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焕常小二题

更新时间:2024-03-1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6787 浏览:78410

无名的名字

张达泉有了孙子,乐得简直合不拢嘴了.

张达泉两个儿子,大儿媳前年生了个女孩,当时他脸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却的确有些不悦.你想想,村里是全县的计划生育先进单位,一对夫妇只允许生一个孩子,谁不盼男孩呀,这可是传宗接代的大事啊!这下好了,二儿媳不负全家人所望,生了个带把的,老张家算是绝不了后了,能不高兴吗!可是,高兴没几天他又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要去乡政府给孙子报户口,儿子儿媳都让他给小孙子起个名字.一听这事,他坚决不干,说您爱让他叫什么就叫什么.理由是,我不会给孩子起名.并进一步说,孙女的名字就是她姥姥起的,孙子的名字他照样不起.儿子一脸的不高兴却没再说什么.儿媳不行,翻来覆去缠磨他,非让他起不可.有些事又不能向儿媳明说,这更让他烦恼.

按理说,一般人家生了孩子,有爷爷奶奶的大都是由爷爷奶奶起名,爷爷奶奶不在了由父母起名.张达泉两个儿子的名字就都是他起的.但是,他给儿子起的名字后来引起过不小的风波,连同他的爷爷给他起的这个名字,也曾经一起带来过灾难,让他蒙受不白之冤,吃了不少苦头.从没听说其他人因名字发生过任何事情,为什么他爷仨都摊上了也许这是他家族的忌讳.他不能给孙子起名字,坚决不能,不然,很可能再给孙子带来厄运.

张达泉的爷爷读过几年书,善于算计,一生勤恳,接手家务时只有二十多亩地,到了临终给两个儿子留下了近三百亩地.后来两个儿子分家,各得了一百多亩.大儿子也就是张达泉的大爷随了上辈的脾性,勤俭持家,日子越过越红火.二儿子也就是张达泉的爹却改了门风,慢慢地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上了手,到头来土地只剩下十几亩,当年分到手的地多数都卖给了他大哥,张达泉大爷家成了全村的首富.当时张达泉已经懂事,经常对爹生出些怨气.转眼到了土改,张达泉的大爷家定为地主,不仅交出了大量土地,还定为被管制对象,经常挨批斗.张达泉家理所当然地划为中农.张达泉的爹曾经神气地对家人说,怎么样咱就是有先见之明,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张达泉听了只是哼哼鼻子,不理.张达泉的爹后来仍是毛病不改,虽然没了嫖赌的条件,但还是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村干部看了气愤,一商量,让民兵把他叫去开了个专门批斗会,会上宣布,要把他家的成分由中农改为“破落地主”.从此他再不神气了,张达泉也跟着忍气吞声.

张达泉处事老实巴交,自从他爹去世也没人再让他参加批斗会,可毕竟戴着个破落地主的帽子,二十七八才娶上媳妇.媳妇娘家虽是贫农,可本人傻里傻气,也就是街坊说的不够“十成”.别看这女人有些傻,干活满可以.更让张达泉高兴的是,第二年她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不过那孩子生的不是时候,正值寒冬腊月,外面还下着大雪,屋里没有火炉,脸盆里的水都结了一层薄冰.为了不让大人孩子受冻,张达泉在床前架了个大火盆,不断地往屋里抱柴禾,不到一个月,院子里的柴未垛下去了一大半.就这样,中午头把孩子抱起来看,他那小脸还冻得红扑扑的.张达泉说,你看这孩子,生下来就挨冻,就叫冻儿吧.后来找村会计写信去乡里报户口,会计问孩子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冻儿,按辈分应该是胜字辈,就叫张胜冻吧.会计说,别胜冻了,不如去了那两点,叫胜东,又好写又好听.张达泉说,行,反正名字就是个记号,叫起来顺口就好.

时隔一年,张达泉的媳妇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这次生得更不巧.那天张达泉陪媳妇回娘家,因为她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便找了头毛驴让她骑着.没想到回来路上她嚷着肚子疼,张达泉紧赶慢赶,刚到村头她就说孩子出来了.可把张达泉吓得不轻,立即让她下了驴蹲在路旁,又是回家抱被子又是喊人,总算大人孩子没出事.过了几天,张达泉守着老婆说,这孩子是你骑在驴背上生的,就叫驴儿吧.老婆虽然傻忽忽的,这次倒是反应挺快,立马瞪着眼说,你才叫驴哩,叫驴不是骂人吗张达泉一听也是,接着说,叫驴儿是不好,那就叫骑儿吧.老婆没再吱声.后来还是村会计多嘴,说胜骑不好,把马字旁去了,叫胜奇多好,写起来简单,字意还好.张达泉当时并没考虑什么字意不字意的,也就同意了.

两个儿子长相差不多,都虎头虎脑,五官端正,可内里却有了差别.老大从小显得愚笨,上了五年学才混到三年级,老师说这孩子不是上学的料,张这泉也觉得他实在不中用,就没再让他上.老二正好相反,从小聪明伶俐,自从上了学,每次考试都在前几名.到了开始,已经是初中二年级了.有人闲扯淡时说,您看张胜东张胜奇弟兄俩,简直不是一个人的种.

事情发生在期间.

当农村还不知道国家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已经烧到了县城,最早闹事的又是县里的第一中学.开始那些红卫兵小将还没杀向社会,只是在学校里闹腾,先是斗校长,接着斗老师,后来学生之间也相互斗起来了.这时张胜奇正在县城中学读书,同学们有的知道他的家庭成分是破落地主,所以他成了学生中首批被斗的对象.斗来斗去,当然斗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只是东拉西扯地凑合些狠巴巴的词儿.在一次批斗会上,有个同学突发奇想,质问张胜奇,你叫张胜奇,要胜过哪个“奇”是不是指的党副主席刘少奇同志看来你野心不小,从骨子里就是反对!同学们一阵起哄.就因为这一条,张胜奇不仅是班里的批斗对象,一时间还成了全校的重点批斗对象.在那种形势下,张胜奇有口难辩.不过,没多久刘少奇就成了“全国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没人再管张胜奇是不是想胜过刘少奇了.

学校里停课闹革命,越闹越厉害,打破了年级班级的界限,纷纷成立这造反团那战斗队,一时间分成了十几伙,相互间打起了派仗.但是,原来被批斗过的少数同学哪个组织也不要,他们倒成了逍遥派.年轻人都有颗火热的心.现在成了没娘的孩子,日子能好过吗没办法,只好回家.

张胜奇回家时刚刚波及到农村.大队办公室院门口已经挂起了“贫下中农造反团”的大牌子,领头的是当时的团支部书记.

回家后的第二天.张胜奇在街上转悠,刚走到大队大门口就被团支书看到了,老远把他喊了进去.

胜奇,你怎么回来了学校里不搞文化大革命吗

学校早搞起来了,现在是停课闹革命,连课也不用上了.

那你不在学校闹革命,回家来干什么

张胜奇稍一犹豫,说,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来接受锻炼.

团支书一听很高兴,走过来拍着张胜奇的肩膀说,好啊,我们欢迎,参加我们造反团吧,我们正缺个写写画画的人才哩.

这时一旁的贫协副主任也就是造反团的副团长发话了,我们是贫下中农造反团,张胜奇可是四类分子子弟,你怎么随便表态呢

团支书觉得这话有道理,立即改口说,我是说让他积极参加我们的革命活动,子弟嘛,又是中学生,只要与反动老子划清界线,虚心接受再教育,是可以改造好的,我们就应该欢迎.胜奇呀,就看你个人的表现了.

张胜奇没再说什么,闷闷地回了家.

这是贫下中农造反团成立后的第一个大批判会.全大队停止了生产,老老少少五六百口子都集合到了大队院里.前边搭了个台子,造反团的头头们坐在桌子后面,所有被批斗对象站在桌子前面.大队书记大队长,还有大队会计,作为大队里最大的几个“走资派”,并排站在中间.两边站着全大队的五六个老四类分子.张达泉虽然多年没挨过批斗了,这次也被叫上去,让他站到最边上.

大会由团支书主持,贫协主任第一个发言.他无非把以往“忆苦思甜大会”上讲的又重复了一遍,下面“嗡嗡嗡”交头接耳说着闲话,没几个人认真听.接下来是几个年青人发言,虽然会前都作了交代,有的还拿张纸认真地念.也没有引起众人的兴趣,因为内容太乏味了.有的说大队干部们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活,是剥削贫下中农;有的说有的干部好与女人们打情骂俏,是小资产阶级习气;还有的说大队干部们都骑自行车吸烟卷,严重脱离群众,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等等.就这些不疼不痒的所谓批判,没大会儿事前安排的几个人也就发言完了.眼看就要冷场,团支书站起来说,以上发言很好,下面请大家继续发言,要把咱村的走资派和四类分子批倒批臭,看谁能与他们划清界线,站在的革命路线一边.

团支书的话音刚落,张胜奇突然在人群中站了起来,大声说,我发言,我要批判张达泉!

全场人都是一愣,张达泉也抬起头以惊异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张胜奇说,领导穷苦人民翻了身,人民群众当家作主掌了大权,但是,反革命分子们人还在心不死,他们一直仇恨在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辟变天.就说张达泉吧,他为什么给我们弟兄两个起这样的名字我哥哥叫张胜东,胜那个“东”不就是指的伟大领袖吗还有我的名字,胜奇,是什么意思就是要胜过刘少奇,当时刘少奇是什么人物大家也都清楚.再看看他自己的名字,张达泉,谐音就是“掌大权”,也就是说他一直不忘要夺人民的权,妄想自己掌大权.大家想想,他的野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全场一片议论声,有的摇头,有的赞许,有的咒骂.

还是中学生,讲得一套一套的,还净拽词儿.

这算什么事,儿子批起老子来了

混蛋,张达泉怎么生了这么个混帐儿子,养条狗还不咬自家人哩!

这时团支书带头呼起了口号:

绝不允许反革命复辟变天!

打倒张达泉,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下面响应的寥寥.

散会回家,张达泉直接进了里屋蒙头躺下.张胜东在会上就咬牙切齿,进了家在院子里转悠,攥着拳头喘粗气,当他看到张胜奇踏进大门时,几步迎上去,二话没说,伸手抓住他的脖领,一个别腿就把他摔到了地上.张胜奇爬起来往屋里走,张胜东又扯住他朝他脸上狠狠扇了两巴掌.张胜奇鼻子出血了,他自知不是哥哥的对手,还是硬撑着还了手,两个人在院子里撕打成一团.张达泉在屋里听到了,没管他们.张达泉的老婆正在厨屋做饭,听到动静跑出来,一看老二满脸是血,赶紧把他们拉开,质问老大为什么打架.张胜东说,这个东西不是人,他指名道姓地骂爹.老婆子听着老大在理,就头一句脚一句地数落起二儿子来.

张胜奇在家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张达泉成了全村批斗的重点对象.不过,参加批判会的人越来越少,十几天过去,会场上只剩下几个凑热闹的年轻人了.

再后来,大队老会计站出来为张达泉说话,道出了当年他两个儿子起名的过程,批斗张达泉的闹剧才告以结束.从此,没人再揭张达泉这块伤疤,可他自己心里老觉得是块病.对张胜奇,张达泉虽没怎么怪他,可爷俩基本上没了言语.学校来通知复课,张胜奇把通知撕了个粉碎,再也没回学校.

冬去春来,时间慢慢治愈了张达泉的心病,一家人没了隔阂.特别是两个媳妇进门后,老少埋头过日子,当年那事早被风刮得无影无踪.这是让张达泉给孙子起名字了,才勾起他那段伤心事的回忆.

他不能给孙子起名.

他没有给孙子起名.

孩子报户口不能没有名字.没办法,张胜奇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什么据说是叫张无名.

稻改小记

老憨叔死了.老憨叔死在汶河边的护林房里,人们发现时大概死了两三天了.老憨叔没儿没女,打了一辈子光棍.人们议论起他来,都说要不是当年搞稻改,他也该是子孙满堂一大家子人的.

稻改,现在说起来,还以为是水稻改良呢.其实当时不是这意思,是说的将小麦玉米地改种水稻.为什么这样说不知道.反正那时都这么称呼.

听老人们讲,俺村一千多亩耕地,历史上主要种植高粱、谷子、大豆、地瓜、花生,后来逐渐地小麦、玉米成了当家作物,但从来没种过一棵水稻.由于紧临大汶河,所有耕地全是沙质壤土,旱能浇涝能排,从合作化以来统计上报产量,曾连续几年获得亩产全县第一.

就此,俺这个村成了全地区的农业生产先进单位,党支部书记当上了省劳模.

那是千方百计提高粮食产量让老百姓吃饱肚子的年代.公社化,大跃进,一些人的头脑越来越热.不知县里哪位领导心血来潮,提出要引种水稻,说是要人换思想地换装,大干两三年,争取全县“江北变江南”.幸亏当时县农业局的一些同志脑袋瓜还清醒,据理力争,摆出了很多不能种水稻的理由.最后县里决定,先在一个大队拿部分土地搞试点,试验成功后再在全县推开.这个试点就定在了俺大队.具体工作由农业局负责.

农业局长办事小心认真,先是到俺大队座谈情况,制定方案,接着决定亲自带队到江苏参观考察.参加人员有县农业局一名技术员,大队要去两人,党支部书记,再选一名有一定文化程度的年轻人.大队党支部认真研究,这个人选定为老憨叔.

老憨叔并不憨,是大队试验队的技术员.他高小毕业,这在当时全大队在家务农的人中是文化程度最高的,大队会计才上过四年小学哩.他个头高大,身材粗壮,宽宽大大的四方脸显得憨厚老实.由于说话有些结巴,平时不爱吱声.有人专门出些歪招逗他,想惹他生气发火,他知道这是看他的笑话,就装憨卖傻,不接茬.因此,人们说他是老憨,长了也就这么喊起来,他也不恼.大队曾经让他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教了不到一学期就不干了,因为孩子们的家长有意见,说是让他教出来的孩子还不都成结巴!大队成立试验队,让他担任了技术员.他先是到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参加了二十天的培训,又和公社农技站的王技术员交上了朋友,还从书店写来几本关于农业知识方面的书籍,黑白地钻研琢磨,既动脑又动手,伙同几个年轻人,把几十亩试验田摆弄得像模像样.公社及县里的领导多次来看过,都大加称赞.这次大队决定让他去参观,农业局的同志都赞成.

十几天的考察学习,到哪里局长都问得很详细,如何育秧,如何整地,如何插秧,如何管理,人家也都给介绍得很认真.老憨叔手不离小本子,一字一句都记了下来.局长还通过当地农业局聘请了一位技术员,让人家来担任一年的技术顾问.

回来后老憨叔像变了个人,也不管结巴不结巴了,逢人就说:“咳,种――水稻太好了,产量高,一亩能――顶咱二三亩!”

“大米好――吃呀,熬――稀饭,蒸――干饭,香啊!”

大队划出了一百亩地,试验队的全部,又调整了挨边的几十亩生产队的土地.这里边有几十亩小麦已经拔节,为了服从大局,把麦子毁了,按南方的样子,统一整成一块块小方田.老憨叔又是划线又是检查打田埂的质量,整天忙得满头大汗.

水稻水稻,关键是个水.原来种植小麦玉米,正常年份一季也就浇个三四水.水稻不行,插秧后必须不断水.农业局长提出必须解决好水的问题.支部书记说:“咱没办法像参观的那些稻田自流灌溉,只能靠提水.咱水源没问题,附近这眼大口井是土改前地主家打的,几十年了从没干过,曾经同时安过三架二人拧(一种水车),几个棒劳力加劲提水水位也没下降多少.要是能有部抽水机那就更好了.”

“弄抽水机可不容易,全县只有县农场有部锅驼机,平时还很少用.”局长说.

“咱是县里的试点呀,能不能借来用用”支部书记说.

“那得县委领导说话.”局长有些为难,“我回去汇报一下再说吧.”.

县委还真的同意将农场的锅驼机调来.老憨叔又被派去在农场待了大半天,学习锅驼机的操作技术.大队的马车把锅驼机拉来后,农场的技术员跟来给安装好就回去,对应该注意的问题又一一向老憨叔作了交代,特别嘱咐,一定要及时观察压力表,压力过大有危险,引起锅炉爆炸可了不得.

我们这些孩子开始并没有在意种什么水稻,可是听说拉来了抽水机,都吆喝着跑去看.好家伙,一人多高的铁筒子,比那磨盘还粗,上面还冒出一截烟囱.我们想到跟前摸摸,老憨叔不让,他正拧拧这个龙头,敲敲那个螺丝,很神秘的样子,呵斥我们离远点.煤也拉来了,堆在跟前有千多斤.老憨叔问一旁的支部书记:“没问题了,现在点火试试吧”

“那就试试吧.”

于是老憨叔先往锅炉里灌了十几桶水,接着点着了火.他一瞬儿捅捅炉箅子往里添两锨煤,一瞬儿看看压力表,一伙大人也都围过来看.大约过了半顿饭工夫,他说:“可以抽水了.”

“那就挂传送带吧.”支部书记说着帮他把传送带那头先挂到了井边的水泵上,老憨叔拉着架势,从这头扯直传送带,准备往锅驼机飞转的轮子上挂.正在这时,不知谁弄的还是压力过大自动冲开的,放水龙头冒水了,只听得哧哧怪响,一股白汽腾上天空.老憨叔先是一愣,接着大声喊:

“快――跑,锅炉――要――爆炸了!”

人们纷纷四散逃开.老憨叔也跟着跑了,他还不时回头看看.我被夹在大孩子中间,不小心被摔倒趴在地上,还没哭出声,老憨叔一把抱起了我,继续跑.这时民兵连长突然跑了来,他跑向锅炉,拿起铁锨,用锨柄一下子就把水龙头关死了.他又打开炉门,往里添了几锨土,把炉火也压灭了.老憨叔放下我赶过去,被民兵连长熊了一通.人们又陆续围上来,老憨叔脸臊得通红,没言语.

原来民兵连长在部队里是海军,在舰艇上干过几年,懂得些操作机器的门道.老憨叔虚心向连长求教,连长靠上帮他,使他很快熟练地掌握了技术.

江苏的技术员来了.他到田里转了一圈,对整好的方田还算满意,决定靠近大井的一方先灌水,准备育秧.

公社为了能及时推广种植水稻的经验,选了六七个大队的试验队技术员,由公社王技术员带队,从育秧开始,每天都来现场学习,以便掌握全程技术.来学习的这些人不仅要看,还要请江苏的技术员讲解相关知识.可那位技术员是个南蛮子,呜呀大半天都听不懂一句.老憨叔毕竟到江苏考察过十多天,一路上听人家介绍,既有当地话,又有普通话,所以他现在听起来能明白个不离十.这时候他就成了翻译,虽然结结巴巴,但由于是新鲜事儿,加上公社王技术员在场,大家也都听得非常认真.

来学习的人中有个女的,名字叫金菊.每次都是她问的最仔细,记录的最多.没几天她发现老憨叔有个到江苏考察的记录本,就提出借了带回去,说是晚上自己看看.老憨叔笑嘻嘻地借给了她.

这些都被王技术员看在了眼里.他知道老憨叔和金菊都还没有对象,就从中撮合,让他们谈起了恋爱.

金菊的家离俺村十二里路.她也是高小毕业,在大队试验队当技术员,年龄比老憨叔大两岁,二十二了.

按说,当时农村女孩子十七八订婚也不算早,能有个高小文化程度,算是很稀罕的,怎么这么大岁数还没对象呢论身材,中等个头,不胖不瘦,身条匀称.看脸面,五官端正,白净面皮,就是儿时生天花留下了一脸浅皮麻子.那时大凡农村姑娘多识几个字,心性就比较高,因此,虽然给她介绍过不少对象,条件差点的她相不中人家,条件好些的人家又嫌她脸上的麻子,结果高不成低不就,耽搁下来了.

其实不用王技术员说,金菊心里对老憨叔已有了意思.这人就是有点结巴,其他挑不出毛病.尤其是对种水稻的热情,真是没说的,如果试验成功了,他在全县可是立一大功.再说了,自己二十多还没处下对象,十里八村没这种情况,老是听外人的闲话,烦人.

老憨叔更没说的了.这是第一次谈对象,论条件,金菊哪方面都比自己强.脸上有几个麻子算什么缺陷人家不嫌咱结巴就不错了.

两个人谈得很热乎.几个来学习的人,金菊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一天下午,其他人都走后,金菊跟着老憨叔到他家里看了看.两个老人已经听说了,见了金菊,都乐得合不拢嘴.从家里出来,两个人并肩走在田间小路上,金菊说:“你的情况我回去和爹娘都说了,他们都同意,你家里要没什么意见,过几天咱就到公社把手续办了吧.”

“别,眼下太忙,以后再――说吧.”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金菊停下了脚步.

“没――想法,我――是想,等水稻种成――功,咱――再――结婚.”老憨叔越急结巴越厉害.

金菊笑了笑,说:“这还不是想法你这个想法很好,我完全同意,到时候咱来个双喜临门!”

老憨叔也笑了.他把金菊送走后,又返回了试验田.

育的稻秧长势还算不错.

农业局长隔三岔五地来看看.那位一块去考察的农业局技术员也来过几趟,虽然局里决定让他靠上帮助工作,可他态度很冷淡,来了也是转转就走,从不发什么言表什么态.

眼看就要插秧了,江苏来的技术员说所有方田要开始灌水.抽水机开了起来,刚灌完两方,水泵不上水了.几个人围过去一看,原来是井里干了.这可怎么办老憨叔说:“淘!”

“对,这井多年没淘过,淤泥太多.”支部书记说着安排人回村扛来辘轳,老憨叔第一个下了井.

半上午时间,淘下去半米多深,支部书记说:“行了,再淘井壁就悬起来了,有危险.”井下的人上来,又把进水管往下延伸了半米,重新开动了机器.就这样,只灌了三方,井里又没水了.更为严重的问题是,下一方还没灌完,上一方灌的水就渗漏了个干干净净.这情况别人都没注意,江苏那位技术员可看在了眼里.当天晚上,他找到支部书记,说要回去一趟,家里有点急事.

书记觉得人家来了个把月还没回去过,就说:“该回去看看,明天我让老憨用自行车送你到县城汽车站,带上点花生,也算是咱这里的土特产.”

那位技术员走了没几天,支部书记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说:首先感谢这些天您对我的照顾.我之所以回来时没和您说实话,是因为担心讲清了县里的领导不放我.我不能再回去了.根据我这一段的观察分析,你们那里不适合种水稻.不说气候怎么样,单是土壤及水利条件,一部抽水机就算是黑白不停地抽水,也保不了十几亩稻田.成本那就更不用说了.因此,我建议你们停下来,这样的试验劳民伤财.

支部书记看完信摇了摇头.第二天他把信给了老憨叔,老憨叔看后说:“有人说过,不――能信――那个邪,别人能做到的,咱――也能――做得到,没有屠户也――不能连毛吃――猪,他不来咱自己试――验.”

“你也别一根筋,”支部书记说,“咱还是给局长说说,看看他的态度.”老憨叔憋得脸红脖子粗,没再接话.

局长建议开个会讨论一下,让县里那个技术员和公社王技术员都参加.县里的那个技术员从开始就持反对态度,试验停下来他当然是一百个赞成.王技术员是地区农校毕业,考虑问题比较细心,也觉得这个试验难以成功.会上没人让老憨叔发言,最后局长表态,由县里的技术员写个材料,他正式向县委汇报,还是请县委决定是不是停下来.

当晚老憨叔找到支部书记,坚持还要试下去.理由是,稻秧已经育好了,如果栽一百亩水不够用,可以少搞点.上头不来人咱自己试,不能前功尽弃,支部书记说:“还是听县委的吧.”

隔天局长来了回话.县委决定,试验还是要搞下去,条件不具备不要试的面积太大,就搞几十亩,或者十几亩、几亩也行.既然大队试验队的基础工作不错,县农业局不再靠人了,可以把任务交给大队,让他们自己搞.

老憨叔听了满脸的高兴.

大队把生产队的土地重新还给了生产队,连同试验队的地,平了田埂,恢复成条田,抓紧种玉米.人们怨声载道.

老憨叔坚持留出二十亩栽水稻,支部书记不同意,说:“县里是个退话,实际上不搞也没事了.如果你还想弄,大队也不管了,就给你留下两方地,你自己摆弄吧.”就这样,这稻改的事儿落在了老憨叔一个人身上.

插秧时他也曾叫几个年轻人帮忙,可不大会儿他们就嚷嚷,说是水太凉,一个劲儿泡在水里,脚都木涨了.

没办法,他只好一个人坚持.

尽管老憨叔精心侍弄这两方地,水稻还是长得病恹恹的,到头来只收了几十斤稻谷,连种子都没赚回来.也真由了支部书记那话,县里及公社对这事再也没人过问过.

第二年开春,大队决定把这两方地也恢复成条田.老憨叔不干了,三番五次地找支部书记,还说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只要坚持试验下去,就一定能成功.把支部书记惹烦了,党支部经研究,撤了他的试验队技术员,让他当了个治安员,整天转悠着看大坡.从此,他很少和别人接触,说话也更少了.人们说:“老憨真有些憨相了.”

这期间金菊来找过老憨叔两趟,可老憨叔真的是一根筋.他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金菊无奈,嫁人了.

后来,老憨叔的父母相继去世,他独身一人过日子.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们村来了几伙逃荒的,其中有个中年妇女,领着个四五岁的孩子.她对人说,她丈夫死了,想在这里找个落脚的主儿.有人带着她娘俩去见老憨叔,并说过几天让他们去公社办结婚手续,老憨叔坚决不收留人家.人们戏耍他:你还真的等种出水稻再吗他呲呲牙,没回话.

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村里让他去看护汶河滩上的树林,还专门为他盖了两间护林房.从此.他以这里为家,再也不回村里去了.

我到外地工作后,每次回老家都去看看老憨叔.有两年多没回去了,前几天老家来人,打听老家情况,才知道老憨叔已经走了快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