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山散文二题

更新时间:2024-01-2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9650 浏览:42840

母亲的手擀甜面条

母亲做的手擀甜面条,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清凌凌的沸水里,翻滚着一根根精细匀称的短面条;出锅时,再撒上几撮绿绿的香菜末,亦或是鲜嫩的韭菜叶.屋子里顿时散发出甜面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我是吃着母亲的手擀甜面条长大的.现在虽已无从考证手擀甜面条出现的确切年代,但我知道它是困难时期乡村人们抵御饥饿来袭的独创.那时候,因为缺粮少菜,又不能老是空着饥饿的肚子干体力活,所以就发明了在清水中煮几根白面条来充饥的法子.水多面少,至少可以哄肚子开心.我记得,那时村里人都吃这种饭.午饭或晚饭时间,不论到了谁家,闻到的都是一股子甜面条的味道.只是村里人都说,我母亲的手擀甜面条做得最好吃.每每放学回家,母亲早早把做好的甜面条晾在窗台上.我把书包往院子里一扔,冲上去,三两下就把甜面条连汤带面赶进肚子里,然后用手背把嘴一抹,满足地到外面去玩了.可过不了多久,肚子又开始咕咕乱叫了,只能忍着.那时,我恨这该死的甜面条,除了一肚子汤汤水水外,似乎胃里永远都没有充实的感觉.就连玩耍的时候,都能听见肚子里涕零哐啷地响声.两泡尿之后,肚子又恢复到吃饭之前的模样.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就连我所谓的这世上最难吃的到甜面条也常常舍不得吃,留给我们姊妹三个.

那时,我真是不懂事!

后来,生活似乎慢慢有了些改观.我终于可以吃上母亲做的手擀长面了.母亲把擀好的长面,拎起来,抖了又抖,然后丢进沸腾的锅里.等面煮熟了,再用芨芨做成的笊篱捞出来放碗里,然后拌上香喷喷的炒菜.那可真是人间美味啊!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喝那么多可恶的汤来填饱肚子了!

可这样奢侈的饭菜并不是每天都会有.仅是隔三岔五吃那么一顿.母亲的手擀甜面条永远是我们生活不可或缺的主打.那时,我吃了母亲的手擀长面条之后,就觉得甜面条简直不可思议——水里几根面条,那也叫饭?于是,我常常哭天喊地地吵着要吃炒菜拌长面.但母亲并没有因为我的眼泪而满足我的,仍是偶

尔调剂一下我的胃口.我的肚子里,大多装的还是母亲的手擀甜面条.好在母亲的手擀甜面条做了一些改进,用葱花代替了韭菜末或香菜叶.在饭快熟的当儿,用小铁勺放在火上炼一点胡麻油,然后泼进锅里飘着的葱花上,锅里立刻冒出一股香喷喷的雾气.当然吃起来比往常也就香了很多.在窗台上,也多了一样下饭菜——甜菜叶子.把甜菜叶子煮熟后,切成短截,倒上醋,也不失为一道美味.


长大后,生活好了,各种各样的吃食应有尽有.母亲的手擀甜面条也变成了年头节下,我们争相抢吃的美味.再后来,我离开老家,就很少能吃到母亲做的手擀甜面条了.经常面对一桌子的大鱼大肉,总觉得一日三餐里少了点什么.每每想起母亲的时候,味觉里总多了一丝甜面条的清香.于是就常常盼着回家,回家吃母亲做的手擀甜面条.多年来,这似乎成了我内心驱之不去的一种情结.

结婚后,老婆不知甜面条为何物.她认为甜面条就是用糖替代盐之后的饭食.这让我哭笑不得.我只能常常到街头的甜面条饭馆里以减相思之苦.饭馆里的甜面条,模样看起来跟母亲手擀的差不多,可味却不是那个味,偶尔还会吃出几粒小石子,咯得牙疼.所到之处,怎么也吃不到像母亲手擀甜面条的那种味来.无奈之下,当我笨手笨脚地照着母亲的样子学做了一回甜面条之后,老婆对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饭食,表示最强烈的反感.此后,手擀甜面条再也没有上过我们家的餐桌.能吃上一顿可口的甜面条,便成了我生活中最奢华的一件事.

有一年,单位组织体检,结果我的血脂偏高.老婆急了,四处寻医问药.结论是,大鱼大肉少吃,饮食以清淡为主.就这样,甜面条才正式荣耀地登上了我们家的餐桌.在母亲的指导下,老婆的手擀甜面条做得也可以跟母亲媲美了,而且自己也能吃上一小碗.儿子也跟着我喜欢上了甜面条.只要母亲回来,儿子总缠着奶奶给他做甜面条吃.不到一年,我的血脂就正常了.

每次回老家,母亲知道我爱吃甜面条,所以就早早准备好了等着我们进门.只要我前脚一踏进门槛,总能闻见一股淡淡的甜面条的香味.母亲虽然老了,但她的手擀甜面条却永远是那样精道、纯正,让人久吃不厌.只要母亲在,我每次应酬回来,她都会端上来一碗甜面条,冒着丝丝香气.这味道,让胃里的酒精消减了一大半;这味道,也仿佛又让我又回到了从前;这味道,已成为我儿时无法抹去的记忆,成为母亲一生平淡自然的爱.

麦 香

我又闻到了小时候熟悉的麦香,清新、淡雅,包裹着太阳的味道.只是,这麦香在鼻尖停留的时间,已不再如曾经那样悠长久远了.麦子在康拜因的突突声中,经了几个白天和夜晚之后,就被父亲打包送进了面粉加工厂.这到底还是给我的嗅觉,留下了久久的遗憾.

小时候,麦子长熟了,整个村子里都弥漫着铺天盖地的麦香.这麦香长久地占据着我的嗅觉神经,那时候,并不觉得它的稀罕.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原故吧!该收割了,父亲夜夜就着月光,不停地磨镰刀.我听到镰刀与磨石相吻发出“嗞嗞”的响声,这声音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像柔美的催眠曲送我们姊妹三个入梦.常常天还没有大亮,母亲便叫我们起床.我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问母亲天还黑着,去地里能看见什么?母亲总是笑笑,说到地里就知道了.磨磨蹭蹭起床,父母已经将腰食准备妥当,就等我呢.到了麦地里,太阳已经露出了半个脸.母亲说,这会知道了吧,你要等太阳晒屁股了再上地,是干不了多少活的,是要被人笑话的.

我笑笑,无言.

放眼望去,金灿灿的麦海,一片连着一片.我的眉头不由收紧.生平第一次割麦子,现在已记不清是小学几年级.只记得那时候,母亲为我准备了一把个头最小,基本没开刃的小镰刀.每每下地,母亲看我挥舞着镰刀,这儿搂一刀,那儿砍一刀,不无担心地警告我,镰刀不是好玩的,当心伤着自己.即便这样,麦子没被割倒多少,反倒把自己的手指或脚脖子给划伤了好几次.好在都是皮外伤,

母亲很不客气地停了我的职.那时候,我倒是特别想听母亲说一句: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可母亲却没说,却让我去捆麦子.看着两个姐姐镰刀在手,“唰唰唰”割得欢实,刀过麦倒,心里甭提有多嫉妒了. 我无精打采地拿要子,慢腾腾地捆着.因为我捆得麦子很松散,到最后,还得母亲重新再拾掇一遍,于是,连这件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活也被母亲罢了.自此,我基本就成了哪儿凉快待哪儿的看客.好不容易等到要吃腰食了,我早等不及了,于是大放肚皮,吃个没完没了.我像是干了重活,肠胃空空的行家,抹着脸上的汗水,四平八稳地坐在麦茬子地里,享受着清晨的第一顿美食.其实,也不是什么美食,只是开水,馍馍,而且馍馍还是干的.当然,西瓜成熟的时候,也会带西瓜来,每个人一半,将晒干的馍馍泡在瓜碗里,真是这世上最美的佳肴.大家看我稀里哗啦的吃相,都在笑.我那时候是管不了那么多的,跟着下地,目的就是混着吃顿腰食.

不过,我白吃混喝了没几年,就可以跟两个姐姐PK了.但是,无论我怎么卖力,总是落在她们后面.有时候,我也会得第一,常常挥舞着铁镰,得意地朝后看她们挥汗如雨地追我.往往我得第一的时候,都是因为挨着母亲,她会悄悄帮我多割几趟.每每被两个姐姐发现了母亲的徇私舞弊后,都叫嚣着说母亲老偏我.只要没了母亲的徇私舞弊,我十回有十回都落在最后.那时候,我就没了继续割下去的信心,常常直起腰,哎哟声唤道:这地里怎么长这么多麦子啊?啥时候才能割完呢?母亲听到我的牢骚,笑眯眯地回头说:越多越好,割不完才好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母亲告诉我,割麦子是有技巧的.首先镰刀要快.刀刃太老,吃不住麦秆;其次,左手要用力将麦秆捏紧,否则,刀一下,麦秆一滑,麦秆会扎进肉里,疼痛难忍.这些都是母亲在边干边说中教会我的.直到我成了家里的半个劳力后,我仍对割麦子不行当.尤其是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人汗流浃背时,我总自言自语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长大了一定等母亲听到后,也不言传,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笑着.

父亲的镰刀通常是要磨个把月,每天都是锃亮锃亮的.等父亲收起磨刀石的那天,便是麦子全部落地之时.剩下的日子,便是等着老天爷将麦子晒干了.用高架子车,一车一车转到打碾场.我记得那时候,都是人力车,也有劳力少的人家是用牛或驴车转.我们家,父亲从不用畜力车,说是太慢.我拉不动架子车的时候,是父亲拉;等我上初中的时候,就把父亲给替了.这时候,我自然是全家最牛的人.连两个姐姐都会服服贴贴地听我指挥.动不动,我会神气十足地说:不服?来试试!这样,我的两姐姐就不吭气了,该干嘛干嘛.

一个星期左右,麦子就被父亲码成了一座奇大无比、规规整整的烽火台似的垛.晚上,我和父亲就睡在麦垛上——看贼.那对我来说,看贼是最惬意的一件事情.当然,看了好些年,我倒是一个贼也没逮着.

盛夏,天热得喷火,晚上的麦场上,家家户户的麦垛都围拢在场上,寂静的晚上,凉意四起,不久就能听到劳累一整天人们的鼾声.那时候,我闻着这司空见惯,早已麻木的麦香,仰望着高远的天空,看星星闪烁跳跃,想年少的心事.但那时候,我是万没有想到,若干年之后,我能离开这打麦场,离开这村庄.

一个月后,经过打碾、风扬,麦子就脱去了盛装,光溜溜地挤成一堆,等待装袋、入库.这一系列的活计,除了打碾时我们姊妹三个还能沾边,剩下的都是高难度的技术活,我们是插不上手的.早些年,父母都是借着自然风伺机而动,要么白天,要么晚上.再后来有了电动风机,扬场大多都是在晚上进行的.因为晚上天凉快了,可以通宵达旦地干.连夜扬完.凌晨,母亲又会将我们从热被窝里拉起来.下面就轮到我们上阵了,一是要把干干净净的麦粒装进蛇皮袋子里;二是要将麦秸拉回家,贮存起来,那可是黑牛一整冬的饭食.我喜欢装袋子,最怕拉麦秸,那东西弄身上,痒死了.可姐姐说我是男人,不拉谁拉.无奈我是男人,还得干.好在上车卸车都是她们负责,我只管当拉车的牛,这还算好些.

终于,刀入库,马放南山,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记得那时候,家家户户种麦子,不像现在大多种棉花、辣椒、西红柿、孜然等收了麦子,家里留一部分,一部分送粮站,领了白花花的票子,算一年的辛苦就结束了.父亲会每人发三五块钱的福利,算是对我们的犒劳,甭提有多兴奋了.

很多年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许多改变.多年以前麦子的经历,如今也已改变.随着经济作物的增多,小麦种植数量越来越少,家家户户只种自家够吃的,多连一分地也不愿种,它已经不值什么钱了.最多的人家也只种三五亩地,再也不用手工收割、打碾了.康拜因的出现,大大缩短了麦子从收割到入仓的时间.

日子在一天天发生着变化,可这悠长而久远的麦香啊!在这个盛夏,我又一次闻到了它.只是,这清香,总让我还没来得及闻个够的时候,便消失在了父母的劳累中.

我怀念那段弥漫着麦香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