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平原写生集(二题)

更新时间:2024-02-17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5140 浏览:19148

石人屯

石人屯有个叫徐贵的,他的故事堪称传奇.

此人是石人屯有史以来出过的最大的或者说级别最高的官,或者叫干部.像他这样的人,从来还没有过,可说是空前的(还不敢说绝后).

石人屯之所以叫石人屯,跟一件事有关系:在刚建屯子的时候,人们挖坑取土盖房子,挖着挖着挖出了一个石人.石人高约两尺,全胳膊全腿,只是面目不甚清楚.这石人好多人亲眼看见过.听人说,石人一直放在石人屯,直到上个世纪的1965年,才被装进一只木板箱,让一辆解放牌卡车拉走了,说是拉到省里的博物馆去了.


不过,关于石人,至今还有一些问题没得到确认.比方它的来历.有人说这是辽代的东西,有人则说是金代的,也有人说是清代的.从目前情况看,“金代说”渐占上风.此说认为,这一带原本是“大金”的发祥地,太祖完颜阿古打,就是从这里起兵伐辽的,不远处又有金代州城的遗址,总会留下个把物件儿.可是并没有板上钉钉儿.当然这是无关紧要的.特别是对石人屯的乡亲来说,辽代的也好,金代的也好,清代的也好,对他们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婚丧嫁娶,吃喝拉撒,日子该咋过咋过,最多嘛,是增加了一项谈资.

石人屯因此名声大噪了一阵.

几年之后,石人屯再次名声大噪起来.

这一次,便是因为徐贵了.

且说徐贵.

徐贵小时候有个外号,叫徐大愣.

因为徐贵是在石人屯长大的,这个外号人人知道.

在东北一隅,“大愣”一词,有几个含义:一个是说这个人傻,却又不是很严重,只是脑子不清爽,有句俗话“傻头傻脑”,就是这个意思;第二是说这人心眼儿实在,思想单纯,不会察言观色,又有几分正义感,遇事乱放炮,心里咋想的嘴上就咋说;第三是说这人敢想敢干,不计后果,头脑却是清楚的,甚至很聪明,可以看作这是一种性格,或者说他做事有魄力,这样的人常常会把事情做坏,有时候,也会做得很好.

徐贵没念过书.他出生那会儿还是伪满洲国,屯里没有学堂,念书要去挺远的镇上,还要交各种费用,除了少数大户人家儿,一般人是念不起的,况且当时屯里也没有念书的风气,孩子一长到七八岁,就让他磕磕绊绊地跟着大人干活儿了.直到现在,还有人替他惋惜,说徐贵要是有点儿文化,那就说不上咋样了,当个省长也说不定的.不过后来他也认识了几个字,他参加过屯里的扫盲班,念了几天“人口手,刀火尺”,尽管学得不十分好,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了.

年轻时的徐贵,身上颇有一点儿蛮气.与人交往,动不动就把眼睛一瞪,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那样子似乎在说:“我就这样做了,你想怎么着吧!”若话不投机,他也真敢拚命,且都是率先动手(先下手为强),手边若有家什,不论铁锹还是锄头,也不管你是脑袋还是屁股,劈头盖脸,抄起来就打.屯里人背后都说:“这小子太愣了,下手也狠,妈的生死不惧!”他的“徐大愣”的外号,也便越叫越响.

蓦地有一年,徐贵当上了生产队长.

那时还是公社化,公社下边有大队,大队下边有小队,小队又称生产队.石人屯所在的大队就叫石人大队.石人大队有六个小队,石人屯为第三小队,也叫第三生产队,简称三队.

按说,以徐贵的脾气和名声,他本来当不上这个队长.能当队长的人,多半要有一点儿“根基”.要么你是某个大姓家族的成员,要么“上边”有关系,要么有什么特殊情况:“土改”的时候立过功,或战争年代抬过担架.――这些条件,他可都没有.

大家都说,徐贵当队长,主要还是他爹的功劳.

徐贵长相好,用当地话说,自小就虎头虎脑,方脑门、圆下巴,浓眉大眼,且身体壮实,手脚匀称,有力气.据说年青时好多姑娘都想嫁给他,最后还是他爹帮他选定了一个,相貌不怎么好,眼睛小,有点儿胖,家就住在本屯,姓侯,是石人屯的大姓,叔叔大爷有十几个.徐贵开始不太乐意.他爹私底下对他说:“我们家在屯里是小姓儿,孤孤丁丁,一娶了她,亲戚立马就多了.叔伯姑姨,还有小舅子大舅子,小姨子大姨子等一下子多了一大帮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再说了,胖人福相,像你这样愣了巴叽的,不找个稳当人儿,日子还有个过”徐贵虽不甘心,也只好认了.而且,转年就生了孩子.

徐贵当队长是在1968年,“”第三年.据查,徐贵这年31岁.那年冬天,从上面来了一个“工作组”,一共三个人(其中一个穿着军装),听说是从县上来的.工作组一来,就把原来的队长给撤了,还让他跟屯里的“地、富”站在一块儿,给他们开了一个批斗会.批斗会一结束,马上就选新队长.刚开始,会场还闹哄了一会儿.这是人们在互相撺掇,要选谁不要选谁.不长时间,就有人站起来,是徐贵老婆的一个堂哥,他大声说:“我选徐贵!等我就看他挺好的,是个仗义人儿.他当家我们才放心!”堂哥话音刚落,徐贵的亲戚们立刻跟着叫好,都说对呀对呀,我们也同意徐贵.

还进行了举手表决.

结果不用说了,徐贵顺利当选.

当上队长以后,徐贵有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有的明显有的不明显.比方说,行为似乎比原来“规矩”了一点儿,不像原来那么放肆了.衣裳也比以前整齐了――据说在他当上队长的第二天,他老婆就上供销社扯了十几尺蓝卡其布,专门把他拉到镇上的缝纫社,让人裁了一身有四个衣兜的制服(样子类似当年的军官装),左上面的衣兜盖上还留了一个插钢笔的洞洞,说是预备有个大事小情的时候穿,包括出去开会啊什么的.变化最大的要数说话,其中包括平常说话,也包括开会时的讲话.最明显的是在大会上的讲话.那时生产队开会很多,且都是大会,叫社员大会(会都在晚上开,无故不来的,还要扣工分),有时候是政治学习,让几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念念报纸上的社论,有时候是关于生产的,春种了,夏锄了,秋收了,都要开个会布置布置.每次开会,身为队长的徐贵,自然要讲几句话.

刚当队长那阵子,徐贵还不大会讲话,讲得磕磕绊绊,动不动就卡在那里,脸红脖子粗,张着嘴巴却不知说啥.后来就不同了,越讲越顺溜儿了,时间也越来越长,而且,每次都会讲出一些新词儿.比方,有一次讲夏锄.开始,他讲了一下夏锄要从哪块地开始,又讲了男女社员的分工.这些事情讲完后,他清清嗓子,提高了声音道:“等石人大队第三小队的全体社员们,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一定要继续提高无产阶级的觉悟,一心一意抓革命,一心一意促生产,狠斗私心一闪念,放眼全球,艰苦奋斗,力争上游等”

后边这些话,都是当年的流行话儿.

这些话是很唬人的.

社员们都很服气他,同时又挺纳闷的,心里想:这个徐大愣,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呢一套儿一套儿的.

说来简单得很.那时候有广播喇叭,家家都有,房檐下面挂着一根电线,屋里连着一个喇叭(形状就像吃饭的碗,也跟饭碗一般大小).广播喇叭每天都要广播.国家大事,世界大事,社论,新闻和报纸摘 要 ,评论员文章等徐贵的话,都是从那里听来的.

这是徐贵老婆说出来的.

据徐贵老婆说,当上队长以后,徐贵每天都要听广播,且听得万分认真.主要是晚上听.天天一吃过晚饭,他就会坐在炕头儿(喇叭就挂在那儿的墙上),一边抽烟一边听.听新闻,听社论,听评论员文章.偶尔还会情不自禁地说:“看人家这话儿说的等”

听过了,就记住了,下一次开会,这些话就变成了他的话.

石人屯的人后来都说,虽然叫他徐大愣,其实这家伙聪明得很.

徐贵忽然出名了!

现在看来,他的出名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

那是在徐贵当队长的第四年.起因是他所在的生产队(即三队)搞了一块试验田.那是一块玉米田.他搞的试验是“一埯双株”――即在一个土埯里种两棵玉米(原来都是一埯一苗).

当年有个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土是土壤普查和土地规划,以及土壤改良和深翻地;肥是合理施肥;水是兴修水利和合理用水;种是培育和精选良种;密是合理密植;保是植物保护、防治病虫害;管是田间管理;工是工具改革.

上级正在大力推广,广播喇叭也天天播送.

其中有个节目叫“农业科技”,主要就讲“八字宪法”,一项一项地分开讲.

有一天,讲到了“密”.

徐贵听到了这个节目.其实,另外那几个字,土、肥、水、种等等,他也听到了,不过都没有什么反应,也许,他觉得那都是很平常的事,就像有人说的,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在听这个节目时,情况则完全不同了,他立刻就有了反应.他心里猛地一动.他原来在那儿半躺着,现在竟一下子坐起来.他对自己说,咦,这倒是个好主意.好主意,好主意!

他在心里想,同样一块地,我给它种上双份的苗,那不就打双份的粮食了有一忽,他还觉得挺奇怪,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以前就没人想到呢

这年春天,徐贵就选了一块好地,大概有一垧多地,搞起了他的试验.搞的就是“一埯双株”.他本想把所有的玉米田都这样搞,无奈有很多人不同意,包括他爹,他们担心地力不够,到时庄稼长不起来,即使长起来了,也怕贪青,棒子(玉米穗)长不诚实.这样一来,他心里也没底了,便接受了大家的建议.

到了六七月间,庄稼都长起来了.因为这一年年景好,雨水足,庄稼的长势出奇的好.那块试验田当然也不赖,看去绿森森的.

恰在这一年,县“革委”(全称为“革命委员会”)的主任――相当于县委书记,一把手――亲自来石人屯所在的公社蹲点.这位主任是个女的,当年不到40岁,脸色很白净,姓关,名字不知道,其他情况也不知道,只听人们叫她关主任,或关同志.不过,一个人这么年轻就当了一县的领导,又是个女的,肯定很不一般.

听人说,凡是下来蹲点的干部,基本都要做出点儿成绩来,或者抓出一两个典型,否则就是没尽到责任,会受到批评,说你工作不积极不努力,甚至会质疑你的能力.

关主任工作很忙,虽说在此蹲点,实际上并不能完全待在这里,她要经常回县处理事情,一般一个月可在这里住上七八天.这七八天也是忙得不得’了,听汇报啊,请人座谈啊,偶尔还会坐上一辆带蓬的吉普车,到下边的大队转一转.

7月2号这天,关主任来到了石人大队.

这个日子,很多人至今还记着.

就在这一天,关主任看见了徐贵搞的那块试验田.

关主任很兴奋,不顾劳累,当天就接见了徐贵.接见是在生产队的队房子进行的(后又转到了石人大队的大队部).关主任微笑着询问了一些有关试验田的情况,徐贵慌慌张张地回答了.然后,关主任对当时在场的陪她一起过来的一个公社干部,还有石人大队的支部书记,以及徐贵等,亲切而郑重地说:“我感到很惊讶也很兴奋!我认为,徐贵同志的‘一埯双株’是一个创举,一个了不起的创举.徐贵同志的作为,充分体现了革命群众的首创精神.这不仅是徐贵同志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全大队、全公社,乃至全县人民的光荣等”

关主任后边还说了一些话,徐贵却仿佛听不见了.他突然心慌得很,感觉脑袋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撞来撞去,撞得脑袋嗡嗡直响.

这之后没几天,就从县里来了一.并在这里住下来,住了三四天.其中有几个戴着眼镜.他们每天跟徐贵谈话,有时是一一块儿谈,有时是一个人单独谈.有的人拿着一个小本子,一边谈话一边记录.徐贵对他们笑脸相迎,有问必答,答话时郑重其事,有很多话是从广播里学来的,有时候答不上来,或者词不达意,他们就启发他:“你是不是想这样说等”徐贵领会了对方的意思,马上就道:“是啊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等”

后来这些人就走了.他们走后不久,广播喇叭里就出现了徐贵的名字:“××县广播站.现在是农村新事节目.请听长篇通讯《科学种田的带头人――徐贵》等”

徐贵听到了这个广播.徐贵听广播的时候想些什么无人知晓,因为他没对人说起过,对他老婆也没说.但是,他的样子老婆却看见了,她说他从始至终都满脸通红,就像喝醉了酒.

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又从省里来了一些人.他们也是每天跟徐贵谈话,也是偶尔大家一起谈,偶尔一个人单独谈.其中有一个,还给徐贵照了好多相――有他坐在地头儿学“毛选”的,有他站在玉米棵子跟前观察庄稼长势的(手托一片玉米叶子),有他虚心向老农请教问题的,有他在田里搞科研的(手里拿着一把尺子,仿佛在测量两株玉米之间的距离).那几天,他们两人经常在一起,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每次拍照之前,那人还比比划划的,教徐贵摆姿势,“这样,这样等对等”“身子往前倾等”“脑袋再抬高一点儿,就一点儿等”“表情要自然等别朝我这儿看等就这样,别动另0动等”那人总是跳来跳去的,一边跳一边说.

这些照片,有的登在了省里的报纸上,有的登在了画报上.

与照片登在一起的,还有一篇很长很长的文章,一整张报纸都没登完,还要“下转第二版”.

文章的题目是:《马尾河畔大寨花――××县××公社石人大队第三生产队队长徐贵同志的先进事迹》.

千千万万的人知道了徐贵等

当年提倡(或者说时兴)参观学习.

报纸上的文章登出来不久,就开始有人到这里来参观.当然,要具体说出哪一天,已经办不到了.大概是在这年的八月初.最早过来的应该都是本县的.县机关的干部了,下边各公社的领导了,可能还有一些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他们都是坐着汽车来的.不过可不是客车,都是卡车(那时不像现在,没有这么多的客车),“解放”了,“嘎斯”了,“东风”了,个别的车上装着布蓬.有的车上还挂着红布横幅,上面写着白色的大字.有的写“××公社参观学习团”;有的写“抓革命,促生产”;有的写“用马列主义武装头脑,科学种田,增产增收”;有的写“思想大放光芒”;有的写“备战备荒为人民”;有的写“团结就是力量”;有的干脆就写“向徐贵同志学习,向徐贵同志致敬”;有的是把红纸裁成菱形,写上毛笔字,贴在车厢板的两侧.

开始的一段时间,汽车还不是很多,每天只有四五辆.后来就不这样了,车逐渐多起来.每天一到十点多钟,就有一辆一辆卡车,呼隆呼隆地朝石人屯开过来.车一多,人也就多了.人也不光是本县的人了,范围在日益扩大:邻县的、地区的、周边地区的,全省的、邻省的,关外的、关内的,华北的、华南的、西南的、西北的,还有少量外国人等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方言,站在卡车的车大厢里,一路颠簸,东倒西歪,被风尘仆仆地拉过来,每辆车上少说也有30个人,多的能有50几个.车到石人屯屯头,吱地一声停下,他们还要手脚并用,奋力翻过车厢板,跳到地上,然后便被人带去参观了.――现在想来,那时的石人屯,真有点儿像一个旅游景点,所不同的,是不收门票.

为了迎接参观的车和人,徐贵还组织社员――小学校的学生也参加了――整修了石人屯前边的大路,拓宽了路基,并在路面铺了一层沙石.

最初,只要来了参观的人,都是徐贵亲自出面接待,跟参观者一一握手,还要带领他们进入田里,在玉米棵子里钻来钻去,出来后再做一番讲解.讲合理密植的好处,间距多少最为合适,如何解决肥力不足的问题;讲他是如何产生这样的想法,最初如何犹豫不决,三心二意,广大社员及上级领导如何给予支持,等等.那时他还蛮有热情,讲起来声音响亮,精神饱满.不过没过多长时间,他就没有这份热情了.一个是他整天“把”在这里,会耽误很多别的事,再就是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多,忙得他团团转,他也觉得太辛苦.――多到什么程度呢就说那些卡车吧,一辆一辆地排在路上,会一直排出去二、三里路,有时候还不止.

后来,经过研究,又经过认真挑选,最终从社员中选了一个念过初中的青年人(这人姓戴),把接待以及讲解的事交给了他.

只有在来了上级领导,省里的或者县里的,徐贵才会出面接待.

这种参观一直持续了几年――至少四、五年吧.

转过年,徐贵就被提拔了,他当上了石人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兼支部书记(原来的支书被调到公社担任一个闲差),这还不算,同时还让他兼任了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以及“县革委”的委员.

大概又过了一年,可能还不到一年,他又当上了省××办(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厅)副主任.――不过,至于他是怎样当上的,具体是一个什么过程,石人屯却没人能说得清楚.大家只记得,在那之前,屯里有些人被叫到了公社,老党员、老贫农等等,去跟几个“上级领导”谈了话,问问他们徐贵平常的表现怎样,脾气大不大,有没有贪污过公款,家庭成份有没有掺检测,有没有男女关系的事情等还把他们的话记到纸上,让他们按了手印.

在徐贵当上××办主任以后,屯里开始流传一个说法,有鼻子有眼.说在徐贵出生的前一天晚上,他母亲曾经梦见了那个石人.说开始的时候,她眼见那个石人一点儿一点儿地飞上了天,就像一个风筝那样,还在云彩里钻来钻去的.说石人飘着飘着,冷不丁翻了一个跟头,然后就变成了一条小白龙,唰地一下朝她扑过来,还拖着一道白光,十分的耀眼.把她吓得一身冷汗,想喊又喊不出来.不等她明白怎么回事,那白龙早已投进了她的怀里.她一阵肚痛,第二天早上,就生下了徐贵.

这件事很叫人起疑.意思无非是说,徐贵能有这样的辉煌,本是命定的,因为他是神人转世.这件事流传很广,人们至今都还记得.

不知道这个梦是不是真的.

或者换一个说法:徐贵的母亲是否做过这样的梦

记在这里,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虽然徐贵当上了那个副主任,人却还在石人屯,还当着石人大队的支部书记,继续管理大队的一应事情,只是偶尔才到省里去一次,有时候一个月去一趟,有时候两个月去一趟.每次去的时候,都有一辆吉普车(就是关主任坐的那种)过来接他.

另外,每次要去省里之前,他都要换上一身新衣裳.衣裳是浅灰色的,带风纪扣,有四个衣兜.裤子跟衣裳一个颜色,值得一提的是有两条裤线.料子也是好料子,听说是“的卡”的.当年这种料子名声很大,过来人可能还记得,价钱也就比较贵,因此穿的人并不多,一个可能是穿不起,另一个是觉得没必要.这种料子的最大特点是穿起来挺括,让人觉得精神.每次穿上这身衣裳,徐贵都像换了一个人,立刻挺胸收腹,精神焕发.不知徐贵是不是这样感觉的.别人,特别是石人屯的人,可都是这样说的.当然也有人说,一穿上这身衣裳,徐贵就不像个农民了,当然他也不像个城里人,像什么呢说不清.

同样说不清的,是徐贵每次到省里都做些什么,包括他怎样睡觉,他睡觉的房子是啥样子的,还有吃饭,他吃饭都吃些啥,等等.不过,人们也略微了解到一些情况,据说是徐贵老婆透露出来的,说徐贵在省里有一间办公室,还有一个年轻秘书,帮他处理平时的事情.到底是不是这样呢却不得而知了.

在那期间,徐贵曾经去了一趟日本,是跟一个代表团去的,好像叫访日友好代表团,先后逛了、大阪、横滨、名古屋、北海道等好多个地方.――这事儿倒是确凿的,有县志为证.

以上就是徐贵的故事,确切点儿说,这是故事的前半截.跟前半截相比,他的后半截就没那么精彩了.

从日本回来没多久,大概又过了两三年吧,徐贵就不再到省里去了,听说被免职了.当时国家发生了一个挺大的变化,打倒了“”,接着又实行农村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都分了责任田.

从省里回来后,上级把徐贵安排到本县的另一个公社(当时已经改称“乡”),当了副书记.不管咋说,人家也是在省里当过干部的人啊!上级可能是这么考虑的.

徐贵已经去世了,几年前就去世了.脑血管破裂,发病很急,连医院都没来得及去.据说晚饭他喝了一点儿酒,看完新闻联播后去上厕所――他家住的是平房,厕所在室外,一头栽倒在里面,等到发现时,人早就断气了等

翻身屯

上午时分,从翻身屯走出来一辆马车.

马车是旧的.车辕子、车铺板,木纹都很粗糙且暗淡了.

车后跟着翻身屯的人.是一大群人.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小孩子.都不言语.只是跟着马车,不快不慢,缓缓地走.

车上载着一具刷了土红(又称红土子)的棺木.

棺木里装着金成,翻身屯的屯长,人们平时都叫他金成大爷,大人们这样叫,小孩子也这样叫.屯长即从前的生产队长,生产队解散后,人们一时不知道该咋样称呼,想来想去的,有人说就叫屯长吧!于是就叫了屯长,不是个正式的官职.

金成死在前一天的夜里.他是个没有家小的人.所以,人们当时并不知道.人们是在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不过,那天夜里的某一时刻,人们都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人心里还“咯噔”一颤,就像过电一般.到了早晨才知道,原来是金成大爷死了.

大家都不敢相信.

金成大爷的身体,原本是极好的,极结实,极健壮,往那儿一站,就像一只装满了粮食的麻袋,到顶是一长四方大脸,脸色鲜活润泽,头发黑漆一样,没一根是白的.

金成大爷身板这样好,肯定与他会练功夫有关.练的是拳脚功夫.且练得十分认真,不论多忙,不论什么天气,每日早起,必定要练上一会儿.地点是在屯后的小树林里.一到那时,晨雾缭绕的小树林,立刻便有顿脚呼喝的声音响起来.地面咚咚地响,树叶子则簌簌地颤抖.直练得面色微红,才会从小树林慢悠悠地走出来.

翻身屯的人都知道金成大爷练功夫的事,却从没有人见过他怎样练.――他起得那么早,别人还没睡醒呢!但是,人们却听得见他的动静,所有人都听见过.一听见地面咚咚直响,一听见嗨嗨嗨的呼喝声,翻身屯的人就说:“听,金成大爷又练功夫啦!”

金成大爷还是个喜欢拾粪的人.通常,是在练完功夫之后,他会拍拍两手,整一下衣衫,然后走到一边,拿起早就放在那儿的一只柳条筐和一把粪叉子.粪叉子是用铁丝编的,是专门用来拾粪的工具,且是他亲自编的.拾粪就不仅仅在早上了.不论中午,也不论傍晚,只要你见到他,保证他都在拾粪的过程中.有时候,正跟人唠嗑儿呢,见一个牲口,一头猪或一条狗,屙了一泡屎,他必定停止了说话,先把粪拾了,再接着跟你唠.不定什么时候,拾满了一筐了,就往谁家的粪堆上一倒,不论谁家的粪堆,倒完了再去拾.金成大爷常说:“粪是庄稼的宝啊!”

金成大爷说话,向来声音洪亮,给人一种豪爽的感觉.也确实是豪爽的.就说喝酒吧.他喝酒从不像别人,扭扭捏捏的.他喝酒,七两八两,说喝就喝了.说来,他很少自己举动烟火,一个老光棍汉,他嫌那样冷清.他总是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不管那是谁家的饭,他端起来就吃,撂下碗筷就走,用不着跟谁客气.

如今,金成大爷死了.

人们来给他送葬.

这时,马车走在平原上了.

平原是秋天的平原.庄稼都收净了,平原空阔得有点儿抽象.天空则是蓝的,浮动着几朵白得透亮儿的云.

车后跟着翻身屯的人.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小孩子.当中有个铁二爷――

铁二爷是金成大爷的老朋友.当年,他们都是胡不理家的长工,胡是屯里的地主兼当时的村长,外号叫胡大马鞭.“土改”工作队来了,金成大爷把铁二爷拉到门后,说:“老二,干吧!”

“干”铁二爷还拿不太准.

“干!你没看出来这就要变天了等”金成大爷咬着牙说.

金成大爷一巴掌就把胡大马鞭打翻倒了.

金成大爷突然喊起来:“果儿呀,这下子你可以闭眼啦!”

喊完,往地上一蹲,抱住脑袋就哭起来.他粗粗的嗓子,把人哭得心都哆嗦了.

果儿是一个女子,是金成大爷的未婚妻.有一天下晌儿,胡不理把果儿给糟踏了,还说要收她做小.果儿是个烈性女,觉得没脸见人了,就跳了水,死了.

金成大爷一掌打翻胡不理之后,当即成了翻身屯响当当的人物,事事少不了他,土改、“支前”、合作化,凡事都站在前排,不久就当了农联会的主席,后来又当生产队长,一当就是几十年.

因为有金成大爷的“拉帮”,铁二爷也成了翻身屯的人物.他给金成大爷当助手.金成大爷当农联会主席时,他当武装队长(整天跟在金成大爷身后),等到金成大爷当上生产队长,他就当副队长.

金成大爷在屯里说一不二,几乎所有的事,都要他点头才行.土改那会儿分浮财(分给谁不分给谁),生产队时分口粮(给谁多分给谁少分),包括给社员们派工(谁干轻活儿谁干重活儿),都是他一锤定音.这样,时间一久,必然会得罪一些人.铁二爷对他,也有了些意见.有一次铁二爷说:“老金哪,我看你比胡大马鞭都厉害了等你就不怕大伙儿恨你”

金成大爷说:“恨我他们敢!我老金苦大仇深,出生入死,没有功劳有苦劳,他们哪一个敢跟我比你记住喽,咱身后可是有个大撑腰的等”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的食指,朝天空捅了几下.

铁二爷想了一忽儿,点点头,表示明白了金成大爷的意思.

金成大爷意犹未尽,又说:“现如今是谁的天下是咱们的天下等”

平原上一辆马车缓缓地走.

铁二爷的身后走着秀枝嫂.一看就是秀枝嫂.

秀枝嫂一身黑衣,黑衣里裹着她清瘦的身体.人们至今记得,当年的秀枝嫂是多么好看.当年的秀枝嫂,身材又匀称又结实.还有,秀枝嫂说起话来,就像有人吹奏沾了水的笛子那样,清灵灵地好听.

现在的秀枝嫂,没以前那么好看了.

秀枝嫂的手上,还总是拉着她那身体赢弱的儿子.

在金成大爷死去的那天夜里,秀枝嫂一夜都没睡好.她奇怪自己怎么睡着睡着,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呢还有他的儿子,本来睡得挺安静的,那会儿竟突然醒过来,怔着眼,就像冷丁犯了啥毛病.

以前,金成大爷不止一次说过,几乎一见了秀枝嫂的面,就要说:“秀枝就给我当个儿媳妇吧,我看准行.”

金成大爷自个儿没有儿子,认了一个干儿子,就在本屯住,名叫佟彪.是打小儿就认下的,还办了认亲酒.金成大爷喜欢这个干儿子,很喜欢.在佟彪小时候,他经常到他家里去,进门必定说,我来瞧瞧我儿子,他这阵子没惹啥事儿吧

小时候的佟彪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这很丢人,曾经对小伙伴们说,我才不是他儿子呢!那个老绝户头!不过后来就不这样了,后来嘛,改成了佟彪动不动就往金成大爷家里跑,还帮金成大爷做这做那的.时间久了,两个人的脾气秉性,行为做派,也都越来越像.

金成大爷还让佟彪当了民兵排的排长.

秀枝嫂没有当上金成大爷的儿媳妇,他嫁给了徐福旺,小名儿叫福旺子.福旺子是秀枝嫂的初中同学.福旺子爱干净,知道讲卫生,每天下工回家都要洗衣裳,不论多累都要洗(那时他还没跟秀枝嫂结婚).秀枝嫂喜欢他.

福旺子会拉二胡.每天傍晚,他喜欢吱吱嘎嘎地拉一通.――有时在屋子里拉,有是在院子里拉.

秀枝嫂已经怀孕了.刚有的时候,反应挺大.每当福旺子拉二胡,她就在一旁听.可听着听着,她会突然跑到一边,弯下腰,在那儿干呕.有时候,会吐出一点儿黄水儿来.福旺子要是问,怎么啦怎么啦她就说:“小东西折腾我呢等这会儿,能吃一口酸东西就好了等”福旺子为难道:“这会儿哪有酸东西又不是腌酸菜的季节等”

福旺子收起了他的二胡.

生产队有个果园,里面栽了好些个果树,沙果(也叫花红)、海棠果、黄太平等等.果园在一个坡地上.有一天,看果园的人下来说,果园太荒了,要找几个人把那些大草薅一薅,要不养分可都让它们吸去了.生产队就派去了几个人,其中有佟彪,还有福旺子.

果树一排一排的,上面结满了果子.果子还没长大,青青的,表面挂着一层白刺喇的绒毛.福旺子悄悄摘下一颗,刚刚咬破一点儿,就把舌头(连同腮帮子)酸成了一团.福旺子心里动了一下等

片刻,又动了一下.心里突然就紧张起来,手心瞬间出了一层汗.这可是集体的东西!一旦让人发现了,那可不是好玩儿的!还有金成,本来对我就黑眼蜂儿一般,也不会轻饶我等

福旺子怔怔地想了一霎,最终打定了主意.收工的时候,他谎称解手,重新跑进果园,看准一根挂满果子的枝条,扯住了,慌慌张张地揪下了十几个青果,迅速塞进衣兜,带回了家.

秀枝嫂高兴死了,洗都没洗,拿起一个就塞进了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福旺子在一边看着说:“你慢点儿等慢点儿!别噎着等”

秀枝嫂吃了一个又吃一个.

没等她把第二个吃完,佟彪就来了.他进了院子,转眼又进了屋,速度快得很――他现在不光是民兵排长,还是治保主任.

秀枝嫂嘴里含着没吃完的青果子,满脸通红,傻傻地站在那里.

佟彪站在屋门口,轮流扫视着秀枝嫂、福旺子,以及桌子上的青果,一脸的威严.

佟彪对福旺子说:“我早瞄着你呢等还说解手等嘁!”

福旺子没吭声儿.

一会儿,金成大爷也来了.

秀枝嫂给金成大爷跪下了,说:“饶了他吧,金成大爷!他这是为我.你罚我们钱吧,要不就扣工分.不管罚多少,我们都担承等”

金成大爷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会儿,他才说:“这可是偷窃罪啊!”

金成大爷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轻轻地掸了掸衣裳的前襟,转身走出了秀枝嫂的家.

到了第二天,晌午,从屯外开进来一辆吉普车,下来了两个人,佟彪领着他们,来到了秀枝嫂家里.随后,佟彪指着福旺子说:“这就是徐福旺等”

那两个人听了,点点头,其中一个掏出了一副子(子锃亮锃亮的),再听“咔嗒”一响,就把福旺子的两只在一块儿了.

福旺子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秀枝嫂就在福旺子的身后,她亲眼看见了那副锃亮锃亮的子,看见子扣住了福旺子的两只手.

福旺子被带走了,秀枝嫂一下子昏倒在地上.

过了一些日子,大概四个月,也许五个月,从劳教所来了一个通知(上头盖着公章),说福旺子“因故死亡”,不过没说具体是咋死的(好像是干活时出了事故),反正是死了等

那以后没几天,秀枝嫂早产了一个男孩子.

男孩子越来越像福旺子,眉眼、脸型、说话做事的架势,都像.就是身量瘦小一些,比同龄的孩子,小许多.

平原上一辆马车缓缓地走.

车后跟着翻身屯的人.是一大群人.总有百十口人.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小孩子.都是送葬的人.

踏踏,踏踏等人群响着沉滞的脚步声.人们走了好久了,已有些累了.

太阳照耀着平原、马车和人群.

秀枝嫂神情漠然,心里一声一声地喊着福旺子,眼里已蓄满了泪水,把儿子的手越攥越紧了

马车和人群,向平原的深处走去.

附注(一):翻身屯原叫胡大户屯,公元1946年(亦即“土改”后)改现名,沿用至今.

附注(二):此屯共有住户50余家,200余人口.屯人多来自山东、河北诸省.清朝晚期立屯,至今计160余年.前清属巴彦苏苏(现巴彦县),1946年后隶属新立乡(曾称新立人民公社)新兴村(曾称新兴生产大队).

附注(三):此屯位于两县交界处,距县城50余公里.域内土地平坦,农作物以旱植为主,主要有玉米、大豆、谷子、高粱、糜子,蔬菜有白菜、土豆、萝卜(含红萝卜、青萝卜、胡萝卜)、大葱、豆角、西葫芦、倭瓜、黄瓜、生菜、芫荽(本地称香菜)、辣椒、西红柿等.屯人以种田为生,多老实口讷,重,轻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