等饱餐秀色的我,情不自禁伸展双手虚拟拥抱一座座山峦,“抱”着“抱”着,突然山没了,抱个空.定睛看,原是从天目主峰逶迤而来的众多山岭至鄣吴村附近戛然停下,收住脚步.惊异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苍的意志、上苍的特意安排——让出一块平缓的土地,建造一个名人的故居;辟出一个空间,拓宽名人的视野?心海不时溢出喜悦的我,快步走向吴昌硕故居.

吴昌硕,名俊卿,号缶庐、苦铁,于1844年11月6日出生在鄣吴村,只因得于山水的滋养和村落古文化的熏陶,得于艺坛大师的指授以及自身绝世的天赋,他从一介耕夫成为艺坛一代宗师.从此,安吉因吴昌硕之名远播海内外,海内外也因吴昌硕记住了安吉.“安吉”两字常让我独思,哪一个人、哪一个民族不思“安”和“吉”呢?我遂想起五代时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祖籍就在安吉.李的祖父李昇本姓潘,安吉人,父为安吉县訾将,淮南将军李神福入侵湖州时将李昇父子掳去,于是,李昇就改姓成了李神福的家奴,后做了吴国丞相徐温的养子,徐死后李昇篡位成功,继位于金陵,改国号为南唐,年号为升元,并恢复李姓等.我站在吴昌硕故居前,像品味安吉的茶一样用双眼品观这座古朴的民宅:这里的门窗框架,恍如毛笔勾勒,这里的瓦片仿佛不浓不淡、不干不湿的水墨,庭院未必深深却文气森森,砖石间、墙角处的小草小花在风中摇曳着,让人想见当年主人平和的笑容,轻轻地走来的我,轻轻地叩响木门,祈望走出一个身穿长衫、慈眉善目、晚清模样的长者——缶翁先生.

一直以来,作为缶翁先生同乡(安吉属湖州市)的我,观赏、体会他的金石、诗文、书和画,作为最重要的精神生活,每每痴醉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我从他的梅花、枇杷的构图、布局、设色中,掂量到他的身世、他的学养和他的禀性.先生的画作笔恣墨纵,不抱成法,气势弥盛,以极为简练的笔墨表现深邃的意境,让人折服其虚实相生、神完气足,外貌粗疏、内蕴却浑厚无比的艺术功力,从他的梅图中,可领略到他的“强抱篆隶作狂草”,笔势奔驰、苍劲雄健、拙不掩秀和貌拙气酣的书法艺术,可领略到他敢于以籀之笔入画,以非凡的艺术创造力给写意花卉的运笔带来新的生机,不止于此!更可领略到他的品行与人格.

“使笔撑搓枒,饮墨吐畏垒”的缶翁,作画都是中锋悬腕,虚掌实指,将全身气力送到笔端,一生敢用重彩,形艳神雅.他的枇杷图极具神韵,他在一大片绿色的芭蕉叶上精心地画了几颗黄澄澄、水果质感非常强烈的枇杷,背景奇妙地补上亭亭玉立的淡墨荷花,起到清新悦目的效果.先生画竹,突出直节不屈,构图时竹子多在幕后,前以浓墨为叶,笔底生风,叶动竹静.先生作画,如同他的金石、诗、书一样主张气势,“墨池点破秋冥冥,苦铁画气不画形.”从中可窥见他的画理与品位.我常常面对先生枇杷图下的印章,居然冷笃良久,一如铸铁.先生所用刻刀异于常人,乃圆干而钝刃,令刻家们惊讶不解;先生独特而精湛的篆刻艺术,当代诚无其匹.

眼下正是盛产枇杷的季节,“竖”在鄣吴村的我,总觉缶翁笔下的枇杷比枇杷树上的枇杷更为诱人、更为生动.此刻,因仰慕先生而心旌晃动的我,一手拍了拍村前的玉华山,一手拍了拍村后的金华山,我没想到竟拍出了久埋心底的、清代安吉乡土诗人王显承的诗句:“行到吴村香雨亭,柳枝斜拂酒旗青,金华玉华峙,流水落花出晚汀.”寻觅诗中的香雨亭,我知道该亭为古代接官亭,到此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尔后步行入村.今天,我再次感受到诗人在暮春时分来到鄣吴香雨亭,双手抱胸,举目远眺,看见两座山峰耸立云霄,看见柳枝扬起的村街——风展酒旗格外夺目,还有纷纷扬扬的落花飘入溪水,从山间流泻出来等这一刻,溪水漫溢心田的我,觉得玉华山之素雅,宛如害羞的淑女,那飞渡的白云似她飘动的衣裙,她在俯视、倾听“万壑团云草阁深,苍苍平静动空音.山头月影留书幌,水外鸡声近竹林”?我不住地拨开薄如蝉翼的山岚,我没看见当年山雾中的茅屋,却听见勤劳的村民——那双足在无垠的田野里有力地敲响;也没看到哪家书房窗帘上流溢着月光,却听见与当年一样的、鸣在溪前溪后的鸡叫声等


鸡叫声中的我,笑自己木然的躯体似是缶翁笔下的丑石,那甩动的手臂似“石”边斜长的细竹,我兴冲冲地走进吴昌硕故居.新修建的故居原为一幢四合院式民宅建筑,因太平天国的战火已毁大部分,现存东侧厅三间砖木结构楼屋.我徜徉于庭院中,用脚丈量、用眼测得原古建筑面积约有2000平方米,那号称“金銮殿”的吴氏宗祠是鄣吴最大的古建筑群,素有“江南民间故宫”之称,惜“”一场浩劫只留下一些遗址.可见古老的鄣吴也是历经劫波,我的心因此满是沧桑感.这世间总有一些人为夺权、为争王,破坏了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令人不解的是,犯了这些罪孽的人,不一定全受到应有的惩处,有的甚至用“功绩”或覆盖,或涂抹.进得客厅,于右任先生所作的“诗书画而外复作印人,绝艺飞行全世界;元明清以来及于民国,风流占断百名家”一副长联一下扑入我的眼帘.我站在先生的相片前,口里振振有辞:“曾读百汉碑,曾抱十石鼓”的缶翁大师,今番晚您整整百年出生的同乡湖州人、后生周孟贤特来此向您鞠躬!蓦地,晚缶翁先生10年去世的近代诗人、清光绪进士陈三立在《安吉吴先生墓志铭》中的一段话跳入我的脑海:“盖先生以诗书画篆刻负重名数十年.其篆刻本秦汉印玺,敛纵尽其变,劙镵镜造化,机趣洋溢.书摹猎碣,运以铁钩锁法.为诗至老弥勤苦,抒掳胸臆,出入唐宋间健者.画则宗青藤、白阳、参之石田、大涤、雪个.迹其所就,无不控括众妙,与古冥会,划落臼巢,归于孤赏.其奇崛之气,疏朴之态,天然之趣,毕肖其形貌节概情性以出等”步至缶翁出生的房间门口,我凝视着一张老式雕花木床,一只木制马桶,我把我的脸孔痴痴地“贴”在门框上,想象先生出生时的啼哭声,祈望能看到那白天放牛、下地干农活,晚上在油灯下孜孜不倦地刻印的年少时的他;看到如何以废铁制刀,以废砖代石,左手无名指因刀刻受伤、伤口溃烂,后废去半截手指的他;看到当年太平军从安徽直指浙西,尾随而来的清军杀人放火、掳掠,无恶不作,百姓四处逃亡,17岁的吴昌硕颠沛流离,辗转于荒山野谷之中,与家失散,以树皮草根和野生植物充饥、浑身浮肿的他;看到独自一人在湖北、安徽等地流浪5年之久、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家乡与父亲朝夕相处、躬耕度日的他;看到离开家乡去上海、杭州和苏州等地寻访师友,先后师从国学大师俞曲园(学辞章和训诂之学)、知名书法家杨藐翁(学书法和辞章)时年29岁的他;看到以做篆籀的笔法绘画,因苦无师承,经友人高邕介绍,求教任伯年的他;看到39岁客寓苏州,因家境十分苦寒,经举荐作县丞小吏达数年的他;看到得金附将赠一古缶,遂以缶为庐的他;看到47岁时与江苏吴县人、同治进士,工篆书、擅金石、富,且精于鉴赏的吴大澄相识后,在吴氏寓所饱览大量古代文物以及历代名家手迹,得益匪浅,后艺事大进的他;看到不顾亲属劝阻,应吴大澄之邀参佐戎幕参与中日甲午战争、时年五十有四的他;看到甲午战争失败后,邓世昌、丁汝昌等将士与敌浴血奋战,与敌舰同归于尽的英雄气概深深铭刻在心,并挥毫疾书“海军未复谁雪耻?愤失海权蹈海死,精卫衔石填沧海,呜呼我国多烈士”哭丁汝昌一诗的他;看到甲午战争虽然远去,胸中却翻滚浓浓烈焰的他;看到取材于家乡独松关(当年金兀术自广德经过的独松岭,岭上因一管一松、山石堆垒而得名),一气绘就《独松关立轴》之珍品,并题款“吾亦独松关有高亢之气”的他;看到如松如“关”的他,仰天抒发“石头奇似虎当关,破树枯藤绝壑攀;昨夜梦中驰铁马,竟凭画笔夺天山”之爱国情怀的他;看到当年在湖州“六才子”之一丁葆元举荐下,受任江苏安东(今涟水县)县令,上任一月因蔑视官场挂印辞去年已56岁的他;看到进入艺术高峰的他,被推为西泠印社首任社长时,身旁簇拥着浙派篆刻家叶品山、丁辅之、吴石潜和王福庵等人,之后亲撰“印邑无源?读书坐风雨晦明,数布衣曾开浙派;社何敢长?识字仅鼎彝瓴甓,一耕夫来自田间”一长联、年近古稀的他;看到72岁时,被推为上海“题襟馆”书画会名誉会长,与曾农髯、李梅庵、王一亭、李侍秋、冯超然等名家,与钱瘦铁、贺天健、张善孖、张大千、潘天寿等书画家,与康有为、于右任和谭延闿等名人交流切磋艺事、提携后学的他等,我久久地把额头“贴”在门框上,我的心正快步入古、奋力追古,我不住地甩掉一百几十年的光阴,自觉额头已碰上了缶翁先生的额头,不,碰着了缶翁先生笔下苍劲雄放、昂首傲世的梅枝,陡地深领了先生作画尤以气势突兀,在布局与用笔方面与前海派胡公寿、任伯年等不同,与青藤、八大山人、石涛等完全异样.先生无论画梅画兰画牡丹,常常从左下方向右面斜上,也间有从右下面向左上方斜上,画面上的枝叶也作斜势,互相穿插交叉、呈对角倾斜之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