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三题2016年4期

更新时间:2024-02-27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2349 浏览:55593

桔子树

前几天,去看母亲,发现伊通河的冰正在开化,河堤上的树也被春风抽成青色.于是,先往家里打了一个,让母亲把颜料和画板拿出来,我想画一幅画.

母亲听了,一连声地应诺.

她知道,我如果画画,是心情最轻松、愉快的一刻.

因为是徒步,所以,走到母亲家是一个小时后,进屋的时候,母亲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

见了我,母亲一连声地说:“画吧,画吧,我去弄饭.”

进入今年,母亲的腰不好,因为陈旧伤,腰椎出现骨裂,稍稍用力,便腰疼得厉害.我不想让母亲进厨房,可母亲一再坚持,不让我帮忙,并把我推坐到画板前.

她说:“你给我画一棵桔子树吧.”

我说:“好啊.”

几年前,我曾养过一棵桔树,几经修剪,现在已经长得硕大而茂盛,为了怕它孤单,特意跑到“青怡坊”,写了另一株同品种的,放在一起,使它们互为相伴.

我喜欢看桔树发新叶的样子.

每每都是如此,上一年的桔子还未采摘干净,新一年的叶子就生发了.起初,是窄窄的,细细的,嫩嫩的,然后,日渐宽厚,终于油绿起来,盈盈的映亮了你的眼前.

紧接着,便开花了,深夜至清晨,一室的馨香.

开花了,结果了,意味着一年的收成.

因了这桔树,我的内心是祥瑞和喜庆.

母亲做饭,我画画.破例没打底色,只是认真地画一棵硕果累累的桔树.

见我拿了画笔,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说:“就画家里的那棵吧,我喜欢.”

于是,树干、树枝、树叶、金黄的果子,弄得一张画布热热闹闹的.

画完了,让母亲看,母亲眼角都挂着笑,一遍遍重复:“好,真好.”重复了几遍之后,想起什么似的,又说:“给我留下,这一张我要.”

时间不长,小妹回来,一进屋内,便看到了桔树.她眯了眼睛看半天,没有说什么.

我问她:“怎么样?”

不等她说话,母亲抢着说:“好,我喜欢.”

晚上,妻子、儿子、妹夫、外甥女分别从学校和单位赶回来,大家说说笑笑地围在一张桌子上,享受着合家欢的愉悦和幸福.

不知怎地,话语又唠到我画的桔树上.

外甥女说:“好,舅舅画的都好.”

儿子说:“应该画一片桔林.”

妹夫说:“色彩浓烈,抢眼.”

妻子说:“和家里的那棵一样.”

一直不说话的母亲说:“对,对.”

小妹说:“叶子太多,果子太厚.”

母亲又说:“多好,命硬.”语气竟有些嗔怪.

我恍然想起,当初写桔树时,我曾说过“这桔树是我的命,要它常绿常青”一类的话,看来,母亲是一直记在心上了.自从几年前我的身体出现了毛病,她的心一直在我的健康上等

想到此,再联想白天的林林总总,我的心一阵一阵地热起来.

母亲的目光停在桔树上.

我的目光,停在母亲的脸上.

茱 萸

涉及到隐私,故隐去真实姓名,叫他茱萸.茱萸是一种植物,折下来可以当筷子.古人有“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诗句,所以,你们可以想见,我是拿茱萸当朋友的.茱萸是一个好看的男人,认识他时我风华正茂,他也年轻得很,大眼睛含笑,羞涩起来像个姑娘,梳分头,白白净净一张脸,干起活来更是有模有样.

他那时多大?

二十二、三岁?或者二十四、五岁?

差不多.

他的家在市郊,准确点说,在城乡结合部.他的身上既有农民的朴素,也有一些小市民的狡黠.但总的说来,他还是善良的,知性的.他受雇于一家“礼品店”,开店的女子比他大,性格刚强,很能吃苦耐劳——这女子比我还大一岁,也是我的朋友,我叫她姐,她常帮我处理一些急需外寄的文字.

我是通过姐才认识茱萸的.

第一次见到茱萸,他正从屋里往外接一根长长的管子——他要把煤气接出来,在门口做饭.见到我拿着稿子过来,便主动打招呼,“是于老师吧?”

我笑着点头.

他伸出手,又缩回去,在衣服上擦了擦,再伸出来,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放下了.

“做什么好吃的?”我问他.

“打土豆酱.”他指了指身旁的一张小桌子,又说:“打饭包,一会儿一起吃吧.”

“打饭包”是我的最爱,于是,使劲儿点点头.

那是我和茱萸最初的交流.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吃饭的情景——

几个人围着一张简易的折叠桌,恣意地欢笑着.我们都没有拘束,像见面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一人手里捧着一个饭包——东北的一种吃法,把打好的土豆酱均匀地摊在大白菜叶上,然后,撒上撕碎的葱、香菜、臭菜,再将米饭盛到菜叶上,三面一包,一个完整的饭包大功告成——边吃边说话,不时地还要腾出一只手去拿酒杯,足足喝上一口.

街上的人一拨一拨地过,都向我们投来惊奇又羡慕的目光.

茱萸和姐相差有十几岁吧,但是,他们恋爱了,爱得热火朝天,毫无顾忌.这是向世俗挑战,是需要胆量和勇气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他们的相爱是持支持态度的.

那时的他们真好,白天在礼品店里工作,支应那些调皮的孩子,天黑吃过饭后,又推着车子去晚市,一为着散散心——因为姐平日里是难得出门的,另外,还可以卖点货.那段日子,我相信他们对未来是有理想的,把店开大,写属于自己的房子,写最好的残疾人车,生一个孩子,让他长大有出息等

未来是多么诱人啊!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真的很快就有了一个孩子,可惜,被他们打掉了.

接下来的日子变化就多了.

因为有了这层关系,茱萸就没有工资了,他的一切花销由姐出,从吃到穿,从住到行.茱萸的零花钱很少,除了抽烟,他再也没有花钱的地方,纵使他有消费的心理,却因为店里忙,使他失去了消费的时间. 说到时间,时间是可以让人变老的.

再接下来,是茱萸母亲的介入——她介入是符合情理的.茱萸的母亲要给茱萸找媳妇,而且,人家也已经订下来了,是他们那里的一个姑娘,在她的眼里,和茱萸十分般配.茱萸虽然痛苦,但百般煎熬之后,还是决定和母亲回去看看.

于是,姐和茱萸的母亲摊了牌.

当然是一场激烈的争执.

茱萸最终还是决定回去,于是,在拉锯战中,姐选择.茱萸最终没和那个姑娘在一起.因为在他心里也有一个梦想,想开一个自己的店,而这个梦想只有一个人能帮他,那就是姐.

姐给了茱萸两万元钱,使他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开了一个同样的店.

可是,未来诱人,有时却不美好.

茱萸最后还是离开了我们的视线——他的店开了两个月后,就盘了出去,他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并很快就结了婚.有人说,她的媳妇还是先前的那位,办婚礼前,他们一起来过市里写东西.

这消息是真的吗?我宁可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排除它的真实性.

余 音

今天是清明节,想起两个人,一段话.两个人都是我的旧友,如今已不在世了.一段话是周作人的,他在《苦雨》的开头写:“伏园兄: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许多佳趣.”

朋友间这种“书信”交流是多么的温暖啊.

我那两个逝去的朋友,其中的一个叫李刚,我更习惯叫他李哥.他是属于当年“下海”比较早的一个.大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离开所在的单位,操持电子配件方面的生意,租了一个门面,挣了一点钱.那时我还在社会上浪荡着,对未来没有一个着实的想法.常往李哥的店里跑,一是因为有闲,二是因为到他那里,赶上饭口,总能混些吃喝.这当然是不立事的做法,现在回想起来,非常有惭愧之感.

也是一个雨天,我们几个人在店里大呼小叫,恰逢李哥从外边回来,脸上颇有些颜色,大概是缘于我们太不顾及商店的体面.现在想想,李哥的“教训”是有道理的,这多少让我觉醒了一些世间的道理.

又几年后,李哥便孤身南下,在深圳为台湾的一家大公司做经理,打理海峡这边的业务,所接触的人多为商业精英,整个人也有了大变化,身上颇多了一点儒商的味道.

他从南国回来,我们难免见面,不免说起各自的感慨.几天在一起交流,我又把我的书送给他,他才真诚地道出了自己的担心.他说下雨的那一次,他除了对我们的行为有些不满,更主要的是怕我就此沉沦下去,将来一事无成.对于这样的话,我的内心是充满感激的.

李哥说:“你终归长大了,成熟了,也有了成就.”

我的脸有些发热.

李哥是去年的五月病逝的,原本一直答应他,等他能说话了,去陪他聊天,说一些高兴的事儿;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却突然撒手人寰,无论是情感还是思绪,都让我们感到深深的失落.

李哥有病住院期间,家里举债甚多,他和嫂子虽然原本有一些积蓄,却难以应对这沉重的打击.朋友们也各自尽了绵薄之力,但隙中滴水,不解大用.于是,有人提出找媒体的关系试一试,也许社会的力量会帮了李哥的大忙呢.

我找了报社和电视台.

和人家怎么介绍李哥这个人呢?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李哥从深圳回来了一段日子,在这边自己又开了一个公司,具体经营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公司有一个大大的地下室,大到可以在里边捉迷藏.

有一天,李哥带嫂子上街,准备给她写一件衣服.他们去银行提款,然后去百货大楼和国贸商店逛了逛,事先商量过的款式因种种缘故没有看上,于是二人乘车回到公司.

这时已是下午三点钟.

李哥把取出的港币交给财会,让她们锁到保险柜里.

财会拿到钱,一下子愣住了,问他:“您取这么多钱干什么?再说,这么多钱放在保险柜里不符合财务规定.”

“多少钱?不就一万元吗?”李哥也愣住了.

“十万!”

李哥一下子就明白了,工作人员把钱付错了——把一千面值的当做一百面值的付给他了.他二话没说,操起钱就往外跑,跑了一半又返回来,急急地坐到桌子前,千方百计地把打到银行,并找到了付款的小姑娘.

小姑娘当时就傻了.

李哥的想法是对的,他如果直接去银行,对小姑娘造成的影响一定不会小;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小姑娘不被开除,至少不会受到处分.

钱被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银行去了.


可是,李哥到死也不知道小姑娘的名字.

这件事如同夏日的微风,轻轻一刮就过去了.

有个别知情的人在若干年后还说李哥傻,李哥只是一笑了之.

其实李哥不傻,他知道,做什么事都要合乎“道”.

进入新世纪,李哥的公司不开了,他又要往越南去养虾.养虾是很辛苦的工作吧?至少很令人担忧.他住在广西,除了养虾,就看经营管理方面的书,有心得了,就打一个给我.有时,孤寂了,也打过来,我们相互排解一下,然后“哈哈”大笑着做“江湖”状.

我和他一同,很憧憬他的未来.

等虾出水了,我去广西看他,顺便坐在越南的海边吃虾,喝酒,听海潮,看月亮.

他总说:“这里的月亮和咱们家的一样圆.”

这是多美好的话啊!

可是,生活有时并不美好.这期间,他离开了广西一次,哪料想所有的虾都死掉了,厄运像一根绳索,总是在他的脚边晃来晃去.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所有的朋友都很着急.

李哥说:“还有时间呢,可以重来.”

想想李哥真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没有向厄运低过头!面对生活永远保持着热情、积极、乐观的态度.

作者简介:于德北,1965年10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在《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小说界》、《诗刊》、《散文》、《山花》、《福建文学》、《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星星诗刊》等几百家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多部.获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图书奖”.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美国、俄罗斯、马来西亚、泰国等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