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禾垛(乡村记忆八题)

更新时间:2024-03-12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5501 浏览:19765

作者简介:本名章倩如,宁波广播电视集团记者、主任编辑.杭州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散文等420余万字,出版《黑马》、《缔造大红鹰》、《一抹阳光》等13部长篇报告文学.出版散文集《倒不了的老屋》和《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散文主要发表在《散文》、《中华散文》、《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散文家》和大型文学刊物《长城》、《百花洲》等杂志.《倒不了的老屋》等7篇散文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等年选本.在大红鹰学院讲授《西方大哲学家》.

锄 头

我在快摸黑的时候出去了,走时和我妈说了声我出去一下.我的母亲在灶间拍打了一下灶膛里的火应了一声.我的母亲不知我去干啥,应声湿闷,仿佛一把还没晒干的柴塞进灶膛里发出的声音.我在我家门后没有找到一把锃亮的锄头,两把锄头扔在那仿佛弃物,锄头的豁口上沾满了陈年的泥土,锄柄不仅落满了灰尘,而且十分的糙手.我记得我暗地里望了我母亲足足有一分钟,那有些佝偻的身子是无论如何已对付不了那锄头的.

从城里回到这个村庄时,太阳在头顶上明晃晃的.村庄的地垄上没有看见一把锄头在移动,也没有看见一把锄头啃进地头上的泥土.三月的天,麦子应该疯长,棉花苗也应该冒出地面了,我站在地垄上张望,杂草蔓延,杂草呼啦啦地摇曳,我想应该有把锃亮锃亮的锄头来收拾它们.坡地里,还有那片被乡村小道分成两大片的地里都没一个人影.怎么会没一个人影呢?我纳闷.我还是能读懂乡村季节这页书的,春天快来时浸谷子种秧,春天来时地里原本看上去啥也没有的地方呼啦啦地麦子就返青了,韭菜叶宽般的叶片就青得贼亮,五六月间收割油菜了,月间摘棉花了等乡村的日子过得像日子,有痕有迹.但这些都依赖于一把一把的锄.没有锃亮的锄头,乡村的日子就会过成一锅粥.该收割麦子时没有麦子,该收拾油菜时没油菜,该摘棉花时那些地垄上空荡荡的,时间的印痕就被乡村弄丢了.

我走了大约二里地远,一把锄头也没遇着.走到九根家屋前时,还是没遇到一把锄头,我心里头咯噔一下,仿佛看见心头长满杂草.九根家的屋子是这个村子最的屋子.

快摸黑时,锄头们再锋利再能干也都会回家的,锄头们从来不蛮干,日头落山,地里头的东西看上去都朦朦胧胧的,锄头再能干也不敢很牛皮地说能把麦子与杂草分得清清楚楚,甚至也不敢说能把杂草和棉花苗分得清清爽爽.所以,我知道天一擦黑,锄头们就抬腿回家.它们大都安睡一宿,第二天等日头一出就再迈出腿去.所以,这时是见见锄头们最好的时间.

我家后屋正对着一排屋子,它们是福祥家、生宝家和银柳家的正门.锄头大都放在屋子正门的后面,随意点的话也会放在正门的外墙边.锄头的多少是一个家家力或者说家势的显示,锄头锃光瓦亮的程度显示着这个家劳力强壮的程度,你想想,一个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或者说女人,有谁能把一把锄头侍弄得闪亮,有谁能把那锄柄握捋得油亮.所以,在乡村即便某人受了委屈想吵嘴,气冲冲地走到人家门口,看见排列在门口的长长短短的一把把锄头,就偃旗息鼓了.

转了一圈我失望了,我愣愣地立在福祥他们家的门口.他们几户人家也没有什么上好的锄头,锄头的豁口也是经年没有打磨,钝得很.围着我看的小孩我一个也不认得.我不知道那些地里的东西是谁去侍弄,不知道那些蔓延的杂草由谁去收拾.我问福祥他妈,她说还有谁去,还不是他们这些人去弄,种归种,收不了几粒东西.锄头也握不动了,一个人埋头在一大片地里,要闷死.她嗬嗬地笑,嘴张了张,空空的啥也没再说.

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能说些什么呢.说话也是件费力气的事.

门吱扭一声,福祥妈苍老的身影没进了一团黑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一团浓重的黑在搅动着这个乡村即将来临的夜.我在那个巴掌大的空地上愣着,思绪如福祥家摁亮的那盏小灯.她说得对哦,一个人隐没在麦子地里或者油菜地里或者棉花地里,握着锄头一俯一俯,一会儿就会觉着累,锄头再锋利有时也无济于事,许多的活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干完的.锋利的锄头是要结伴而行的.别说它只是件物什,只是件手中的劳动工具,它一样通人性,有许多的伴,它干再多的活也不会累.早些年,我记得生活并不比现在好,大伙儿扛着闪亮闪亮的一把锄头来到麦子地里,那地一望无垠啊,大家干得一点不花气力,锄草时准而狠,锄头伸到的地方杂草被应声拖进泥土,过会儿大伙支着锄柄说说话.即使是分地到户了,福祥的锄头也会邀上银柳或生宝的锄头一块上地里去,隔个时辰锄头也会迈过两垄麦子地聚在一块歇歇,点根烟.火光一闪一闪,人看着心里也暖和起来.

回到家,我提起锄头在灯下看了好一会儿,用手去试了试锄头的豁口,钝得很.我明白我无法指望我的母亲将这柄锄头的记忆带回从前.

风 车

村里有两架风车,但平时只有一架风车放在仓库的屋檐下,另一架总是被锁在仓库里,队长说必须保证有一架风车永远是好的.我开头不明白队长干吗这样说,后来我明白了,那架放在屋檐下的风车好像从没有停过,总有人在用它,不是在扇豆子就是在扇谷子或稻子.队长后来说了句话,这句话让我对风车刮目相看,他说,风车在转我们这个村庄就在转,转就是活着就活得有希望,就好比一潭水,如果没有流动,那就会变成死水臭水.我站在风车前看了很久,其实那时风车正被马克爹在用,马克爹正在扇米,我看到他正碾了一担谷子,马克爹一边摇着,白花花的大米从中间的漏斗落在箩筐里,谷糠从风车尾部扬出来.风车是件多么好的东西啊,生活中的糠糠尘尘都被扬弃了,留下的尽是大伙需要的东西.

但风车是个复杂的家伙,一旦坏了就没有什么人能应付得了,我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吧,但他拿风车也没有一点办法.我记得很清楚啊,那次风车的摇柄脱落了并刮坏了一片风叶,那时全村的男女劳动力正在禾场上打谷子,大家要用风车把谷子扇干净装袋,然后等待拖拉机装运到粮管所去交粮,打谷子时两架风车就都派用场的,现在一下子失去了一架,大伙围了上来面面相觑啊,我爹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风车边,他把手伸进风叶片里去摸索了一会,又瞅了瞅摇柄,我看见我爹的眉毛紧锁了起来,我知道我爹也没办法.风车被迫停歇了几天,后来还是叫来了专门打制风车的木匠才弄好了.但这个晚上全村男女劳动力轮流扇了一夜,大伙扇得胆战心惊,生怕这架也坏了.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但不久就被抛出了记忆.所以,有些事是需要反复提起的,要不是队长这么说了一句话,那风车坏了也便坏了,就不可能被琢磨出许多东西.

马克爹摇风车摇得很有男人味,稳稳的而又很洒脱干练,他身子直挺挺地站在风车边,左手举起趴在风车上斗的边沿上,右手摇着风车的铁摇柄,大米和谷糠就分道出来.马克爹扇完米,一会就挑走了.我实在是很羡慕马克爹那副洒脱劲,他一走我赶紧跑到风车边去,我趴在摇柄那朝风车叶轮上瞅,叶轮上的叶片有六片,叶片是由清一色的上好的杉木制成的,滚轴是一个圆木,铁摇柄就穿在滚轴的直径上.我学马克爹啊,直挺挺地站在风车边,摇着摇柄,但摇柄总不听使唤,不是快了便是慢了,风肚里的叶片扇出的风忽重忽轻,风声一下子呼呼的一下子又像哑了,更糟糕的是风车铁摇柄把我衣服卷住了,我怎么也弄不开,我急得要哭啊,风车是不许空扇的,空扇容易坏啊,我急坏了,但被卷进摇柄的衣服怎么也挣不开.全生爹来了,他挑了一担麦子,一只箩筐上放了一把扫帚,我看到他的箩筐底部碰到地上凸起的砖头,扫帚掉在灰尘满地的地上,我说叔,扫帚掉了.他放下担子,拾起扫帚拍了拍,扫帚上的灰尘就纷纷扬扬落下.全生爹说你怎么了.我憋红了脸,泪在眼眶里打转.全生爹说,风车没弄坏吧.他叫我别动,他看了看,然后把摇柄反向摇,衣服与摇柄脱开了.

我脸涨得通红地走开了.我觉得自己仿佛有件东西掉在灰尘满地的地上,拾不起来,不像全生爹那把扫帚,一拍尘土就纷纷落地.其实,一个人是否觉得落满灰尘并不在于有多少人知道,全在于自己.

我对风车除了刮目相看外,还开始充满着敬畏.有很多东西,不是人人都能应付得了的.我躲在远处看全生爹扇风车,眼睛都看直了.

爹在太阳快落山时收起了晒在禾场上的谷子,我说,爹我也跟你去扇谷.我爹一边把扁担放在肩上一边说,那你拿扫帚吧.我一下子就开心了.我爹一样地洒脱而利索.我问了我爹许多问题,我爹跟我说,用风车是很讲究的,扇的目的是要把尘土或谷壳、糠麸和东西分开,风要扇多大要看扇什么,扇大豆就得扇大点风扇急点,扇米就得扇轻柔的风,风急风柔就靠摇的力气啊.我爹说完用他宽厚的手掌抚摸了我的头.我爹一慈祥时就这么来一下.

在这个村庄里转了几年的风把我吹大了,把我心里好些糠麸吹走了,但我知道还有一些尘土落在那,我必须用风车扇走.

那天,我挑了一担麦子来到屋檐下的风车前,我一袋烟的工夫就把麦子扇干净了,我原本不明白这么快,我爹说,你今天很快,只一袋烟啊.他正把一袋烟灰叩出来,我去扇时他正装烟丝.

我爹很开心.但有一件事他不明白,我不仅扇好了一担麦子,让我更开心的是我把落在我心上的尘土扇干净了.

闪亮的柴刀

我妈说柴禾烧不了多久了.我妈的声音辽远而空虚,我知道我妈是在柴禾房里说的,她扒着扒着肯定是发现柴禾烧不到年底才说的.稻草是堆放了好些啊,但稻草就是稻草,柴禾就是柴禾,有些东西是无法替代的,年前的一个月要熬糖、做豆腐、杀猪等灶膛里就是需要柴禾,稻草烧光了也不管用,稻草的火力不够.我扔下书包就去门后找我的柴刀,我用大拇指揩了一下柴刀的刀口,刀口依旧是闪亮的,只是落了一些尘土或草屑,这让我很满意.我握着刀把,试了试重量,依旧是沉沉的,刀把是恰到好处的光滑,刀把糙了砍不了几根荆棘手就起泡,刀把太滑了就又用不上力气,如果那样那就是很危险的事,刀把一滑就可能致使柴刀与把脱开,如果正用柴刀在砍头顶上一枝朽了的松枝,那就要命.我看了柴刀,才对我妈说,知道了.我妈接住我的话,一定像接住一捆柴禾一样踏实.

日头快下山了,从门楣框里投进屋子的阳光由规则的四方形这时变成斜长斜长的,我晓得明天肯定是个好天,经验告诉了我.我端详了那把柴刀,我这时才琢磨出了柴刀的意味.其实许多的东西看上去与我们毫无瓜葛,但朝生活的巷道深处走去,就会发觉许多东西与我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我现在才理解了我爹的许多话,我常常会在正扔掉某件东西时被我爹喝住,所以家里的杂物间堆着犁、耙、牛轭、鞭子,墙上挂着斗笠、蓑衣等柴刀其实不只是一把柴刀啊,没有一把闪亮的柴刀,许多日子就会过得没味道.

马克家里一下子就堆放了好多柴禾,有荆棘、松枝、乌桕树条等一定是马克他姐马兰干的,马克绝对不会去干,他的柴刀都生锈了,把他的柴刀往地上一扔,锈片像麸面片一片一片掉下来.在我们这个村庄,许多人都习惯于各人用各人的柴刀,自己的工具自己用着上手.但无论是谁,这件工具如果对主人来说再也不称手了,问题一定出在主人身上.

我趁着天还没黑时,又拿出了磨刀石,把青色的磨石搁在磨石凳的一端,用脸盆盛了半盆水放在磨石的下方,我坐在凳子的另一端.我在磨刀石上洒了一些水,我的磨刀声发出细腻的声响,刀口一下子就锋利了许多.如果柴刀生锈了,不仅磨起来会困难许多,而且声音会硌人,磨石上滴下的水都是锈渍斑斑的,其实我明白这是柴刀给我的回报,我没有怎么亏待它,我隔些日子就会让它去驰骋一番,几根落了叶的老了的松树,它嚓嚓几下就让松树倒下有了生命新的光彩,或者咔嚓一下就收拾了平日里骄横无比的荆棘条.

我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起来时瞅着那把闪亮的柴刀,我明白是这把柴刀给了我踏实感.一个人心里毛毛糙糙的,一定是对即将要面对的事毫无把握.我妈昨天在柴房里的虚浮声准是柴禾快没了,柴禾没了,她对未来一些重要日子没有把握.我之所以踏实,就因为即将要面对的事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柴刀闪亮闪亮的,作业早在学校就做好了,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害怕,我还看不了太远,我不知道面前还有多少事在等待着我,但眼下的事我应付得了.

太阳搁在东边山岗上时,我、马克、马克他姐,还有小翠和她弟,我们五个人结伴上黄土岗去砍柴,每人肩扛着一根扁担,除了马克把柴刀用绳子吊在扁担上外,我们几个都手握着闪亮的柴刀.穿过村庄时,仁根就朝马克大笑,马克你这样的柴刀当心柴禾砍了你.马克的柴刀仍是没磨,锈蚀了,刀口暗色.马克毫不示弱地说,我有我姐呢.仁根又是大笑,靠你姐你有卵用.马克这回耷拉着头,我看他眼睛横了仁根一下,但在不远处那眼神断了,像是伸出去的一根竹子咔嚓一声被折断了.

山上的柴禾已经越来越难砍了.我们都费了好大的气力才砍了一担柴,我们的柴禾都很杂,有映山红、松枝、荆棘等马克砍荆棘时果然被荆棘撂倒了,他的柴刀猛力砍下去,荆棘反弹过来打倒了马克,马克姐说谁让你平日里不磨柴刀呢.马克姐最后匀点柴给马克.

马克一路上默不作声地担着柴回家.他头回显得很不快乐.

我现在想到许多,一件工具不只是一件工具而已,如果做得上手了,它会给人带来许多信心,做任何事情有时其实是做给自己看.

放草绳

我的父亲站在门槛上看了看天,他的脚一只跨过门槛,另一只还在里屋,就那么跨在门槛上时,他再次张望了一下,我记得他再次张望时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下外面,屋外的天空阴沉,黑着脸.父亲抽回那只跨过门槛的脚,转身对我说,去放草绳吧.父亲的语气和眼神都是央求味.他是个很凌势而牛的男人,很多在别人那束手无策的活计,他瞧见人家一副困窘样时嘴角总是现出一丝不屑,比如杀头猪,比如一个墙角塌了,比如一只凳子被弄断了一条腿等诸如此类.这些活计,我父亲干得干净利落.墙角塌了,他搬来一码子青砖或土砖,然后一砖一泥刀,一会儿工夫,那活就干好了;他取来锯子、斧子,还有刨刀,一袋烟工夫,凳子也被他拾掇好了;弄只猪是最让人头疼的,我父亲不怕,他可以三下五除二把猪绑扎好,然后抛掷到案凳上,只见他一个人操起屠刀,猪就被整干净了.怎么操刀捅进起,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举起刀时,我用一双小手蒙上了眼睛,张开眼睛后我见到年前这个村庄最炫亮的早上,云像红花一样.所以至今不明白我的父亲是如何用刀的.父亲宰杀完一头猪,我总看到村庄上的男人眼里弥漫着的复杂的神情:羡慕,佩服,妒忌.


年前应该没有什么太多的活,田里的红花草已撒过柴灰了,该开沟的地方也开了,地里有好些东西还埋在土里,再说这老天也是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

我的父亲又说了声去放草绳吧.一根柔软的草绳捆住了我父亲从心里高昂起来的东西.干许多活时,干着干着我父亲会突兀地停下来,呵斥道:你去干.我惧怕得要命,有什么我能拿起呢,犁不会,耙拎不动,就是撒稻种这种活也弄不好.父亲第二次说去放草绳吧,我有点得意.其实,一个人再怎么能干,也是会被活计弄得趴下的,没有一个人样样精通,样样独自完成.

父亲一个人再能也放不了草绳.

草绳是柔软的,它勒紧了我记忆的口袋.放草绳是乡村年前的一道柔美的景致.落雨天,这个乡村的家家户户都放起了草绳.一户庄户人家,来年里是需要许多草绳的,放牛需要草绳,从春到冬,捆麦子,绑油菜,挑棉花,担稻子,挑禾秆,还有绑只猪什么的去粮管所卖,哪样离得开草绳.

放草绳时已经是一根草绳的最后一道活了.做草绳其实有些复杂.要先挑最好的稻草,然后一家人趁着年前或年后空闲时摘草茎,就是摘出茎芯,让茎芯在阴凉的屋门后空置十天半月,再用梆槌将一把一把的茎芯捣软,这是做草绳前最后一工序了.捣草茎是件不容易的活,捣重了,草茎碎了断了,捣轻了,草茎不柔软.所谓轻重不得.

我去找来放草绳的工具,就是一把放绳用的纽子,它仿佛一把小弹弓,手握的把子是由一截空竹做成.现在想想,“放”这个动词太合适不过.纺、搓、打,都不恰当.放草绳必需两个人完成,一个人端坐一头把执着草茎,添茎芯,另一个用纽子顺时针摇着,一边摇一边用力拉着已放出的一股草茎后退.而且要配合默契,摇纽子摇快了,捻绳的来不及添茎芯,慢了,绳会放得又轻圬又粗大.放草绳时,我父亲的脾气绝对的好,他要放出好绳子,他要来年好的收成.放成二三十米长后,再按三等分把它分成三截,然后再仿佛女人扎辫子般先两股绞纺,最后再添一股放成绳子.这时,同样需要默契配合.快慢不得.很多事真的需要合作,谁也恃傲不得.老根是个放草绳的行家里手,但他脾气暴躁,有年他儿子怎么也不配合他,他越发脾气,他儿子越不配合,放着放着,他儿子把纽子扔了,纽子在地上打滚,绳子不成绳子,那年老根家的日子仿佛那卷成一团的绳子,啥希望也没绑扎实.

快过年时,阳光落在墙上,落在挂在墙上的绳子里.父亲望着那一墙的绳子,不吱声,仿佛一个心气有底的人.

后来有尼龙绳了,去街上写就行.没有多少人用草绳了.

但于我而言,草绳绑实了我的一截生命.

回到这个生养我的村庄,我拾起一截陈年的草绳,许多人不明白我这是干什么.

高高的禾垛

我其实一直没睡,队长说明天打禾,我就很兴奋,我不能不兴奋,很多场合我是不怎么吭声的,我一吭声别人就把我顶回去,有时噎得我难受半天.我终于琢磨出了许多东西,很多的时候,声音的大小高低是与人家的实力有关的,当然也有特别的时候,这些我都已经明白了.吃了晚饭,这个村庄就睡觉了,先是牛睡了,我一点也听不见牛反刍声,黄昏时热闹非凡的鸡这时也睡了,接着是一盏灯接着一盏灯睡了,我家的灯睡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我爹的呼噜声就亮了起来,只有我一个人没睡,我睁着两只眼看着窗外,这时的天空开始变成淡蓝色了,好像一块本来深蓝的布经过无数次漂洗后就变淡蓝了.我走出了屋子,我知道月亮要出来了,月亮一出来天就变淡了,很多人不知道,我知道.

高高的禾垛已经洇了出来,我看得很清楚.我离开屋子朝禾垛走去,禾垛本来就高高的,少说也有屋子高,再加上它是垛在村子的最高处的禾场上,这就使我觉得自己是在往高处走,当我觉得了这一点时,我发觉自己有了一种力量,我在别人都睡觉时,却不断地往上走.我走近了禾垛,在距禾垛十多二十步远时,我停住了脚步,我静静与它对视着,这个村子里现在只有我和它在对望着,想着自己的心事.禾垛能成长成现在这样子是不容易的,它本来就是一把一把割刈的稻垒砌成的,但垒砌禾垛是件艰难的活,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我是肯定不行,村子里好些强壮的劳动力也不行,行的只有我爹和木仁,所以垒禾垛差不多都是我爹和木仁.那时我孱弱得不行,只有躲在树荫底下看着我爹垒禾垛,夏天啊热得要命,我爹站在禾垛上码那些被大伙挑上来的一担一担的稻,他把禾垛垒砌成一个直径十来步远的圆垛,稻穗的一头朝圆垛的圆心,稻茬一头朝圆垛的外面,这样才不会使谷子腐烂,禾垛放个几个月没问题.你想想,夏天是这个村庄男女老少最忙乱的时候,哪能马上把收割上来的稻打掉,所以垒禾垛显得特别的重要.我父亲在腰间扎了一条长毛巾,汗从脸颊流下来时他随手用腰间的毛巾抹一下汗,他的动作大气而潇洒,像他码稻的动作,男人们从稻田里把沉沉的一担稻挑上禾垛时,我爹双手一抓膝盖一顶一抛就把稻稳稳当当地码在那.垒砌禾垛虽说是力气与智慧并举的活,但力气毕竟是花得少,在一些人眼里这是轻快的活,所以我爹的地位常常受到挑战,我记得生根就挑战过,生根有次咄咄逼人地说他来垒砌禾垛,我爹笑笑就拾起禾担去挑稻,生根垒砌到一人多高时禾垛坍塌了,从此无人再挑战了.那次我对我爹服气了.我爹让我知道了许多东西.

高高的禾垛是个好东西,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米缸快见底时,人们就会跟队长说,该打禾了,禾一打就又有米了,所以我一个人瞅着禾垛时就仿佛瞅着这个村庄的粮仓.所以禾垛给了我一种踏实感.当然不止这些.

在蓝色的夜里,我望着这座距我二十来步远的禾垛,我想起了许多浸洇着喜悦与忧伤的事,原本这事我已经把它隐蔽起来了,甚至仿佛用一把锨把它铲起来掩埋了,但现在它又冒了出来.就是这样的初秋天气啊,月亮还没升起来,玉妮和我就在坐在禾垛边,背靠着禾垛,仰望着远处,远处一望无边的深蓝,显得深邃,我们没怎么说话,都把头支在膝盖上,夜很静啊,我们只是能听到彼此的呼吸,那种呼吸声让人受不了,我记得玉妮说,你在这呆一辈子啊,你身体吃得消啊?我感觉到了她声音里的另外一个玉妮,我记得我就在那时把她的手抓过来放在我的膝盖上,我们就静静地坐着.但不一会儿,就有人朝禾垛走来,那人自言自语着,我一听是她爹.我们赶紧立起身,玉妮紧张得很,她紧紧靠在我身上,她真的长大了,是她爹操心的时候了,她贴着我时我感觉了她饱满的.我说别紧张,我拉着玉妮的手仔细辨别着她爹的脚步声,你想想啊,一个那么大的圆圆的禾垛,她爹怎么能逮住我们呢,我们沿着禾垛转圈,禾垛掩蔽了我们的身体还有长在身体里边的好些东西.她爹说,见鬼了明明听到这个死妮子的说话声呢.

我后来还是知道了,她爹对她说我是单薄的人,干不成什么事,队里干什么活他能冲在前头?她爹这么说,这让我受不了.

我去找来一把梯子,爬上禾垛,站在禾垛的顶上,我心里一下子痛快极了,我俯瞰着这个村庄,任何一家的屋子都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比任何人都站得高.我仰躺在禾垛上看天,我觉得自己的心事仿佛长了翅膀飞翔起来.我在高高的禾垛上等待着人们开始打禾.

这天打禾,我是第一个爬上禾垛的人,打禾开始时,我第一个把覆盖禾垛的稻草揭开,把已经是干燥的稻一把一把扔下来,我做得很卖力,我听到人们的议论声.

但很多人不知道,这天我是这个村庄里站得最高的人,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心里知道就行,这对别人不重要,对我却很重要.

斗 笠

我在那堵斑驳的墙上已经找不到那顶斗笠了.我站在墙根凝视了好些时候,有些东西经不起岁月的风化,但还是一定会有许多东西遗落下来.

父亲找了一把凳子坐在门槛边,他在双膝上搭了一块布,把一顶掉了好些竹叶的斗笠平放在膝盖上,然后我看见他从堆在脚边的新竹叶里挑选了一片,那竹叶很长,我不知我父亲从哪弄来的,反正我们这个村庄是没有这种竹叶的.父亲把竹叶填了进去,然后用手整平,他的动作总是很麻利.远远看去斗笠其实与草帽差不多,但仔细看就晓得有许多不一样,斗笠的上方是一个尖锥状,而草帽不是,用的材料也不一样,斗笠的材料只用竹篾竹叶,而草帽就不一样,有的草帽是用麦秸秆打的,有的是用一种草打的,那种草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我父亲其实没告诉过我这一些,我是看来的.一个村庄有多大,一个乡村的孩子就会长多大.我父亲常常会这么说,他说你把这个村庄里的事都弄清了,你就长大了.我父亲会一边干着手中的活,一边扔来这么一句.所以,我时常会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村庄里发生的一切事,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遇着了.草帽在这个村庄里,许多妇女都会打,她们会找来上好的麦秸秆先打成辫子状的带子,然后用它再缝制成草帽.但妇女们再能干也打不成斗笠.斗笠是篾匠打的.篾匠先要破竹篾,把竹篾破成篾条,然后用篾条先编一面,把竹叶铺好,再用篾条夹紧.老根篾匠就是这么打编的.我瞧了他一天.那天下着雨,雨滴滴嗒嗒的下,好些同伴去玩玻璃球去了,生平也去了,我没去,我一直盯着老根篾匠看.抽篾条是桩很细的手工活,因为要把篾条抽成厚薄均匀宽窄一样的不是那么容易,但老根做得利利落落,他把两把小刮刀钉在长木凳的头上,两刀留出一点距离,其实那距离就是篾条的宽度,刀口朝外,老根把已破好的竹篾放在两刀之间,然后死命地抽拉,篾条的宽窄就一样了.我问老根干吗要这样打啊.老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顾干着手中的活,说,讲究的以竹青细篾加藤片扎顶滚边,竹叶夹一层油纸或者荷叶,笠面再涂上桐油.有些地方的斗笠,由上下两层竹编菱形网眼组成,中间夹以竹叶、油纸.老根这么说着.我在他身边看到好些青篾和一筒桐油.我看了一天,我看会了打斗笠,我觉得比生平他们玩玻璃球强多了,虽然我还不知道强在哪儿,但总觉着哪儿多了些底气.我只是死死地记住父亲的话,父亲说的话今后在这个村庄肯定管用,我无法知道今后还能否离开这个村庄,我父亲说把这个村庄里的事弄清了,就长大了,我晓得父亲说这话的意味,我得对今后有些准备.父亲用了两袋烟的工夫就把斗笠补好了.他收拢搭在双膝上的布,拍打了几下,尘屑就落了下来.父亲是个绝不将尘屑落进日子里的人.一顶斗笠坏了,只能靠自己去补.斗笠都补不了,那这户人家怎么去挡吹落进日子里的风雨,我父亲会这么说.

父亲把补好的斗笠托起来,端详了一会,他把斗笠挂在了墙壁上.

我其实在很长时间里是不喜欢斗笠的,它太重了,没有草帽轻便.但许多东西就是各有各的用处.草帽虽然可以替代斗笠遮挡阳光,但挡不了风雨.所以当日头光一一照着靠在墙根下的犁、耙、牛轭、畚箕、锄头、锹、镢斧等我不敢轻视任何一件东西.我倒不是知道它们的用处,是晓得它们在以后的日子里肯定有用.

那一天,刚吃过午饭,父亲看了一下天,他说去翻地吧.我照着父亲望过那块天望去,日头隐在了云堆里,无数支剑般的日头光刺了出来.父亲从墙壁上取下一顶大斗笠,又取下一顶小斗笠,他把大斗笠背在背上,把小的扔给我,父亲说,拿上斗笠.我扭捏了半天,站在那原地不动,就是不去拾起掉地上的斗笠,我嫌难看.父亲说,斗笠有什么不好啊,出日头好遮日头,下雨挡雨,看样子会下雨.我就是不动.父亲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翻红必须两个人,因为担心牛吃薯藤也担心牛乱踩踩坏,要有一人在前面牵着牛.父亲扛着犁,背着斗笠,赶着牛就走了,他走出村庄时又看了看天,看得意味深长.

地离村子有两里多远.我们走到地里时,我看见村里的杏子和仁晶他们已在了,他们头上顶着斗笠.日头从云堆里钻了出来.

我父亲把牛拴在地的地头上,他又麻利地割了一把藤扔在牛边.我跟着父亲翻藤,他把藤翻向在边,我把藤翻向右边,翻完一垄隔一垄再翻.日头越来越厉害了,那是七八月的夏天,日头烤着难受,阳光像棍子劈在脸上.我父亲朝我乜斜了一眼,说,长大了就晓得你爹说的话.说完他笑了下,有几丝讥讽味.我十一岁,我不知道这个村庄里会有那么多的事在等待着我.

一大半的地被翻了,土疏松疏松的,这样翻过的会长得特别大.我们干得正起劲时,雨就莫名其妙地下起来了,而且一会儿就大了起来.我慌了,雨水一下子就淋湿了我的头发.杏子和仁晶他们还在翻地.我想把手上的牛绳撒手.我父亲厉声喝住我,他说,你不是嫌弃斗笠吗.因为斗笠很大,我父亲的上衣一根纱都没被打湿.雨水已经蒙住了我的眼.我父亲终于喝住了牛,他把犁尖插进土层里,然后摘下斗笠把它扣在了我的头上.

父亲说把最后一垄地翻掉.雨水淋透了他.这下让你长记性了,父亲说,他的声音湿湿的.其实父亲的话真的是意味深长的.

我们其实就是在这种经验中一天一天长大,终于能对付这村庄里发生的一件件事了.

簸 箕

那只簸箕常常被随意地扔在墙角或某个旯旮里,有时就那么放在那,有时被翻转来盖住某只坛口或瓦罐口,以免灰尘或其他东西比如老鼠什么的落入.簸箕的用处当然不是在这儿,它的用处在其他许多地方.说实在的,我不敢小看摆放在家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它们各有各的用途,就比如那件极少用到的棒槌,有时一年到头用不上两回,但到过年时我就见它忙碌得很,我的母亲用刀斩只鸡或剁个肉骨头什么的,就非用到它不可,有时我的父亲逞能用拳头去击打刀背,刀刃纹丝不动,我的母亲了嘴显出一丝讥讽味,你的拳头硬过铁?去拿那个木槌.父亲只得找出木槌,他用木槌朝刀背一击,母亲手中的刀刃就吃进肉骨头一厘.没有小小的木槌,我的母亲就斩不成白斩鸡什么的.白斩鸡都斩不成,那年会过成什么样子呢,你可以想象.所以,我不敢小看任何一件东西.

真的.风车是谁家的日子都少不了的,比如弄大豆的杂枝杂叶,清去谷子里的尘屑,扬去碾米里的糠秕,风车就风光得不行.但什么事也不能说得太绝对,风车就不敢绝对地瞧不起簸箕.那天,梅子婶在禾场上晒了半簸箕豆子,她收起豆子时,一脸愁容,豆子是晒干了许多,但风刮了一天也把远天远地的枝叶刮来了,还把禾场上的浮尘砂砾刮来了.她看看摆在屋檐下那架显眼的风车,她知道没用,风车对豆子啊或稻谷里的砂砾和厚厚的土粒是一点也派不上用场,扇大点,风车把豆啊谷啊什么的一起扇出去,扇小点,砂砾、尘土粒一点也扇不出去.梅子婶把半簸箕豆子在簸箕里上下颠簸,不一会儿功夫,砂砾、尘土就渐渐地与豆子分开,砂砾、尘土就朝簸箕的口子边移,梅子婶一扬簸箕口,砂砾、尘土就纷纷落地,一会儿豆子就被簸清了.

这是用什么编成的呀?侄子摸着簸箕问我.我怔住了.我的女儿也问过,她当然不明白,一个在城里生城里长的孩子,有几个认识它呢.侄子就仿佛不应该了,他在乡村生活了几年啊,孩童就没有记忆吗?我对那个乡村的许多记忆就从孩童开始.或许侄子有侄子的记忆,但他绝不会明白那只簸箕.簸箕在有的地方是用柳条编成的,而我们那个乡村的簸箕是用青竹篾编成的.用黄竹篾编成的也有,但那种簸箕不耐用,不出一年就会坏掉,簸箕都没有了,这户人家还能有什么像样的日子呢.所以,那个乡村几乎家家都有一只或两只用青竹蔑编成的簸箕.

乡村的日子过得多好,簸箕就多有用.就比如晒一禾场的稻谷,收稻谷时或用风车扬稻谷时就非用簸箕不可,用簸箕盛起谷子再倒入箩筐里或倒入风车里.簸箕是件好东西.那时猴子就经常这么说,他说这话时嘿嘿地笑着,一脸的揶揄味,把一个个壮实的男人揶得语塞.猴子精瘦,干细活敏捷,大家叫他猴子.他扛把犁或背把耙在肩上,别人要笑死,即便是村上的一些女人看到也笑着说,猴子,你那身子骨哪配去犁田耙地,你就配在你家被窝里犁地.男人们就正眼都不瞧.你说,一个三十好几的爷们活成这样,那不要命.猴子一扛犁,整个人就仿佛霜打了似的.但其实,人也不能小看的,有天在禾场上收谷子时,猴子把别人憋得半死.猴子用簸箕收谷子,那速度快得像风,撅着屁股,两手一扒,谷子就唰唰地被扒进簸箕,然后仿佛箭矢射出去样的快.好多壮实的男人被怔住了,他们拿着簸箕悬在半空中,没敢动.

一件普通的劳动物什能给人拾回颜面与尊严,可见这件物什真是件好东西.在乡村,我真正明白了物尽其用的道理.

猴子在禾场上昂首挺胸了一天.快回屋吃晚饭时,他拍了拍手中的簸箕说,总算把我心上的糠尘簸出去了.

就那次我服了猴子.

其实,在乡村,不管哪户人家,簸箕一簸动时,生活中的和心上的尘土、糠秕也便被簸出去了.

那蓝蓝的长长的布

我母亲起得很早,我听到吱呀一声,我母亲肯定是把后门打开了.我虽然还赖在床上,但我知道了这些.我起床了,太阳刚升了起来,阳光照亮了它照到的一面.我已经注意到了这些,好像所有的东西迎着阳光时它就灿烂了许多.太阳总是让这个村庄明亮,所有的东西都明亮.我的母亲心情仿佛特别的好,她去柴房里拎了两捆乌桕枝,一手拎一捆.那柴是很重的,我说爹呢.她说去地里了.我母亲明白我的意思,她说,你别去喊你爹.我的母亲把两捆干燥的乌桕堆放在灶间,她走出屋子,上了坡地,升起的太阳把母亲的影子清清爽爽地投到我的面前,她上了坡地走上了那块很大的场坪,她把竹竿一把一把摆好,摆了三根.这时我才知道了我母亲要做的事,她要染布.

染布是件非常让人兴奋的事,好像在这个村庄里没有什么会比这件事更让我兴奋,我不知道马克、全生他们是不是这样,我不明白,有时我们很难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明白自己.在我们这个村庄,很少有露天电影,我的记忆中没有,也没有听我爹说过,再说即使有露天电影,也很少会让我真正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换带时银幕上白茫茫一片,一切思想就断裂了,一棍子就把你打入现实,那几十秒钟大家都是你看看我我看你,才恍然大悟眼前就是一块无法触摸的白布.但染布就不一样,我记得染布时好像这个村庄的女的都出来的,那气势热闹非凡啊.这些我都是记得的.

我的母亲坐在灶膛前添火,她把乌桕枝一枝或两枝添进灶膛里,火映红了她的脸庞,她一上一下忙碌着.我趁她起身时坐在灶膛前,我母亲笑容可掬地用手掌摸了一下我的头,她说,你去做作业啊,烧乌桕枝用不着你帮.她又坐在灶膛前了.这就是乌桕枝与稻草的不同,所以我明白有好些东西是无法替代的,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其实,在这个村庄,是好些东西一点一点把大伙身上原本的固执、愚笨的倔强揭走了,留下了乖巧和聪明.锅里的火已沸腾了,气浪顶起了锅盖,她起身揭开锅盖把靛蓝色的粉放入煮沸的水里,又把一盆的白布放入锅里,她用木棒不停地在锅里搅动着.我好像比先前懂得了许多,我知道那些白布背后的事情,白布要走多远的路才能走到今天啊,从棉花到打棉花到纺纱到织布等

煮了一些时候,日头射进来的影子原来好长好长,这时长壮实了.我母亲顺脚把一只硕大的脚盆踢到灶边,她右手持着一根木棒,左手拿着长柄的炒勺,将煮沸的布一点一点从锅里捞起移到脚盆里,那布已经是靛蓝的,一味莫名的但好闻的气息弥漫开来.

立在灶门口,我的母亲喊着“香梅,山菊――布染好了――”我的母亲的喊声就好像这靛蓝的布清透而又柔远.

我看到香梅、山菊她们呼啦一下就跑来了,阳光在她们身上跳来跳去.她们与我母亲一起把那一脚盆的布抬到场坪上.场坪上已有十几个女的站在竹竿旁等着,她们从脚盆里拿起已煮染好的布,她们齐心协力地把布晒到竹竿上,从第一根竹竿上拖到第二根竹竿上再拖到第三根竹竿上.十几个人啊,都笑哈哈地拽拖手中的布,那气势好壮观啊.我听到笑声突然停止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完了,拽不住了,布要拖到地上了.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人能腾出手来,就在这时我看见王婶噗噗噗冲了过来,她冲到快要挨着地面的那截布前,把布托了起来.王婶有一年没有和我的母亲说过话,据说她们就为一点小事争吵过一次,脸红耳赤过,王婶是这个村庄里一个强势的人,我的母亲是个什么手上细活都能干的人,各有各的优势,但一年就是没有说过话,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时时都会碰面,去井台上打个水或者在禾场上晒担谷子、豆子什么的,就是去自已的菜地里摘个辣椒、茄子什么的都会碰面,一碰面什么也不说,那一刻就别提多尴尬,就是有地洞都想钻的那种滋味.其实我也知道她们在寻找机会,好几次我看见我的母亲张了张嘴想打招呼但又停住了,她们总觉得不合适.十几个女的出奇地静了下,然后全都一边托着或拽着那靛蓝靛蓝的布,一边朗朗地大笑,我看到王婶羞红了脸笑了,我的母亲一边在竹竿上扎牢着布一边朝王婶说谢谢,我的母亲也羞红着脸.其实,在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就像那靛蓝的布,原本绕在盆里像一堆缠脚布,但你把它一捋一拉就顺直了.

我觉得特别温暖啊,像一束阳光打到心里,我俯身贴着地面仰望,日头跃上东山岗几丈高了,天是无边无际的蓝,那长长的布仿佛是飘凝在浩瀚无边的蓝天上一抹看不到头的更蓝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