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偷走的岁月(散文二题)

更新时间:2024-03-03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7975 浏览:81221

鹤蜚

本名孙学丽,生于大连,研究生毕业,曾就读辽宁文学院青年作家班,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高级作家研讨班.曾在《青年文学》《清明》等刊物发表《飞来的》《理查德佩帝的诊断》《最后一批难民令我黯然神伤》《阳光下的怀古》《跳跃成长》等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出版散文集《光影绚烂的深处》《爱上巴西利亚》.现为大连市作家协会秘书长,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

凌水桥成长的时光

那天下午,接近傍晚时分,太阳已经开始懒懒地往回缩着脑袋,耀眼的阳光不再张扬,我家先生把车轻轻地停在了凌水桥半山腰的一栋正在拆除的旧式别墅前,那是一条窄窄的小路.我于是下车,举目,仰望,怀想,继而开始忧伤.

这里曾经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一切仿佛还在昨天,而我已经离开这里三十多年了.时光偷走了我的岁月,却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

早晨看电视新闻,报道凌水桥的拆迁进展情况,这提醒了我,再不到凌水桥看看,那些凌水桥的故事将只能存在我的记忆里.我早就想到凌水桥了,一直期待着能早日成行,却一直没有来.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怕唤起我心存久远的忧伤.然而,我又不能不来,哪怕是破败的记忆,我也要从心底里挖掘出来,这里有我太多的回忆.恰好是周日的下午,不是周日我也不会突发奇想要到凌水桥来.对我家先生而言,凌水桥的前世今生都充满了神秘,凌水桥是他听到过最多的地方.一切都缘于一个胖女孩,她的童年在凌水桥度过,而这个胖女孩无疑是我.这之前他一直都不肯跟我到这个地方,怕触动我心底封存已久的记忆.

整个凌水桥山顶老住宅区正在被拆除,仅留下别墅旁边最后一排平房,那里成了建筑工人的临时住所.这时候,从平房里飘来了白菜豆腐炖肉的香味,几个民工坐在夕阳下闲聊,可能是等着吃晚饭吧.这排平房中的一个院子里的房屋曾经是我住过的地方,左侧的邻居有我要好的女玩伴小艳,她有三个漂亮的姐姐,让我这个没有姐妹的胖丫头好生羡慕.每次出玩,我都是乖乖地跟在她几个姐姐的后面做听话状,讨她们的喜欢,怕她们会丢下孤单的我.右侧的邻居有我的小学同学大伟,夏天里,他总是趁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写作业的时候,偷偷地往我的身上丢小石子儿,总是把胖胖的我惹恼了甚至大叫起来,顽皮的大伟才肯罢休等还有厉害的宝珠,瘦小的萍萍,调皮的小兵等等,他们曾经在小街上住过吗,怎么四处都是陌生的面孔?

凌水桥像一个大工地,四处尘土飞扬,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纠结在一起,一个个拆到一半的老房子,像疲惫的老女人半裸着身子站在迟暮里,不见了曾经的和温馨,正慢慢地等待着落日的召唤.没有了房前屋后遮阳的大树,没有了胡同里孩子的叫喊嬉闹,没有了院子里闲坐和对聊,没有了老房子才会升腾的缠绵炊烟等凌水桥已经规划进新的软件园区内,而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我,再也找不到小时候的痕迹.

正在拆除的别墅体积庞大,已经没有了屋顶,裸露在外的断壁和屋檐仍能看出别墅曾经的贵气和华丽.别墅里曾经漆黑的楼道是我小时候捉迷藏的最好去处.二楼人家的漂亮姐姐曾经让哥哥暗地里喜欢了好久,差一点成了我的嫂子,不知道这时是否已经做了奶奶?还有别墅下边的小院子,那里曾经盛开的地瓜花是我酒瓶子做成的花瓶里最早的鲜花,妩媚着胖女孩的童年.如今小院已经面目全非,永远不会再听到熟悉玩伴的笑声.还有那个别墅门前小广场,沿着广场边上有一条小路通往凌水桥的小街.有一天,胖女孩穿着淡漂亮的拖鞋从小广场上走过.那可是我第一次穿拖鞋,是哥哥新写回来的,趁他出去的一会儿功夫,我就恶狠狠地撕破了塑料包装袋,把大大的拖鞋拿出来穿在脚上,来到了别墅门前的小广场.然后,走过小街,走到山脚下,走到凌水桥的汽车站,那里是凌水桥最繁华的地方.那天,凌水桥好多人都看到了一个胖胖的丫头,穿着一双大号的淡的塑料拖鞋招摇过市等

正在拆除的这栋别墅是大资本家张本政的别墅,这栋别墅曾经是凌水桥的最高建筑,也是凌水桥的标志性建筑.据说张本政本人从来都没有在这里住过,这里只不过是他众多资产中的一个.曾经住在这里的四户人家,让凌水桥的人好生羡慕.原本在别墅的小广场前就可以看到凌水桥的海,如今山脚下满是新起的高楼,挡住了别墅的视线,也仿佛挡住了凌水桥的视线,看不到了让人心动的波涛滚滚的大海.

我站在成堆成片的瓦砾中,看着还没有拆完的别墅和老房子,随手就能捡拾到那些丢失很久的回忆.别墅附近还有一个小院,那里还有人家,会是我熟悉的人家吗?我轻轻推开院门,一股难闻的气味扑过来,小院里面是收破烂的地方,到处堆放着破烂东西,塑料瓶、编织袋、钢筋、废纸箱等等.几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前打,一片颓废的景象,远没有了小院的宁静.小院门前原本是一片开阔地,小时候,每到周日,远在黑石礁的国营商店就会派人推着售货小推车,停在那里.我每周都会用七天的时间,想办法从爸爸、哥哥或者来串门的小姨那里弄来钱.反正一到周日,我口袋里就积攒下了足够的钱,我用一毛钱写十块地瓜糖,再写点学习用品或者猴皮筋什么的,小哥会惦记写几块红红的豆腐乳.小货车上的东西很多,大人们总是围住小货车看了一遍又一遍,舍不得花掉手里的钱,过日子的感觉在小货车前盘算着,令那时的我怎么也不能理解.

有一次,因为要取消汽车票,就是那种一个月一本,每张五个的小长方型,每次上车撕一片的那种,妈妈不知道怎么攒了好几本.那段时间,我天天放学后和小艳一起从凌水桥坐二路汽车到青泥洼桥,在青泥洼桥的终点站下车,到站前的秋林公司或者到站前广场转悠一会儿,看看东,再瞧瞧西,什么也不写,也没有钱写.然后呢,再从青泥洼坐车回到凌水桥,那段时间,两个天真的女孩,什么也不干,就是拿着车票,天天坐车玩,直到花光了那一本本月票,那是胖女孩第一次如此密集地坐汽车前往“街里”.街里是凌水桥人对市中心青泥洼桥一带的尊称,至少我小时候,凌水桥还是郊区.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要到期的月票,胖女孩是没有多少机会到青泥洼桥闲逛的,也许正是因为看过了青泥洼桥,才会使我最早有了对繁华街市的认识.


不过,相比邻家小伙伴,我到街里的机会相对多些.每到过年,妈妈就会领着我和哥哥到青泥洼桥去走一次亲戚.那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叔,住在青泥洼桥劳动公园附近的一个独门小院内.他在部队里做很大的一个官,过年时,妈妈会带着精心准备好的礼物去看望他.我小时候第一次在他家看到成箱的肉罐头,那可能是我对权力最早的感受吧,也许.

别墅是凌水桥的中心地带.上学时,我会从别墅前走过,傍晚时,我会到别墅门前往车站方向张望,等待妈妈下班回来.如果早晨妈妈饭盒里恰好装上大米做午饭,那么晚上肯定会在饭盒里给我留下一块.这块大米饭像一块蛋糕一样,老实地贴在饭盒的一角,一般占饭盒的五分之一大小,通常米饭呈铁锈的颜色,上面一层油油的,那是因为加了酱油和猪油的原因,是妈妈特意给我留下的.那是我小时候每天盼望的美味.有一天,在开发区的一家高档酒店里,怎么写作生向我推荐酒店新增加的一种主食――酱油米饭,我饶有兴趣地点了份,可是我却怎么也吃不出小时候的感觉,那种香喷喷的期待啊,早已迷失在了凌水桥的街头,消散在童年的时光里.

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双的爸爸.那个曾经健壮的男人,在养殖厂出海的男人,他的腰身歪歪扭扭,像一个病重的老人,穿着已经过时的旧衣服,步履蹒跚.他太老了,老得让我不敢靠近,不敢和他说话,我怕惊起他心底尘封已久的心事,他曾经和胖丫头的爸爸一起坐在院子里下棋,那些夏日里树荫下的厮杀如此惊心动魄,难解难分.虽然早过了晚饭的时间,但没有人敢对越战越勇的二人招呼一声等可是,在严冬里的一天,胖丫头的爸爸一个人离开了凌水桥,去山东出差,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海难,再也没有回来.小双的爸爸从此再也不和任何人下棋了.

我看着他笨拙的身子在瓦砾中移动着,不敢和他打招呼,那个当年的小胖丫头会带给他多少忧伤的回忆啊.他年轻过,操劳过,幸福过,但是今天的他又是多么的疲惫,如今的生活一定不是他年轻时期待得到的那种样子.他慢慢地走着,在别墅前的瓦砾中找寻着什么.他在找什么?他快乐吗?几年前的一天,我看到他的儿子,那个当年曾经走进兵营的帅气的小伙子,正在夏日的大街上开着出租车找客.他复员后到一家企业上班,后来企业关门了,他就下岗了.他看到我吃了一惊,笑着说胖丫头这世界真是太小了.是啊,这个世界真的太小了,这个曾经在我心里英俊的小伙子正在为生活所累,每天不停地在大街上转来转去,疲惫而坚强地奔波着.

小双的爸爸从我面前走过,他当然认不出我来,我小姑娘时候胖胖的模样存在他的记忆里,不可能被现在的我所取代.而且,他会说什么呢?一切都流淌和淹没在时光里,那些泛黄的记忆,那些悲伤的往事,如果不是成心打捞,肯定会消失在布满灰尘的凌水桥老街的瓦砾中.

其实我经常路过凌水桥,每次走过凌水桥,我都不敢去看我住过的小街,不敢去触摸那些让我悲伤的记忆.自从爸爸离开了以后,妈妈几十年都不肯走回凌水桥,到旅顺去,也是绕过凌水桥,绕远走旅顺北路.对妈妈来说,凌水桥有过太多的伤心记忆.如今的凌水桥老街已经拆除,四处都是高楼,但我还是一眼就能找到我小时候的老屋.院子里那棵大槐树,春天里的槐花飘香,小院里长长的铺满红砖的小路,依在老屋旁边的偏厦子,我种在窗下红红的海棠花.还有那些熟悉的街坊谈笑、对骂、叫卖和一排排老屋里凝聚的亲情,这些深深的印在我的脑子里.住在我家平房最西头的妇人是一个中专的老师,有一阵子,每个下午,都有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到她家玩,他在院子里吹口琴给妇人的两个漂亮女儿听.那个帅气的小伙子,他站在院子里吹口琴的样子,深深的把胖女孩迷醉,他使我最早对男性有了欣赏的感觉.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盼望他的到来,听他在不远处的院子里吹着口琴,《拉兹之歌》《深深的海洋》《红梅花儿开》等一首又一首等一首又一首等

那曾经把我迷醉的悠扬的琴声啊!

离开凌水桥的时候我刚好十一岁,因为爸爸的突然失踪,妈妈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而我的童年不得不与我热爱的凌水桥告别.我是极不情愿地离开凌水桥的,仿佛那里有我无尽的牵挂,但是我还是离开了,我在一个不能自己给自己做主的年龄里,无可选择地跟随大人离开了凌水桥.虽然我常常怀念凌水桥,梦里无数次去过凌水桥,但对于妈妈来说,凌水桥就是她的伤心地,而对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到来,是因为凌水桥要全面的改造,所有的老房子都将被拆除,此时老别墅正在一点点变成垃圾和尘土,凌水桥的老街已经被肢解,被分离,仿佛我不再的童年,不见了原来的气息,没有了曾经的呼吸等我带着相机,在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中,拍摄着陌生而熟悉又有些破败的凌水桥.

夕阳正在西下,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几个大大的红色的“拆”字写在破墙上,刺痛了我的眼睛,仿佛要支离我破败的心情.我站到凌水桥最高处,远望是车水马龙的大路,轻轨车已经从黑石礁凌空飞过凌水桥,向远处延伸,而身后是凌水桥的山,翻过去就是黑石礁的海边.从别墅的广场上往海边看去,周围已经被火柴盒般相似的楼房占满,什么也看不到,那些曾经拍岸的海水,潮湿了我的眼眶,我的眼是湿的,心是湿的.

只有我知道,我的眼泪为谁而流,我的心为什么而潮湿.

凌水桥那些成长的时光,就这样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不思量,自难忘.

老家

旗杆底是个小镇,小时候每次去棋杆底都要经过登沙河镇.有高速路后,也只设了登沙河站出口,没有直达旗杆底的道路,到旗杆底都要先绕道登沙河镇上再拐个S型的弯再开上一段路才能到达.现在,开车从丹大高速路登沙河站出口出来,就有一条直通旗杆底的大道.这条路近几年才建成使用,最近又重新进行翻修.每次开车从高速路上下来往旗杆底时,行驶在这条通往旗杆底的平坦宽敞的大道上,感觉阳光下的柏油马路亮得有些晃眼,道路两侧还少有建筑.远远看去,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田野,丝缕的炊烟从田野中间飘散弥漫开去,不见喧嚣和拥挤的人群,却让人领略到至醇的乡风和包裹在乡土皱褶里那些久远的笑脸,真有点大路通衢的感觉.

登沙河镇是有些历史的老镇,商业发达,人气很旺.通往旗杆底的道路两侧基本上被沿街商铺、小贩和各种车辆、行人所占有,道路拥堵着,行进艰难,开车通过尤其是要费一番周折.而新修的这条道路从高速路出口直通旗杆底,顺畅便利,也改变了旗杆底人出行的问题.这条大路让有些封闭的旗杆底小镇有了豁然舒展的感觉,打开了旗杆底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门.旗杆底小镇也仿佛一下子敞开了胸襟,开阔了,开怀了,开朗了,开放了.

旗杆底是我的老家,“年根”近了,舅舅早早就打给我,约好时间,一起到旗杆底老家吃杀猪菜.近些年来,每到年根,舅舅都会提前安排一次在老家的团聚,已经成了每年的保留节目.这样的团聚让我们这些离开老家许久的人,重新回到老家,吃吃杀猪菜,看看乡里乡亲,提前在老家过年,体会老家的亲情,感受老家的温暖,倾听那好久不见的乡音.

说是老家,其实已经没有多少至亲在那里,但左邻右舍又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说来说去都多少有点沾亲带故的亲人.猪是舅舅在老家托人代养的,挑一户信誉好的人家,每年交些代养的费用,如饲料钱、人工费什么的,尽心尽力地养着,只等着年根到了再把猪交给主人.我们去的前一天,舅舅就提前安排好了,猪已经杀好并处理完了,那天,还没等走进院子,远远就闻到了大锅煮肉的香气.

舅舅在老家的老宅宽敞明亮,有一个好大好大的院子,朝阳的是五间大瓦房,还有几间堆放杂物的厢房,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全不是小时候的样子.帮着养猪的邻居已经提前接到通知,早早就把房子打扫干净了,玻璃也擦得仿佛能照出人影,火炕烧得滚烫,手伸到炕被里会烫得立即抽出来.门上已经贴上了大大的“福”字,门两旁也贴上了对联.灶火间里,请来的一个厨师还有两个助手正在灶台上忙着.一大盆血肠在锅台上放着,案几上摆满了做好的猪肝、猪头肉什么的,大锅里炖着猪肉萝卜干,这时正滋滋地冒着热气,柴火堆在大锅的灶台前,炉膛里的火时不时地喷出来,到处飘荡着浓浓的年的气息.

我最喜欢回老家了,每次回老家,我喜欢满村子乱走.村子里也是一派过年的喜庆气氛,外出打工的人大多回老家了,遇到相熟和不熟的人都会停下来,聊几句.有时遇到哪个老人,知道了我是谁家的孩子,一下子就会想起我小时候的一些事.有些老人也会讲些长辈们的事情,有些小时候一起的玩伴还会忆起我小时候来老家的一些趣事,每到这时,我就非常的开心.乡里乡亲,即使不认识的,也不会有任何的陌生感,大家聚在村子里的某一个地方,或者哪家的大门口,或者一个不起眼的柴火堆前,小路旁,大树下,互相客气地聊一些村子里的陈年旧事,知道的不知道的听起来都非常的亲切.

回到老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那些经历,老家总是让我感觉无比的亲切.

我小时候是在姥姥家长大的,那时候妈妈还要工作,就把刚断奶的我送到了姥姥家寄养.因为我是家中的惟一的女儿,爸爸特别宠爱我,我送到老家没有多久,爸爸惦记我,也担心我在姥姥家的情况,就独自一个人去看我.也是快到年根了,姥姥抱着我到生产队的磨坊里磨麦子.姥姥把睡熟的我放在磨坊里的面案上,一个人在那里磨着面粉.爸爸突然找到磨坊,进门就到处找我,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因为姥姥在磨坊里干活的时间太长,我已经被面粉覆盖了,磨坊里的面粉就像在我身上下了一层白白的雪花,只留下我的一对鼻孔在那里一下一下地热热地喘息着,睡得正香.见我在案板上像一个小雪人儿一样,爸爸心疼不已,要把我带走.最后还是在姥姥的一再坚持下,爸爸才没有把我抱回家.我在姥姥家一直住到三岁时能上幼儿园了,才回到自己家里.但我每年都跟随父母回老家过年,直到姥姥过世,舅舅也迁往城里,老家再也没有至亲至爱的人,回老家过年的日子就渐渐地少了.

我小时候,父母工作忙,那时候也没有大礼拜,更没有长检测,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老家.那时候物资匮乏,大人们回老家拿的东西也特别多,吃的用的穿的盖的,从大米白面老板鱼豆腐干,到饼干罐头四海肥皂劳保鞋线手套笔记本铅笔盒什么都带.那时候火车没有座号,谁能抢是谁的.因为父母带的东西多,总是挤不上车,抢坐的大任就交给我了.因为我个子小好往车上挤,我常常是最先冲上火车的.我先找好一个坐位.把书包衣服什么的往坐位上一放先占着,然后再在对面的座位上躺下,一下子就能占上一排两三个人的座位,这样我就万事大吉了,只等着爸爸妈妈上车了,我再把占好的座位交给爸爸妈妈.每到这时,爸爸就抱抱我说,哈哈,胖丫头,好闺女,爸爸没白疼你啊.

那时候火车的速度慢,从大连到旗杆底感觉要晃荡好几个小时才能到.有时候大家在车上会遇到亲戚或者老乡,一会儿,大人们就会聚到一起讲闲话聊闲天,孩子们则都滚成一团在车厢里跑来跑去,车厢顿时乱成糨糊.那时候没有,快过年时,有时候会提前写信回家,告诉家人什么时候坐几点的火车,老家就会派一些闲来无事的孩子辈的人到车站去接站.但有时要是忙忘记了写信,老家人也不急,从腊月二十六七开始,就会让孩子辈的往火车站跑,反正每天就两趟车,如果今天没有接到明天就会接着去,直到接到人为止.车站上到处都是接站的大人孩子,火车一来,个个大呼小叫的好不热闹.旗杆底是小站,只停留一两分钟,而且每天只有两班列车停车,一个是下午四点,另一班是晚上八点.如果这两个时间段赶不上,还可以乘坐在登沙河停车的火车.登沙河是大站,经停的火车多.但是从登沙河到旗杆底的公交车也只有两班,如果赶不上,就得从登沙河走到旗杆底,要走很长时间.

我十多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去世了,回老家过年就没有了小时候那种欢快的情绪了.妈妈也不大愿意回老家,因为过年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而没有了爸爸的相伴,过年的老家便会勾起旧时的往事,不能疗伤却让人心伤.但是有一年,已经过了大年三十,也过了正月初一和初二,初三早晨,妈妈突然想回老家.她说想老家了,想得要命,说初三前赶回老家还来得及,因为“此地人”初三晚上才送年.可能是三十晚上喧闹的鞭炮扰动了妈妈心底的忧伤,也许是左邻右舍热腾腾的欢声使妈妈突然地想念亲人,妈妈简单地收拾一下,拖着我就往火车站跑,但是只有晚上八点才能到达的火车,而且只在登沙河站停车.但是妈妈铁了心要回去,根本不管天有多冷,路有多黑.车在登沙河停下后,已经没有了前往旗杆底的汽车,周围也没有妈妈熟悉的面孔.妈妈领着我往旗杆底走,路两旁没有路灯,远远的才会看到零星的灯火,夜晚的村庄都早早地关了灯,仿佛关闭了与外面相联的气息.我和妈妈摸着黑往旗杆底走,那天风很大,天气很冷,我心里害怕极了,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跟在她的后面走.那时候从登沙河往旗杆底走要路过一个庙宇,庙宇门前有两棵参天的大树,这两棵大树是银杏树,长得非常高大,又处在半山坡上,方圆十几里地都可以看到,传说这两棵银杏树是一对情人幻化而成的.往往从登沙河往旗杆底走的人,只要走到大树这里就表明到家的路已经走了一半了,这两棵大树成为登沙河和旗杆底的界碑.后来,有一次这对大树遭到雷击,被劈得粉碎.劈碎的树枝树叶被哄抢一空,传说用树枝和树叶煮水喝可以去病.那天,一路上我眼睛远远地就盯着那两棵银杏树.妈妈就一路上给我讲两棵大树的故事,讲小时候到这个庙宇玩过的游戏,讲小时候偷吃庙宇里东西的孩子们等我们就这样走着走着,路上除了我和妈妈没有一个人影儿,只有风吹过耳边的恐惧.妈妈边走边数落她的外甥们:怎么会没有人接站?怎么我们就不能初三初四回来吗?怎么就一个个死脑筋看我回去怎么收拾这些臭小子们等妈妈因为有好几年没有回老家了,而且每次回老家都有人接,而这次我们两个人又是黑夜,一开始妈妈很自信地领着我走,但是等到了旗杆底往屯子里走时,才发现有两个岔路口,不知道往哪里走,又没有人问.于是妈妈凭着记忆选了一条路往前走,走了好长好长时间才看到一个村子,但是在村子里转来转去的却怎么也找不到姥姥家了.好容易看到一户亮着灯光的人家,妈妈上前敲开这户人家的大门,原来是我们走错了,不是姥姥所在的王家屯,而是与姥姥家方向相反的范家屯.不过,还好,这户人家的主人正好认识舅舅,也听说过妈妈,还和考上大学的小姨曾经是同学.他骑着自行车把我和妈妈送到了三四里地外的姥姥家,到姥姥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妈妈一看见姥姥,委屈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娘俩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过年时也正值大春时节,万物复苏,如果恰好是暖冬,房檐上的冰溜子早早地就开始融化,脚下的地也开始变得松软.那时候没有钱,院子里没有现在的石子和砖头铺路,化冻时,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就会变得泥泞不堪,村子里的小道也满是污浊,常常弄脏了我的新鞋子,让我好不心疼.

那天,我们在舅舅的老宅子里,吃着杀猪菜,喝着大碗酒,扯着嗓门说话,挥着胳膊打牌,舅舅的老房子里到处都是欢笑,仿佛年真的到来了一般.从舅舅家的窗口望出去,冬日的暖阳正懒洋洋地洒在院子里,我家的狗黑罗正和谁家的狗在院子里纠缠着,互相咬闹着,孩子们在欢快地奔跑着,此情此景,让我心生无限的感慨.

我问我家先生,你有老家吗?你的老家在哪里?先生说他有老家,他说每个人都有老家,他的老家在山东,只是他从来没有去过老家.从他爷爷那一辈离开老家以后,带来了一大家子的人,老家再也没有亲人了,他也就从来没有回过老家.

“不过,我把你的老家当成我的老家.”他说.呵呵,看上去倒也真诚.

虽然我有老家,但是老家的房子长年空着,老家的人都急着争着的离开老家.如今老家的人许多都是走在对面不相识.老家虽在,老家人却成了陌生的邻居,少了亲情的召唤,多了客气的招呼.而老家,几十年过去了,小路还是那么泥泞狭窄,房子还是那么破旧低矮等似乎一切都在变,而一切又都没有变.

老家仿佛城里人的伤痕,老家里有忧伤,老家里更有思念,老家有抹不去的记忆.

老家仿佛窑藏的老酒,有回味,既辛辣又刺激,喝一口让人落泪.

舅舅的生活早已经城市化,生存方式与时代脉博紧密相连,几驾坐骑都是百万以上,算是老家里走出来的成功人士了.那天我问他怕不怕金融危机,他就非常有底气地说,不怕,怕什么,我有老家啊!大不了我回老家.

老家是他的根.

老家!老家!

责任编辑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