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小三题

更新时间:2024-03-17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29445 浏览:140594

为了可口的早餐

晁朝开着一辆深红色的小车,从湘潭的城南,一口气跑了二十多公里,到达城西的商学院大门前,再往右拐两百米,在“咀英美食街”街口边停下来.时值初秋,看看表,才六点多钟,天边的晨光已经很耀眼了.

四十五岁的晁朝,体胖、脸胖、脸上的笑也很“胖”.起这么早,跑这么远的路,就为了何新所吹嘘的一顿美不胜收的早餐!想到即将入口的早餐,他的喉咙就痒痒的了.

晁朝供职于本市的社科院,任“中国饮食文化研究所”所长,正研究员职称.他自矜他的胖是吃出来的,此生与烹饪文化结缘,幸甚矣哉.对各种菜肴、面点的妙处,他能说能写,精于品尝,也善于亲手操刀、勺调理五味.会吃的叫做美食家,会吃还会做的,湖南土话誉为“吃家”.晁朝是名副其实的“吃家”.

他最不喜欢世人将早餐称作早点.馒头、烧饼、包子之类,加上牛奶、豆浆,那只是对生命的“点卯”应付.他要作古正经地用早餐,有饭有菜还有面点.早、中、晚三餐,他喻之为“金、银、铜”,早餐是“金餐”,能不重视吗?他的姓名中的“朝”,常提醒人们要读拼音的第一声,指的是早晨,也时刻警示自已早餐是如何值得期待.

他的妻子是社科院搞佛学研究的,崇尚素食,早餐尤重简便,常在他耳边念的两字真经是“减肥”.他的回答很干脆:“我不能自虐.”妻子无非温和地一笑.好在孩子丢在爷爷家,她三餐都在单位的食堂用,任丈夫去锅灶上折腾,井水不犯河水.吃的不是一锅饭,睡的却是一张床,同床而不异梦,感情并不受到任何干扰.

晁朝停好车,走出驾驶室,老远就看见瘦瘦的何新走过来了.

“晁朝先生,早!”

“何院长,你很守时呵.”

“你的车,深红色,让人想到美食街的酱肘子、煮大肠.”

“此言最中我意.我不喜欢白色、、灰色的车,会让人想到馒头、包子、牛奶之类食品.我们先巡视一下美食街,再决定吃什么,好吗?”

“早餐如果吃得满意等”

“我肯定接受你的聘请书.”

“好.晁朝先生.”

“咀英美食街”并不太长,也就二十几爿小店铺,但还有不少街边的大排档,满街油烟飘袅,香气扑鼻.他们并肩走着,说些闲话,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何新年长晁朝两岁,现任商学院主管教学工作的副院长.他虽从外校调来不到半年,却捋手捋脚要大干一场,决心把这所从中专升格为大专的学院办出特色,变成一所名校.何谓名校?即有一批久享誉声的名师!于是,他睁大眼睛,礼贤下士,在本市和外地四处搜寻,金融、财会、营销、工商管理、工艺美术等系,陆续有了一批管领风云的才俊,或调来,或聘为客座教授.只有饮食烹饪系令他焦心,眼看秋季开学的时间快到了,就缺一个领军人物.他经友人介绍,然后亲自多方考查,要振兴这个系,非晁朝莫属.调来晁朝是不可能的,商学院的庙太小,能同意以客座教授的名义上课,何新就三呼“万岁”了.

“何院长,你昨天亲自来叩访,令我措手不及.”

“晁先生,我们只谈佳酒美食,你并不反感我.”

“怎么会呢?只是你让我来上课,路远,手头还有要写的书,恕难从命,乞望海涵.”

“哈哈.我一说这里有条美食街,而且有个雅名字‘咀英’,品种如何多,做工如何好,来此兼课,顺带吃顿可口的早餐,你的精气神就上来了.”

“何院长,你知我甚深,可见你对我作过深入的调查,是个做实事的人.”

“为了你对早餐的痴迷,我几乎每早都来,一家一家地品尝.不过,要声明一下,绝非公款.”

两人仰天大笑.

晁朝指着一家“天福酱肘店”说:“以这家为主,我们先相携入座.我再去几家看好的店铺,让他们把一些好玩意送到这里来.我也要声明一声:今早我作东,你不要和我争抢.”

何新说:“你先别‘一言堂’.你若吃得满意,你写单;若吃得不开心,证明我所言不实,自然由我付账.”

晁朝说:“有理!”

待他们刚在一张八仙桌边坐下来,店老板就把一大盘切好的酱肘子,放在了他们面前.随即,附近的几家店铺,应晁朝之约,分别端来了煮肥肠、糖醋排骨、炒腰花、炸虾卷、蛋炒饭,还有一大碟焦炸馒头片、一小碟黄酱、一碗白米粥.

晁朝说:“何院长身材偏瘦,我便知你的饮食习惯,这白米粥、黄酱、焦炸馒头片是为你专备的,其余的你可随意品尝.你此前来遍尝各种食品,无非是为了证明你的诚意,我先谢了.请!”

“谢谢.”

晁朝举筷夹起一块酱肘子,先看其色,再嗅其香,然后才放到嘴里品嚼,边嚼边点头.

“怎么样?”何新着急地问.

“好!这店里的酱肘子,采用的是生长半年左右仔猪的前腿,每只腿的重量、肉质肥瘦、肉皮厚薄基本一致,去毛洗净,再以老汤烹煮.老汤的辅料,有花椒、桂皮、生姜等.火候掌握到位,酱肘子不生不糊,色彩紫红发亮,吃起来不腻口不塞牙,口感香绵醇厚.”

何新轻轻喊了一声:“好!好吃家!”然后问:“这一小碟黄酱,可有讲究?”

“何院长开始面试了,我岂可怯场?”

晁朝边说边用筷子蘸了点黄酱,慢慢地放进嘴里,品了品,说:“这是本市吴元泰酱菜店的正宗黄酱.它的制作可有讲究:先将上等的黄豆用温水浸泡个透,再蒸煮而熟.然后拌上白面粉,用碾子碾碎碾烂;再放进模子里,上盖净布,人赤脚站上去踩硬.出模后,用刀切解成长方块,码放在木架上,用锡箔纸封严,促其发酵.发酵后,要不停地用刷子把锡箔上生出来的白毛刷去.二十多天后,酱料制成了,接着将其放入大缸,适当加盐添水,还得用木耙在大缸中上下翻动,促其再次发酵.经历一个伏天,黄酱才可上市.”

何院长笑了,说:“呵呀呀,我是吃饱了.这么多东西你吃得完吗?”

“君勿担忧,且看我如何收拾它们!”

晁朝边吃边评说,追源索流,条理分明,如同在课堂上讲课.而且,他胃的容量很大,不知不觉间,把碗碟里的东西一扫而空.

“为了商学院大门边,有这样美味的早餐,我愿意到贵院来当客座教授.不过,我的课请安排在上午的第一、二节,吃了早餐我就上讲台,保证神完气足.上完课呢,我得赶回所里去,还得搞些研究哩.”

“这没问题.”

此后,每早晁朝准六时出门,开车半个小时后,到达美食街,好好地、细细地吃一顿早餐,而且可以不断地变换花样,筒子鸡、白宰鸡、鸭骨汤、炒肚尖、卤鸡蛋、牛肝片、猪脸肉、牛肉面、猪肝粉、野豆苗、香椿菜、小米粥、红豆饭等一个小时后,进办公室喝杯“君山毛尖”茶,去掉口里的腥气膻味,然后夹起讲义去上课.他没想到,这些小同学如此喜欢听他的课,从没有迟到、早退、旷课的,这使他很感动.

他决定在上课之余,写一本文化随笔式的学术著作,名叫《中国人的早餐》.

自第一次与何新共进早餐后,晁朝就请他再不要来陪吃了,彼此各有所好各取所需吧.何新爽快地答应了.

一个学期快结束了.

这是个冬天的早晨,晁朝的车在漫天雪花中驶向美食街.因外出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一连三天他都没有上课,也就没有来吃早餐,心想今早这一顿是一定要好好享受的.来一个“三血汤”,鸡血、鸭血、猪血,葱花、姜丝、蒜瓣、辣子、酱油、醋,热热乎乎的,再来几只羊肉煎饺、几串烤牛肝片、一碗焖饭,美呵.缺了的课,他也会在未来几天陆续补上.

当他走进美食街,惊得几乎打了个趔趄.所有的店铺都关上了门,大排档一个也不见了,没有了烟火气,没有了饭菜香,死气沉沉的.他问一个行人,才知道部门出了通告,为净化大学周围的环境,取消了这条美食街.以后呢,这条街叫“书香街”,专卖书籍、文房用具、体育用品!

他蔫蔫地去了学院的教工食堂.面条、米粉、馒头、包子、稀饭、牛奶、豆浆,简简单单就这几样.

可口的早餐没有了.健壮的胃,不停地发出饥饿的信号.他只好将就吃了一碗肉丝面,然后去办公室喝茶.

没想到何新已在此等他了.

电热壶的水刚刚二沸,在寂寞中响得很单调.何新努力地向他笑了一下,默默地为晁朝沏了一杯“君山毛尖”茶.

“晁先生,今早委屈你了,我对不起你.没有了好的早餐,你到这个偏僻处来干什么?同学们喜欢你上的课,知道挽留你没有任何理由,就自觉地用笔写下一封封感谢信,托我转交你.”

何新将一大包信件交给晁朝.

晁朝接过来,很沉,很沉.他无须去细看信上写的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些信封里,装的是一颗颗渴求知识滋润的心.

“晁先生,请坐!请喝茶!”

晁朝坐下来,端茶的手有些抖,然后小心地啜了一口,甜丝丝的.

“晁先生,你可以今天就不上课了;也可以上完这一学期,下学期再不来了.我什么话都不说了,一切都由你定夺.”

“不等不,何院长,这里等虽没有了可口的早餐,我等可以在别处吃了早餐再赶来上课.我不能等因为早餐,就忍痛割爱这些孩子.这学期我会上完,下学期我还会来,只要你们等欢迎我.”

何新蓦地站起来,说:“晁先生,我代表孩子们,向你鞠躬致谢.”

他真的恭恭敬敬向晁朝鞠了一个躬.

晁朝也站起来,眼噙泪水,说:“何院长,礼重了!对你和孩子们的信任,我也要鞠躬致谢.”

这时,上课的预备铃声响了.

晁朝拿起桌上的讲义,大声说:“食堂今天的早餐,我吃得很香!回家后,跟内人一说,她一定会对我大加表扬.失陪了,何院长,我上课去了!”

梅 ,缘

在古城湘潭,在城郊林学院,有一个很出名的“梅圃”.“梅圃”是该院园艺系的试验和实习基地,并不对外开放,进进出出的只有该系的教师、学生和供职于斯的园艺工人.

学院分前院和后院,“梅圃”在后院的西北角,有五亩大小,主要的观赏植物是腊梅和梅花.腊梅属腊梅科,又叫黄梅、黄梅花,品种有磬口腊梅、素心腊梅、狗绳梅等等;梅花为蔷薇科,在“梅圃”品种很多,红梅、白梅、绿萼梅、品字梅、早梅、细梅、杏梅、毛梅、照水梅、香梅等冬天和春天,各种姿仪的梅树,绽放出各色的花朵,幽香飘袅,令人陶醉.

外地的贵宾造访湘潭,都会恳请到“梅圃”观光.因此,院领导觉得脸上有光,总会向来人介绍:“为‘梅圃’费心出力者,首推梅品和梅桩二位,一个是知识分子,一个是工人,互相结合,取长补短,堪为表率.”

高而单瘦的梅品和矮而壮实的梅桩,既是同事,又是好友.他们都姓梅,但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一个是武昌东湖梅岭人,一个是本地乡下花石铺梅云村人.一个出身名门大户,一个降生于贫寒的种植花木的农家.一个毕业于旧时代的金陵农学院,再去丹麦哥本哈根皇家农业大学深造,获园艺研究部科学硕士学位;一个只读过几年私塾,却专意于家学的传承.尽管如此,他们都与梅花投缘,一个重在理论研究,一个熟谙实践操作,相得益彰.梅品曾写过一首诗并书一条幅赠给梅桩,其中有句云:“相梦前身是梅花.”

梅品,字望春,老家在武昌东湖梅岭,是一个很大的宅院,后花园植梅二十余株,他是在梅香梅韵中熏染成人的.祖父、父亲在清代和民国做过文职小官,后都退隐以读书、作画为乐.家有良田百亩,衣食自然不愁.

梅桩,无字无号.他的父亲之所以为他起这样一个名字,是因梅家所培育的梅桩盆景声名远播,希望他这个长子能继承祖业,发扬光大.梅桩是解放后,因园艺的特长,被林学院园艺系招工进来的.他生于1924年,比梅品小一岁.

古人倡导避名讳,即朋辈之间不能直呼其名.梅桩称梅品为“望春先生”.可梅桩无字无号,怎么称呼?梅品自有办法,称梅桩为“梅大师傅”.

梅桩问:“此为何解?”

梅品说:“以兄弟排行称呼,古有先例,也是避名讳的一种方法.唐诗中有高适的《别董大》,董大者,即名琴师董庭兰,是董家的长子.兄亦梅家的长子,不是‘梅大’么?”

他们经常会面的地方,不是茶楼,不是酒馆,也不是各自的家中,而是“梅圃”,工作兼谈心,其乐融融.

每次在“梅圃”门口相遇,梅桩总要对梅品所题写的隶书门额,和取自宋人林逋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行书对联,大加赞赏.认为隶书厚重庄肃,行书飘逸灵动,可想见书者纯正之品格,淡远之心性.

“梅大师傅,就没有缺点了?”

梅桩一楞,说:“缺点等我眼拙,没看出来.”然后转过话题,小声说:“宋人黄庭坚的行书,顾盼生姿求变化,但笔划之间有呼应,似可应对种种险境,是一种大智慧.”

是论字?还是论人?梅品百思不解.

梅品出版他的扛鼎之作《中国梅花品种图录》时,说此书中的培植内容,如地栽腊梅“生长枝”的夏季摘心、冬季的“短截修剪”,以狗绳梅为砧木的嫁接;梅花“秋梢”叶腋“盲芽”的处置,以及嫁接砧木毛桃、杏、李及实生梅的灵活运用等等,皆求教于梅桩,故应与他同时署名.梅桩真的生气了,横眉竖目,吼道:“你若署上我的名字,从此我就再没有你这个朋友了.”

梅品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1966年6月,梅品满五十九岁,按“男逢女满”习俗,他已进入花甲之年,只是还不能名正言顺地退休.

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林学院立刻如一锅煮开的水,滚沸翻涌,喧腾啸叫.

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读了大学留过洋,不关心政治只走“白专”道路的梅品,理所当然成了红卫兵小将重点批判的“反动学术权威”.更加可怕的是,小将们居然查阅资料,发现梅花在国民党统治的年代曾定为“国花”.梅品喜欢梅花,就是喜欢国民党,“望春”即希望的反动统治卷土重来!这“罪名”太大了,足可以置梅品于死地.

大会批,小会斗,写检讨,关“牛棚”,梅品陷入了炼狱.他还真的有口难辩,觉得自已有罪了,罪大恶极!

梅桩是个工人,出身好,谁也不敢惊动他.每次批判会,他虽然不得不去,但只是应个卯,然后在震天响的口号声中,悄然而去.

红卫兵小将斥问梅品:“‘梅圃’两个字,是不是你写的?”

“是.”

“那副对联是不是你写的?”

“是.”

“应不应该铲掉!”

“应该.”

“还有那些反动的梅花,你和我们一起去动手铲除!”

“等”


梅品被一大群红卫兵,押解到了“梅圃”的大门口.

梅桩和几个工人,威武地在大门口一字排开.

“梅圃”两字是阴刻在一块石板门楣上的,对联也是阴刻在两边的石柱上的,全被白水泥敷牢了,然后用红油漆写上了字,字体是仿影印出版的手迹.横额写的是“咏梅”,取自的词《卜算子•,咏梅》,对联也取自词中的句子:“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梅品一见,就知道是梅桩领人早两天弄好的,字虽是毛体,但内质却是黄庭坚行书的韵味.

红卫兵小将也傻了眼.

有人问:“这是谁干的?”

梅桩说:“我――我们!工人阶级干的,不行吗?

梅桩说话的时候,目光犀利.

红卫兵小将慌忙退走了.

只有梅品还呆呆地站在那里,然后说:“梅大师傅,我怎么就没想起的《卜算子•,咏梅》呢?我研究梅花、培育梅花,错在哪里?你是有大智慧的人,我知道怎么去应对了.”

他虔诚地向梅桩和那些工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此,梅品一站到批判台上,首先背诵语录:《卜算子•,咏梅》.然后检讨自已虽研究、培育梅花,却没有认真学习梅花的高尚品质、斗争精神.

勒令他写检讨,并须用毛笔书写,贴之于批判栏.他一律先抄录《卜算子•,咏梅》,然后再阐释此词的深刻寓意、艺术特点,以及对自已灵魂的触动和鞭策.

红卫兵小将也觉得在他身上,榨不出多少油水了,于是就把他“贬”到“梅圃”去干体力劳动,美其名曰:以梅花为榜样,认真改造主观世界.

梅桩说:“望春兄,我们可朝夕相处,与梅为伍了.”

梅品道:“相梦前生是梅花,不,但愿下辈子我们还作梅花,正如陆游所言:一树梅花一放翁!”

两人相视大笑等

“”终于寿终正寝.

第一件事,梅桩领人将那门额和门柱上敷牢的水泥小心地铲去.于是,“梅圃”二字和那“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对联,又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梅品时年七十,梅桩六十有九.

孤 ,石

汽笛响起来的时候,朱庆已经把龙门刨床开动了,笨头笨脑的刨刀缓缓地在又宽又长的钢板上行进,犁出一卷一卷薄薄的钢屑,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的火花寂寞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把整个钢板的平面刨一次,需要差不多四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去喝茶、看报、上厕所、聊天.但这一切似乎暂时都没有必要.

偌大的一个车间,只安装着几台大型刨床,他的师傅黄子正就站在不远处,工作帽下露出缕缕白发,脊背微勾,一双眼睛瞪着刨刀.几十年就是这样一个生命形态.

其余的人,或坐,或站,或拎着一张过时的报纸,或呆呆地望着屋顶白天也亮着的日光灯,俨然一群泥塑.

满车间只有马达声,刨刀在钢板上犁动的沙沙声.朱庆觉得很岑寂,很孤独.

这种感觉并不是他进了工厂后才有的.

他一生下地,就被丢在外婆家了.爸爸妈妈随着一支勘探队,长年累月穿行在大西北找矿,只有过春节才风尘仆仆赶回来,住上十几天.他孤寂的心地刚刚盈满暖意,爸爸妈妈又走了,走得远远的.

外婆家后院有两棵柚子树,夏夜,他就搬条小凳子坐在树下,看斑斑点点的月光从叶隙间漏下来,听墙角传来的蛐蚰声,秋天,柚子香一直飘到屋子里来,进入梦乡后,他就看见一个一个金黄圆硕的柚子,叽叽喳喳地向他述说什么.

他自小就不爱多说话,也许是由于说话的机会太少.外婆也是在城里长大的,不会唱民谣,不会讲故事,只是在吃饭时不停地说:“你吃饱了没有再吃一碗吧.”后来等高中毕业了,没有考上大学,到工厂当了一名刨工,一出师便和这台龙门刨床厮守在一起,还有生产指标枯燥的数字.

朱庆又看了看师傅那永远不会改变的姿式,想起刚开始跟师傅学徒时,他也叫他这么好好地站着,看刨刀怎么行进,一趟来一趟去,从火花的色彩中辨出刀刃的角度和钢板的光洁度.站得他腰酸了,看得他眼花了,可师傅依然纹丝不动.师傅说:“这是基本功,没一叠子岁月是学不来的.”

朱庆跟着师傅规规矩矩地站了六个月,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害怕.

朱庆转过身子,望着窗外.

窗外有一块小小的园地,正中立着一坨一米来高的山石,上面覆盖着一层紫褐色的苔衣,石根周围簇着萎萋的草叶,很像一幅立体的图画.

朱庆的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这一坨山石,使他想到云蒸霞蔚的峰峦,想到碧林深处的楼台亭榭,想到砍柴人的带点野味的歌谣,想到轰然直下的瀑布等他觉得这孤石是活生生的,它懂得他,他也懂得它,正像李白所说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块石头是他在厂区后面小山坡下寻到的.那是一个暴雨初歇的夏日黄昏,下班了,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到厂区后面去遛遛.

一道七彩长虹横在山坡上,茂密的草叶上挂着累累的珠串,空气非常新鲜.朱庆急急地走着,凉鞋踏在湿湿的泥地上,嵌下深深的印痕.在山坡下的一处凹地里,平躺着一块石头.

朱庆久久地立在它旁边,细细打量,然后把它扶起来.那些缩小的云山,那些很有力度的纹理,使他的心“怦”地一动.山石上飘袅着淡淡的水气,在夕照中幻出奇瑰的光彩.他惊呆了,不完全是为了它的奇崛险峻,而是为了它的孤独.真的,它太孤独了,在这僻静的野外,没有谁来注意它,一任风吹雨打日头晒.

他决定找几个伙伴来,把它抬回去,立在车间外,这样他和它就可以相伴了.

打从有了这坨立在车间外的石头,朱庆总能提早上班,下班后也不急着走.他给山石浇水、植苔,在山石周围培置小草,拾来断砖围出一块园地.山石上渐渐地生出紫褐的苔斑,石缝里冒出小小的草叶.

师傅看见他弄得工装上满是泥水,目光里就闪出许多的迷茫,然后叹了口气,说:“到底是个孩子.”

在刨刀运行的那个四十分钟里,朱庆再不感到难熬了,他可以别过身子去看山石,去和山石无声地对话,那种从心底生发的愉悦谁又说得清呢他曾把这件事写在信上,寄给远方的爸爸妈妈,他想他们一定能够理解这一份寂寞和孤独.

好容易盼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从你所描述的石质和形态,可以推断是沙积石,属于软石的范畴.然后又叮嘱不要玩物丧志,要好好地工作,听领导的话等

朱庆读信时的那种失望,沉得像铅块,压得他的胸口格外难受.他们一辈子找矿,和各种各样的石头打交道,一切都变得司空见惯,他们无法想像儿子的这一发现所带来的惊喜.唉,人总是容易变成一种职业的符号.

有一天,山石突然消失了!

地上分明留下一个不浅不深的凹痕,边沿依旧留着一圈枯黄的草叶,好像一句依依不舍的告别辞.山石真的离开他了,离开得真是匆忙!

昨天上午,他被指派去市里参加一个“英模报告会”,临近下班时他赶回车间,发现那坨石头不见了.

师傅正好下班,对他说:“厂长说这块石头很好看,就叫人搬到厂部会议室去了.”

朱庆跳起来,恶狠狠地说,“那是我的石头!”

师傅拍拍他的肩,说:“你真不懂事.”

下午,等刨刀大模大样地走动后,他就溜到厂部大楼去了.一口气他蹿上五楼,找到那间大会议室,门牢牢地锁着,真恨不得在门上踹几脚.他只好转到一个紧闭的大玻璃窗前,睁大眼睛往里瞄.终于看见那坨山石了,立在一个冷冷清清的墙角.很好看的镂花木架子上,搁着一个浅红的很新色的紫砂盆,盆子里立着他的孤零零的山石,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

下楼的时候,他碰到了西装革履满面矜色的厂长.

他突然大声说:“你偷了我的石头!”

厂长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咚咚地走远了.

刨刀不知撞到什么硬处,“咔啦”一声脆响,刀子断了.他听见师傅在吼:“朱庆,你的魂丢了”

他走到刨床前,按下开关,刨刀马上立住了.

是的,他的魂丢了.

他对师傅喊道;“老子不想干了!”

然后,从从容容地走出了车间.

第二天,他向厂部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

[责任编辑 吴佳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