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题2004年第5期

更新时间:2024-01-25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4398 浏览:66391

孤人满奶

满爷满奶这辈子没儿没女.满爷走后,留下两间老屋,几只大瓮,除此没啥值钱东西.春三月,青黄不接,满奶日予过得艰难,多亏邻里街坊周济,才得度过春荒.

满奶孤单之感日甚,便想找些事做.夏秋两季,庄稼收割后堆在场里,常有鸡儿乌儿来啄食.满奶说:“我给大伙看场吧.”满奶是一对大脚板,虽说年纪大了,身子骨还硬朗,人也精干,整日在麦场上走来走去,驱赶鸡儿鸟儿.

场中有孩子戏玩.满奶立在场边,手里扶一支棍,呆呆观望.良久,叹息一声,背过身去,又去驱赶鸡儿鸟儿.

村人说,老大年纪了,也难为这老婆子.

十月里,地光场尽.村人都送些豆麦谷物给满奶.满奶颤抖着双手接过去,浑浊的泪花花在眼眶里转.

入冬.满奶无事可做,便剪窗花.满奶脚板虽大,却生一双巧手,剪得好窗花,做得好针线.只是她的窗花没啥新鲜内容,都是剪了几辈的老东西.还在春天,满奶就养三五只鸡,鸡蛋舍不得吃,攒着.养一只羊,赶到秋来,把它卖了.所得不多,留些写油盐酱醋,余下都写了彩纸.满奶盘腿坐在炕头上,微弯了腰背,眯细眼睛,咔嚓一剪,咔嚓一剪.满奶剪得很慢,很仔细.

淡淡的阳光,透过一方小小的玻璃,照进低矮的小屋.屋里明亮了些,也温暖了些.满奶直起身子,捏了捏瘦骨凸出的拳头,捶一阵腰胯,又眯细眼睛等

整个冬天就这么过来.

一进腊月,家家忙起过年的营生.满奶也忙.满奶用一块旧布包一摞窗花,拎着,一手拄了拐棍,一家一家送过去.平常人家有送财神的,有送喜鹊、松柏、梅花的.有老人的添一幅寿星,有年轻媳妇的就送一对送子观音,也有剪个胖娃儿,配以谷穗麦穗唤做五谷丰登的,都是些吉祥的物事.


村人说,满奶,大冷的天,让你老人家跑一趟,快上炕坐会儿.

又说,满奶,饭就熟了,吃过再走吧.满奶答应着,一条腿跨在炕沿上,坐一个时辰,饭却是从来不吃的.

村人倚在门框上,看满奶走出院子,走过街角,在视线中消失.远的天空下,拄了拐棍拎着包袱的孤老婆予满奶越发显得瘦小了.

村里几十户人家,都贴满奶剪的窗花.雪白的窗纸,衬着红绿的窗花,屋里便添许多喜庆之色.

“七七”事变前一年,秋收毕,满奶无疾而终,享年七十有六.村人合资安葬,场面极隆重.

瞎子二爷

二爷本不瞎.年轻时也能看见山,看见水,也是好眼睛.后来,无端长一层灰皮,眼睛就瞎了.

二爷身板硬朗,头发却稀松平常,几根焦黄的毛发,梳起来扎一条辫,老鼠尾巴样吊在后脑勺上.大儿说,爹,村里就你有辫子,剪了吧.二爷说,放屁,谁敢剪我的辫子!

村人都说,瞎二爷有三件宝,小辫拐棍长烟袋.其实是四件,还有一只圪抿壶.只是此宝不轻易示人,大家难得一见.

拐棍为山核桃木所制.粗可寸许,长至腰胯,上有自然花纹,或行云流水,或沟谷山峦.村人惊羡于造物的神工,二爷也觉得有这等稀罕物儿是自家的福气.

烟袋呢,长约一尺五寸,核桃大黄铜烟锅,配上碧绿的玉石烟嘴.装一袋自家炒制的黄灿灿的烟丝,悠悠吸两口,便见紫雾缭绕,二爷在烟雾中若虚若幻.

二爷瞎一双眼,无事可做,常拄了拐棍在村街上摸摸索索地走.坐街的人听见拐棍点地的得得声响,都站起来迎候二爷.二爷年长,辈份又最高,村里有妯娌矛盾,兄弟分家,红白事体,都请二爷调解操办.二爷极受村人尊敬.

二爷在村里德高望众,在家里更是说一不二.通常天刚放亮,全家就起来,儿子下地干活,媳妇洒扫做饭.若是过了这个时辰,二爷便搬把椅子,坐在当院.拿出圪抿壶,对着壶嘴儿吸一口,揣进怀里,过一阵掏出来,吸一口,又揣进怀里.二爷揣着他的圪抿壶,凶神般坐在当院里,儿子媳妇谁敢开门出来

有一年冬天,村里人心惶惶,纷纷传说日本人快进到文峪河上游来了.二爷说:“日本人是个啥鬼样儿”说完哈哈―笑.

跟着二爷的笑声,日本人真到文峪河上游来了.远近的村庄不断有消息传来:日本人烧房子了.谁给日本人杀了.谁家闺女媳妇叫日本人糟蹋了.再后来,二爷的村子也开始遭殃.儿子们背着二爷在山里东躲西藏.二爷仰天长叹:“老天爷,叫日本人遭了报应吧!”

一日,人们得到信儿,说日本人又从文峪河下游的据点出发了.三儿背起二爷就走.二爷说:“放下.”三儿不听.二爷横过拐棍,在他头顶敲一下,吼:“放下我!”三儿无奈,只好放下老爹.二爷说:“儿啊,爹是你们的累赘.”又说:“爹一个瞎老汉,死了不可惜.照顾好你们的媳妇孩子,逃命去吧.”儿子们说,爹,我们兄弟三人,怎能扔了你二爷说:“再不听,我就碰死在你们面前!”儿子们失声痛哭,把二爷安顿在菜窖里.

儿子们走后,二爷摸索着爬出菜窖.走回屋里.就听见河对岸远远的响起了声.二爷从腰带上摘下烟袋,端坐炕头,装起一袋烟,慢慢吸着.吸完,又装起一袋.

日本兵闯进屋子.二爷一扬手扔了长烟袋,说:“拿上我的拐棍.” 日本兵把二爷拖到村街上.一个日本兵头子走过来,揪住二爷的发辫,问他八路军可曾来过村里二爷说:“我是瞎子.”日本兵头子朝他脸上打过一拳.二爷抬手摸摸脸颊.血从嘴里流出来.

二爷静静地站在村街上.冷风刮过冰封的文峪河面,吹动着二爷焦黄的发辫,吹拂着他一身干干净净的黑布棉衣裤.二爷转过身子,抬了瞎眼,朝向村北的大山,心里道:“儿啊,走得再远些吧.”

二爷转过身来,从怀里面掏出圪抿壶,满满吸了一口,又揣进怀里.二爷提起拐棍,照准说话的地方狠狠抡了下去.跟着就听见一声长长的嚎叫.二爷哈哈大笑,说:“狗日的日本人!”

一群日本兵拥过来,调转托,像砸泥巴似的一下一下砸二爷.二爷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脸血污,着.日本兵头子说:“烧死他!”

两个日本兵从院里抬出一口大铁锅.日本人一齐动手,把二爷扣在铁锅里,又在下面堆了柴草.二爷喊:“日本人,你八辈祖宗!”二爷的喊声像从地底滚上来的闷雷,震得铁锅嗡嗡地响.日本兵点燃了柴草.黑红的烟火弥漫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