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专砚小二题

更新时间:2024-03-05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4350 浏览:17316

海婶的眼泪

1.

寡居了四年的梅婶,在她三十九岁这一年,喜庆地生出了又一个儿子.村里早已谢绝文字活动的老先生还破例来为他取名字,琢磨了好半天,最后意味深长地说,叫孝村吧.

孝村的爹是谁,村人都没有去猜测,只是直觉得抚养孝村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家里有被子的送被子,有摇床的送摇床,有帽的送帽,有鞋的送鞋.村长倡议每家每户再送一个十元的红包,也只有一户没送.这时是1984年了,虽然人们的吃穿开始不愁了,但十元钱是来之不易的.碰到梅婶这样的情况,大家就不由自主地慷慨.

在坐月子的一个月里,梅婶的家总是人进人出.梅婶每接受一件赠物,哪怕是一块做尿布的破布,她都要抓着对方的手,诉说她的悲苦,直到对方眼泪出来了才松开.每次诉苦有相同的开头:

“我的命真苦.要是那三个在,我都要作奶奶了.我还要生这个儿子干嘛不就是不想绝了这一家,可是生下来了,我一个女人,不知道等.”

说到这里她总能泪如泉涌,声色悲切,哽咽地说不下去了.有些心软的人就情不自禁地眼睛湿湿的了.对那些心硬的人,梅婶就会一直往下说,她的悲苦让她总有说不完的悲苦话――她不会让人干着眼睛离开的.

尽管接待一个人要哭一次,但梅婶的神志一丝一毫也没紊乱,谁送了什么和谁送没送这种关乎人情的事,她还是心里有数的.就差娟嫂了,梅婶想,她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呢怎么能有人不可怜我呢不可怜我的人会不会越来越多呢这几年大家这么照顾我,以后会不会有人渐渐忘了我呢这新添的一张嘴,毕竟是张向自己的,集体劳动转向单干了,没有大家的可怜,我梅婶可怎么干呀想来想去,她决定去拜访一下娟嫂.

娟嫂是新进落石村的媳妇,在梅婶生孝村的这天的早几个时辰也生了个儿子.两相比较,同样的事,村里人的反应却有天壤之别.娟嫂对村民的这种区别对待很上心.她还特意给儿子取名为孝家.

梅婶一满月就动身了.

穿破烂衣服出门,已是梅婶的习惯了,就连别人送的好衣服――她也弄破了才穿出去.这天出门,她在破衣服上再撕扯了几下.她还脱了些,穿得有些颤抖的单薄.一出门她号哭着“命苦啊,我的两个儿”之类的词.路上,她时不时地往地上跪,惹得膝盖处抹了一层层尘土.她绕到了娟嫂的家门口,这时她的号哭中有了清清楚楚的一句话:

“也不知道谁能可怜可怜我,给口水喝!”

娟嫂早就知道梅婶是常去跪坟的,一年多来她已经听惯了梅婶在跪坟路上的号哭.但她今天特别感动,同是坐月子刚满的女人,更知道女人的难,也因梅婶绕到了自家门口,听得更真切.她便热情地喊道:

“快进来呀,这么冷的天还去坟前,死了还有什么呀,哭有什么用,自己不还得活!梅婶你也真――还刚满月呢!为他们续了后,算是一大安慰了,还这么悲,可伤的全是你自己.也害了孩子.哭干了自己不值得.”

说时梅婶已经进来了.梅婶的脸十分苍白,头发杂草般凌乱,又一身破乱不堪的穿着,娟嫂心里更热了.

“你的孝家长得多福相呀,大额头大嘴的,瞧,与他爹多像啊.来,瞧瞧我这孝村,真可怜,瘦黑瘦黑的,一生下来就没有,没有爹――”

最后三个字吞吞吐吐的,但还是说出来了.说得很悲切.没有自己男人了还怀上孩子――娟嫂曾经的嘲笑心理一下子没有了――嘲笑不就是伤害孩子吗!娟嫂十分同情地摸了摸孝村的头.

“我们落石村的人都心肠好,看到我遭了难,不说在集体时多照顾,就是这田地下了户的两年,就有人为我犁好地,谷子也为我收好挑到窗下,还不让我知道,都是半夜做的.我下辈子作牛作马来报答――你嫁到落石村来,真是嫁对了.要是那三个不死,我家的劳力最富了,我哪还要别人帮我啊.我们可以夜半去帮别人的,可那三个丢下我

梅婶的话语被自己的哭声打断.她的大眼泪又一粒粒自己爬了出来.娟嫂的眼睛也湿湿的了:梅婶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十五岁和十三岁的,一天中午失水全死了.

“四年了,就在昨天一样.三具,全摆在面前.一家四口,就差我没那样躺着.两个孩子还抱在一起,眼睛里都流水等怎么我不也躺在那里呢等”

梅婶哭得失去了控制,似乎孩子都抱不住了.孝村哭了,娟嫂的孝家也哭了.

“瞧这孩子,潘家就这一根苗了,续了他爹,还要续他两个哥哥.可我一个老寡妇怎么养大他啊只有一个娘了,又是老的,产不了多少奶的,哪里有这么苦命的孩子啊.听这孩子,哭声比你的孩子悲多了――这孤儿寡母的等”

“我家里也穷,没什么可帮你的.这样吧,以后呀,常到这里来,我挤一些奶给他喝!”

2.

孝村的九年义务教育好不容易上了八年,最后一年还是进行不下去了.

他在班上是穿得最破烂的一个,总有不同颜色的补丁;吃的呢,也只能在同学面前吃酸菜,虽然周末梅婶关起门来让他吃些鱼肉,但他总是想呕.他觉得自己是被狗从某个角落叼出来的抹布,被放到了摆精品的桌上.

更令他不堪的是校园里起了传言,说他和孝家是兄弟.他找来镜子偷偷照了照,的确十分相像了.各自生活在蜜罐和苦海里的两个人,因长相连到了一起.

孝家的爹虽然因车祸在他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死了,但娟嫂眼泪少,很快就能用女人的身子去挑粪,后来出去打工了,现在回家养起了二十几头猪,家庭条件在全村属上好的那类.孝家穿的多是名牌,吃就进学校的教工食堂,哪一科成绩不较好,就写哪一科的课外资料.

传言传得很快,同学们对研究他俩越来越感兴趣.很快梅婶在村里的表现成为了笑柄,有的还能有声有色地学梅婶的哭.

这次周末回家,他就永远离开了学校.

已经是1997年了,落石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孝村出生时,他家的条件还可以说与别人差不了多少,现在就不一样了.一丛十几户住的老屋子,三分之二拆的拆,弃的弃.断壁残垣处还撑着的两间,就是他们家.别人家都在公路边建了钢混楼房了,都搬到那里去了.

梅婶又不在家,但这个家是不必用锁的.

孝村侧耳听了一会儿,果然听到公路边有鞭炮声:那里有宴席了.他知道娘一定在那里了.在他的记忆里,娘一直是哭着的.他在鞭炮声里仿佛听出了他娘的哭声.他想不起她的笑容,也从没听过她高昂一些的声音,总是病怏快的,拖泥带水.娘还从来不许他笑,笑什么笑,一次死了三个还不够嘛;连说话声音大了些也与死人的事连到一起,“这么叫,能叫醒他们三个吗”.娘在大众场合的号哭及在家里的夜半幽咽,以前他是理解和同情的,但自从自己与孝家联系到一块了,这种同情渐渐被厌恶取代.

他仿佛看见娘正瑟着身子,一桌一桌地转,一手端着个碗,一手抹着眼泪.人们就往她的碗里倒些食物.

孝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梅婶的这些活动,这只是他的想象.其实,她总是有她独特的方式的,并且是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

在别家的男人都下田地劳动时,她格外恋念自己的男人,哭得浑身没了劲,就误了农时.到了没了吃,又无人主动接济的时候,她就抱着孝村在别人家吃饭的时候去串门,眼睛红红的.后来,她就在人们收割时,就带着哭声去拾一两天稻穗.当然有时不是拾,而是直接抱.这样.粮食就不成为了问题了.孝村五六岁的时候,逢有婚丧嫁娶等宴席,她故意不带孝村去,带个碗去.回来的时候,她就端回满满一大碗的鱼肉.渐渐地,碗变成了盆,盆变成了蛇皮袋.用鱼肉装满她的碗,主人是十分自觉的,至于盆和蛇皮袋,主人家常是装些素的菜食.没办法,她只好自己不坐在客人的位子上了,一桌一桌地转,自己动手,拣值钱的装.这些鱼肉之类的装回来,自家是消费不了的,往往是被卖到了镇上的餐馆.若是上好的肥肉,常被熬成猪油,销得更远.一个村子,隔三差五总会有婚丧嫁娶等各类宴请的.随着条件的越来越好,人们对梅婶装走一些鱼肉,根本不在乎了,但梅婶的出现十分不雅.特别是她的穿着刻意地破烂,她的眼泪不识场合地流.于是,有些大方的人家,逢有喜宴,会在头天给梅婶送去红包.现在,这已经是一个潜规则了:送了红包的人家不去,红包里的钱不够数也去.至于钱数是多少,梅婶也含蓄地公开过,就是三斤肉的时价.

孝村在自家空荡荡的屋子内就像飘在旷野的一片鸡毛,他觉得向哪一个方向都一样,要抵达的都是那么遥远,但是不动呢,又没有着落.他希望吹来一股狂风.

这时,梅婶提着一蛇皮袋的鱼肉回来了.衣服还是破的,十几年都不曾换过一样,与当年的梅婶没有大的变化,只是脸上起了很多横肉,并且白了很多,好像过的全是没有风霜的日子.

孝村夺过袋子,丢出了门外.

“以后不要干了.”

梅婶又拣了进来,把袋子放进橱柜,就坐到孝村面前来嘀咕.

“是不值钱,可规矩不能破,丢掉,传出去多不好等”

“我们要靠自己,看孝家家.”

梅婶突然愣着,像被神功定了型.待晃过神来了,就兴奋地说.

“正好,说起孝家我们可以做一件大事.他家新建的房子你可以去占两间的.你这么大了,别人都议论的事也不瞒你.你和孝家是一家人.他们建房的地基是你们祖上传下来的.要不,不占房就要补钱来.”

十四岁的少年对血缘懂又非懂,有一种强烈而朦胧的意识.和孝家的相像是他的耻辱,他觉得自己不该出生,恨不得扒了自己的脸皮.

“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梅婶的眼泪又快出来了,她哽咽地说:

“你没有得到你亲生爹爹的一天疼爱,继承点东西,哭给谁听,谁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不要你去说什么,你只要站在我身边,让人看看,你像谁.我明天就去大路上哭出来.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你不去你不去我闹腾那是瞎闹,没谱啊!我原来还不知道你是他的,早知道哪会落到这田地.”

说完,眼泪流得更滚烫.

孝村觉得皮肉都飞离了自己,离开了这个村子.他突然害怕起明天来:娘要他做的事他从来没有违背过,但明天,要站到大路上去.他知道如果不听她的,她会哭闹得自己不得安生.

这天晚上,孝村出去了.

九十年代的落石村,少年离家出走不是什么新奇事.因为出去打工的,已有很多先例了:出了山,到了城市,哪里不能挣吃挣住.

3.

孝家考取大学的宴请就在明天了,娟嫂拒绝了人们的贺礼――娟嫂所办的第一次喜事,她想美美地风光一番.明天,人们无需贺礼.只要空着肚子,将会有很多山珍海味进去.

自儿子出生那天起,娟嫂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孝家比孝村强不强,不过很快就分明了.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的石头更大更重地压来了:两个孩子的长相表明的事实使她如天天吃着死苍蝇,咽不下,吐不出.现在,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这天黄昏,娟嫂出现在梅婶家门口,可她不是来送红包的.她不是舍不得钱,她要梅婶去看看她的喜事,她的场面.不但不送,还忍不住要提前来吐吐气.

梅婶的家也建起了新房,也是两层的钢混建筑,造价达四万多.在旧地基上建的,由周围的断壁残垣映衬着,显得十分气派和富丽.孝村走了以后再也没回来过,有人在周边大城市如武汉、长沙和南昌的车站都见过他.就是在村里见不到他了.梅婶想:为他建幢新房吧,他不可能不要,不是因为说起房子才走的嘛.她几万元还是拿得出的.吃穿住基本不要消费,人情送礼完全不要,相反,收入却源源不断.前年,她的新房子建成了,但村人仍没有破掉她的规矩.自从孝村出走后.梅婶的哭声不再干巴巴的,重新有了八一年的那种深入肺腑的力量.人们念其是孤老,都是自觉地送红包的.一般不要梅婶再上门去哭了.但是,梅婶的哭声还是没有断,她隔不了几天就要在家里哭一次,而且她喜欢半夜三更哭,哭得村子上空回荡着幽怨的气息.已经有很多大人拿“梅婶”二字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了.

她没事就整天在家里数着钱.但有人来了她还是要哭的,仍然要让人湿了眼睛才罢.

娟嫂推开门,堂屋很脏乱,再进里门,床上也很脏乱.当时梅婶正在桌上排着钱的玩,见来的是娟嫂,本能地照例桌上一趴,哭起孝村爹、孝村大哥二哥及孝村来.

“梅婶啊,这么多年你过得舒服啊!你用眼泪泡着几条人命就轻轻快快地活到老了.”

“我怎么就这样苦啊,一死死三个,养大一个又丢了.谁愿这样活呢!”

哭得鼻涕满脸都是,在娟嫂面前,她哭得异常悲切.她确实觉得,与这样的女人比,自己的命也还差得远.

“哭,就你家死人.我家那死鬼也是因为做了你家的人,才死吧.他怎么不去找牛,牛还晓得犁田挣草吃,也不克死人.”

像紧急刹车那样,梅婶停了一下哭声,紧接着加大了油门,呜呜地哭得更厉害.不说不明白,原来娟嫂丈夫的死也与自己有关.

“又是我的一桩孽啊!四个.”

“五个.谁沾了你谁死――真恨喂奶时没憋死了他――现在好了,已经死在外地了.死了就好,我一个大学生儿子,免得有这样的人与他相像.晦气!要红包吗没有,明天哭去吧!倒一山的肉埋了你.”

娟嫂的声音如凶狠的猫叫声,梅婶的泪珠老鼠一般缩在眼洞里,出不来了.二十年来.梅婶习惯了人们的同情语气,这样的话像晴天霹雳,她张着嘴呆着,完全哭不成了.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厉害地跳了,同时也感到了无比的伤心――仿佛孝村的尸骨摆在了眼前.

突然,梅婶像骨头突然消融了,摊到了地上,呼天抢地着.梅婶这样的阵势娟嫂见多了,并不在乎,扬长而去了.

然而,梅婶这一次的呼天抢地其实是不同的.以前是汤汤水水的,这一次没有眼泪和鼻涕,干的,头磕在地上很响.

她突然大笑起来了,咯咯咯咯了好久还停不下来.她就把桌上的钱往嘴里塞――笑声才有所暂停.

远远地,娟嫂听着笑声有些落寞.

哪是罗花城的床

在来的时候,幸老师什么也没有,只有做教育的理想和作老师的快乐.这所深山深处的初级中学好多年没能输入新鲜血液了,年纪稍轻点的削尖了脑袋都钻到山外去了,留下的三十来个全是过五十岁奔退休的老教师――也许是凑巧,还全部是男的.新毕业的年轻人无人愿来;只有他被分配到这里时,二话没说就拧着个包,离开县城,一路哼着小曲兴致勃勃地来了.但学校的好住处早已被人占用,他呢,因资历太浅无理由作特殊安排,就被安排住入一处无人愿住的“不干净”的房间.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听完介绍后竟然一声不哼,立即入住了――城里人真是不信迷信.

他还十分乐意:是很宽敞的两室一厅,特别是前任房主给他留下了很多必需的生活用品,例如书桌、餐桌及凳椅等,连各类书籍也有,让他立即进入了教学和生活的正轨.这处挂满了蜘蛛网及网上布满灰尘的房间,经他一折腾,已经焕然一新,犹如一个童话世界了.墙壁用白纸五面裱好,地上也铺上彩膜毡,牡丹花图案的,各个角落也安装上了五彩斑斓并能闪出韵味的灯饰.特别是晚上,灯一开,墙壁上所挂的他自己的摄影巨幅,如浦东、海滩、长城及他所生活的县城让人身临其境;所贴的周杰伦、孙俪等明星及各类卡通人物图片也活生生的,仿佛都能走下来一起聊聊天.

现在走进这所房间,谁都不会相信,四年前这里有过不干净的事.一个十六岁的初中女生,吊死在这里,肚里还怀着四五个月的胎儿.胎儿的父亲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师,与幸老师一样十分年轻,也二十一岁,因扛不住各种压力,没几天投在了水库里.捞起来的胀大的尸体还是被人用石头砸破了,污水肆流,臭气熏天.但是孩子们也许是没听过这件事,也许是确实无处可去,仍然喜欢往老师家里跑.特别是有些留守孩子周末还赖着不回家.于是,这里的“老头老师”们几乎都有了个秘而不宣的想法:不欢迎女学生进自己的房门,不和女生走得太近,个别的还对女学生横眉冷对.他们怕流言污身,更怕自己万一犯错,临退休毁掉了饭碗.学生的监护人多是思想还闭塞的老人,他们也反对所监护的女娃多与男的接触.因此这所学校的师生关系味道怪怪的.现在,幸老师成了个特例.这间曾经令人恐怖的房间又常常传出少女们银铃般格格的笑声了.幸老师是初一(2)班的班主任,他让自己班上的学生在学校总能有欢快的心情.其他班级的学生都想往他班上挤,但制度是不允许的,倒激起了其他老师的嫉恨.他们得过且过,只等退休,往往不琢磨事,只琢磨人.在过去他们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的房间前,现在多是停下来听听男男女女嘹亮的歌声或里面的喧哗,想探出些问题来,好整治整治.然而,幸老师来这里不到一年,整个校园沉闷的氛围因为他而鲜活多了.

来幸老师房间的学生中,有一个女生频率最高.这个女孩身材不高,却很粗胖,留一头齐肩的短发,与胖嘟嘟的圆脸很相衬,总的来说,外表缺少秀气.她常常把头一甩一甩的,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傲慢和唯我独尊的自信.有时她的后面跟着一群学生,身材比她高的也一节节超载了的车厢似的,摇摇晃晃由她这个火车头牵引着;她灵动闪亮的双眼如黑夜为大家探路的电光,流畅地四处照射,其他的人大都因胆怯和自卑而目光低垂或躲闪.不论她牵引来的是哪一拨,在幸老师的房间里,她的话音最多,笑声最响亮,其他人的声音包括幸老师的都成了配音.她就是班长罗花城.

近来,罗花城的笑声更狂了,话音有着自言自语的色彩,举手投足也毛毛糙糙.幸老师还发现了她很多反常现象:错别字达到了百分之七八十,回答问题答非所问;上星期还擅用班长身份体罚了一个小男生;课堂上吃零食,弄得香味满堂都是:变得独来独往,到老师的房间一探一缩,问她她又说没什么事等

班上有了股重选班长的呼声,但幸老师有他的想法.

幸老师对学生的思想情绪有放任的一面,他认为老师要理解和尊重孩子的成长烦恼,相信并培养孩子的自我调节能力.例如有一个学生,别的老师包括校长早就建议他去家访,但他至今还没引起最高重视,只是在学校多给予关心和引导.这个学生给报社写了公开信:说他在家时的孤独和无助,没有其他可靠的近亲,父母都在外地打工;说他周末回家,自己打开锁了一星期的门,自己给自己做饭、洗衣;说他为了壮胆,把电视机彻夜打开,制造声音;最后呼吁亲人回来,说他可以不要钱用,可以不吃饱不穿暖.幸老师想:“留守孩子”之中这样有感情、在呼唤的,还是正常的,只要注意培养他的自我调节能力就可以缓一缓.幸老师忙着去家访的是另一类型的学生,例如那种感情冷漠的,对孤独泰然处之的,性格开始走偏的,行为开始出问题的.为此,他几乎牺牲了所有的周末――他班上65名同学有42名是留守孩子.


对罗花城暗中关注了很久,他觉得,这又是一个急需家访的对象,至于换不换班长只能等找到原因之后再说.

这天是星期五,幸老师计划这个周末去罗花城家家访的,然而,在这天最后一节课上,罗花城抖出来了很多问题.一开始幸老师就觉察到罗花城要么垂头丧气,要么左顾右盼――“检测认真”也装不好了.幸老师知道,同学们私下里给罗花城起了个绰号:“检测认真”.幸老师还是点了她回答问题:“我”踩了弟弟的风筝为什么几十年后还在后悔呢.平时她对问题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这次她却话多,她说:“后悔没把弟弟踩死.踩死了,自己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起来,幸老师只好也先跟着笑笑.完了再做解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罗花城突然举手了――她提问是破天荒的事,幸老师高度重视,在讲得极为精彩的时刻也停了下来.不料却是同桌一个叫小丽的女孩肚子疼得厉害,想上厕所;罗花城代她表达.幸老师答应小丽去上厕所,当她出去已经一分多钟了,罗花城突然大声喊叫:“小丽哩小丽,我去帮你做个伴.”幸老师本是要批评罗花城的,但随即想到了女孩子是有一些特殊生理现象的,就让罗花城去帮帮她.没几分钟小丽哭着回来了,紧接着传来罗花城的嘲笑的声音:“哈哈哈哈,她也拉血的哩.哈哈――”有几个听懂了的学生笑了,年纪小点没能听懂的也哄了起来.罗花城在门口一出现,杂嘈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幸老师的脸都红了――他无法应付这样的局面.讲女性生理知识吗批评批评罗花城吗这位小伙子尴尬极了.

“罗花城,先到座位上去,下课后去我房间一下.我真不明白――.我们继续上课.”

“我想现在就去哩.我没打她,我只蹲到粪坑里看了看.看粪坑也犯纪律,犯了哪一条”

又起了哄堂大笑,经久不息,所幸下课铃声这时候响了,大家归心似箭,蜂拥而出:不好收场的局面不解自破!

下课后,幸老师领着罗花城一前一后地走着,仿佛两人抬有一根三米长的无形而沉重的铁棍棒.抬着抬着,幸老师的心情渐渐平静了.

“罗花城,你有什么心事吗!可以告诉老师吗”

一路的沉默,当幸老师打开房门准备展开耐心细致的心理攻势时,罗花城冲上前去一屁股坐到凳上哭了起来.“罗花城,别哭了,什么都可以和老师说的,说了我会尽力帮你.课后我们是朋友,可不可以多给我一些信任呢!”

幸老师摸了一下罗花城的头,哭声立即没有了,却摸出了更多的眼泪.这个年轻的班主任在课后与班上的男孩子常是勾肩搭背,对女孩子也会情不自禁地摸一摸她们的头.学生私下里称他为“幸大哥”的.

“当班长的学生,不哭!来,又带个主动与老师交流的头!说吧,有什么委屈!说吧!”

“等”很久的沉默.

“家里的事老师也是管的,说吧!”

罗花城站了起来.破啼为笑――她真还是一个孩子.哭笑之间不要两秒钟――毕竟,她只有十四岁.

“我不回家了,今晚我就睡你的床哩.”

幸老师倒退了一步,罗花城上前一步接着说:

“不是你自己睡的那张哩.幸老师,是这间房里的这张.这哩――”

说着她跑过去指着.幸老师的住房是两室一厅,在他的卧室的另一间房里,有一个四脚的架子,上面铺着几块木板.幸老师从来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张床,只当作杂物架.他在上面放了些纸箱子、旧报纸等.经罗花城一指点,原来确实是一张床,是早年放在学生寝室给学生用的,因为寝室换了铁架的新床,这些木制的粗陋的床就流落到了各处.

“那不再是床了,怎么能睡呢也没有被褥呀!”

罗花城站到了床边.

“我早就看中了哩,次次来的时候,我就看着它,摸摸它,想它.有一次你不在家里时,我从窗子爬进来试过哩,长刚好,是能睡的,舒舒服服的哩.被褥,现在这么热了,我可以不用了.在这里我一定一睡就着哩.”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学生发育快,长得高,但罗花城长得并不高,在一班学生中属矮个子.因为做得偏短而不得不淘汰的这类木床,对她来说确实没有淘汰.

“还是不行,你不回去,你爷爷会担心的.再说,学生有寝室,也不能睡老师家的床.”

“我和爷爷说好了,说这个星期五不回去住,说老师要留我辅导我学习.他就说星期五回去天黑得快,还是住到星期六早上回去更让他放心哩!他还说先生辅导得好就送只鸡来谢哩.寝室没有人了,又在那个角落里,一个人睡那里,我怕!就睡这里算了.一张床也这么小气.”

罗花城把杂物掀到地上,躺到了床上.

幸老师想说男女有别,想说孤男寡女,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下――一个是老师,一个还是个孩子,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幸老师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第一次发现她胸前的确凸起了两座,就像早春在枝头突然见到花蕾一样,幸老师既吃惊又觉得正常.这个女孩原来从上到下已经这样地富有曲线了,大臀也女人般了.她穿着一件透明的纱衣,也没有穿胸衣.尽管胸前两个包包正在说明着一切,但她平时的举手投足间,幸老师没有看出她有一点女性意识,现在说有,也只是衣到了颈上.不知什么缘故,幸老师突然身上有些发热,接着想起了发生在这间房里那件“不干净”的事,不禁心头一惊,陡然严厉起来:

“不行!绝对不行.我一定要送你回家.看看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起来!”

幸老师一旦是命令的语气了,是没有学生不服从的.但罗花城被粘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幸老师抓住她的一只手拉她,把她拉下了床,她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抓着床架子不放.幸老师去掰她抓在床架子上的手,掰开了这只,那只却抓住了,掰了那只,这只又抓住了.最后,幸老师很自然地双手抱着她的双手,把她的身体控制在自己的身体之内.罗花城终于被驯服了.那是因为她对被一个年轻男子抱着,本能地十分不自在――那百般滋味中除了兴奋、新奇之外,还有发麻和情不自禁的战栗.她说了句我回家算了,就乖乖地听话了.

幸老师推出了他的摩托车,叫罗花城坐在了后座上.

幸老师猜不出罗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罗花城说话时偶尔夹着广东话,她最初的四年是在广州生活的,出生于广州某个角落的一个叫“花城诊所”的私人诊所、就被取名为罗花城.后来因为父母为她生了个弟弟,她就被送回了老家,由爷爷奶奶照看.至今她只见过她弟弟三次:出生时,外婆去世时和去年奶奶去世时.后两次她见一次就对他生厌一次,因为那白白嫩嫩的小脸给她一种鄙视她的感觉.弟弟、妈妈晕车,车费又太贵,挣钱一直很难,平常就只有爸爸一个人回来,一般是一年两年回来探望几天.每次爸爸总是向爷爷奶奶炫耀弟弟如何如何的可爱,而爷爷奶奶却是添油加醋地诉说她如此如此地难侍候,以显示他们的功绩.十年来,她再也没有去过广州,但她一直认为自己是那里的人.罗花城曾跟随她爸爸所在的建筑队辗转在广州的各个区县,住过各式各样的工棚.这种“见多识广”的经历使她具备了很强的环境适应能力和生活独立能力.现在在一些方面也的确高人一等,例如开学没几天工夫就因乐于交往、敢作敢为和能说会道当选为班长.虽然家里只有她和她爷爷,但从来没有要老师操过心.相反,她是幸老师的得力助手,一个疏而不漏的地下情报员,一个唇舌剑的纪律管理者.她能做到既与同学们打成一片,做他们的朋友,又与他们拉开距离来控制他们,必要时还能够提出如何因材施教“对付”他们的好建议.一(2)班能成为优秀班级,罗花城功不可没.说到学习,她的确已经无可救药了,已经无所谓进步与退步了.作为老师,幸老师不得不承认:罗花城已经完全丧失了学习基础和学习能力,除非她回到小学二三年级重新开始,但她没有了那儿童的心境,回不去了.这山区的小学也是不要计较分数的,老师把学生当鸭子一样,在一年级的教室传授一年,就全部赶到二年级的教室来传授,再一年年往上赶.至于传授效果,总是听天由命.罗花城的学习,因无人抓管一开始就一塌糊涂,后来也没有进行及时有效的补救,现在想学却只能如绰号所反映的:“检测认真”了.幸老师曾多次课外辅导过她,但无法进行下去.因为她更多的时候不看书,而是盯着老师死死地看.所幸罗花城自己从来没有在学习上烦过心,她志不在此,来学校的原因只是因为没有长大.只是因为她的同龄孩子都来.她的目的是好坏打发掉这几年时光――长大一些了,就出去打工.因此,幸老师的心里千搜万捋,还是找不到罗花城反常的原因.

罗花城也有她的心思.一想到睡在奶奶家里的床上,就浑身发麻,起鸡皮疙瘩一这是因为爷爷的脚.奶奶在时,她与奶奶睡一头,爷爷睡另一头.去年奶奶去世后.他的脚就不老实了,尽往罗花城怀里钻,蛇一样延伸着,寻找着,要盘在她的身体上.一个离不开娘的孩子一样,推开又钻来,推开又钻来.一推一钻,更令罗花城难过,挠得她痒入骨髓.她感到她的皮肤像不知不觉被换掉了一样,灵敏多了,清醒多了,有时候自己的手摸上去都感觉怪怪的,除了自己的衣服什么都不可信任了.晚上不脱衣服睡了,蜷缩着,总觉得爷爷的脚像蛇一样在蜿蜒而来.有时爷爷睡着了,他的脚僵死了一动不动,她还是感觉它们在蠕动.现在只是想起,她就不禁打了个寒战.接着她想起了奶奶,但她并不因此特别怀念奶奶.她倒想知道:要是那个老婆子没有死,自己的一身皮肤会不会还要变成这样,更想知道自己对老婆子那夜夜抱来的双手,会不会比对这双脚更生厌呢现在幸老师小气舍不得那张床,意味着今晚又要面对那条“蛇”了,她想她得自己想办法应付.她想到了逃,逃往山上、更怕;逃往朋友家――她从没把哪个人当过朋友:逃往亲戚那,但三叔九姨的都在广州了.她终于想到了广州,但对那里更多的是恨.原来她是这样无路可逃的等也许是刚才与木架和板子有过激动的接触,受到了启发,她决定这晚待老师走后,自己为自己做一张床.家里有几个条凳,再找几块木板就成了――找不到木板就撬屋檐上的.她还想到床要做在与爷爷同一间房内,否则,自己会怕的等.

师生一路上各怀各的念想,突然罗花城说:

“幸老师,我睡我奶奶家里算了!您到我奶奶家来,我煮一个鸡蛋给您吃!我藏了一个鸡蛋在一个地方哩.您少听我爷爷说话哩.”

罗花城始终把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家说成奶奶家的,同时她对当地崇双数这样的基本风俗也不懂――要煮就该煮二个或四个,煮一个鸡蛋给人吃是极不礼貌的.

幸老师没有计较,倒松了口气:罗家没什么大事,肯定是小姑娘与她爷爷闹别扭了.同时,他也清楚他不能乱说.作为老师,应首先与孩子是同盟.

在罗花城的指点下,路伸入野草越来越盛的地方.跑了近半个小时后,最后在一座已经移民了的废弃屋子前,罗花城说车子只能放这个地场了,爬了这山就是.幸老师不怕爬山,他认为这是一项极好的运动,但这条山路他总问罗花城还有多远,常要罗花城拉拉.爬了半个多小时后,转过一个大弯,他们终于到了罗家,一处山凹里的单居独屋的房子前.这时,天开始暗了,仿佛黑暗全是南这几个门窗喷薄出来的,里面黑咕隆咚的.突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花伢,出什么事了,这么早就到家了,是不是又和谁打架了谁”

幸老师以为大门口是个门墩,原来是蹲了一个人.

“是我班主任幸老师、他用摩托车送我回来的,来奶奶家里作客的哩.没出什么事,我没打她,我只不过想透透气,就要求陪她上厕所;她不要我去,我偏进去了,被我看见了她拉了血,她就哭哩,我没打她.上初中了,再没打过架哩.我怎么会出事呢我有什么不好的呀!问问我们老师,我有什么不好的,老师可以作证,我干得下班长,将来连包工头也干得下哩,有什么不好的.”

罗花城边说边拉亮了安在大门口的灯.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站了起来,但动作十分缓慢,也不能站直了,腰是弯的,背是驼的,比罗花城还要矮一截.他满脸的皱纹如一块又破又脏的抹布.只有那双小小的好像有意深藏着的眼睛还能显现出他的表情:有些惊讶.当然,他不是惊讶罗花城竹筒倒豆子一样的语言.这已经习惯.

“是先生呀,花伢有什么错误,尽管打.就是欠打,十年了,没被打过一次,都怪那死老婆子宠的.犯了什么事都还心肝呀宝贝的.我一直说要打的,现在没老婆子拦了,却打不动了,一打就跑,还抖罗她的理.我连骂都骂不过她了――我那唠唠叨叨的死婆子用嘴不用手,怎么能教好她,倒让她跟着磨锋利了这把刀子嘴.有这样当着先生的面,和长辈说话的嘛”

“老师打学生都叫犯法,你算什么人,就认识一个打字哩,老文盲.你会教,你怎么也不用手,用起脚来了呢.老不死的脚,里面长蛆了吧.再那么样,我折了它们.”

其实老人也听不明白,茫然地呆滞着,幸老师连忙插话:

“她没有错误,在班上的确是班长,还带头守纪律,带头学习的――基础再不好,但不能怪她,只要再努力往前赶就是好学生.我看她懂事,能自觉学习,就特意送送她,看看她家里的情况的.”

“还干部呢,还懂事呢.她吃的不比别人差,穿的不比别人少,还嫌我不会管钱,去年还自己办了个牌(),到镇上钱庄,一插出一张红票子,一捅出一张红票子,都是血汗钱呀.拼死拼活在外地挣来,难啊.她倒好,汇给她多少她花多少,叫什么罗花城呀,就叫乱花钱算了.还叫人恶心的是懒:宁愿坐在门口发傻,也不动一下家务活:不发呆就下山去别人家看电视.听到谁家有电视的声音,就直闯闯地进去,看得别人有意见了也不晓得要离开,当自己家了――自己家和别人家都不分的.她说这不是她的家,教多少遍了,还是一口一声奶奶家,一口一声奶奶家,说得好像她是仙女下凡来了.还与我们对着干,干坏事,鸡蛋是她奶奶的宝贝,她却故意偷着藏呀煮呀卖呀,见一个没一个.怎么不把鸡也杀了吃了,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这么点年纪就什么都敢做.真从小被她奶奶宠坏了,自己不打一下,还不许我打,那死婆子却一死百了,留给我这样一个不习好的,无法治了.近来越来越不像话了:上午满十四岁,下午就变了――跟我成了仇敌似的.我快八十,还要我做给她吃.洗给她穿.放检测回家来,从没问过我舒服不舒服,从不与我说说话,桌上几个菩萨都比她好――饭菜热在锅了,还不进去塞肠子.”

罗花城没有感到不快,这样的声音如轻风一样吹过去了;奶奶唠叨得还不够嘛!虽然那老婆婆没读过书,没出过山,但天生一把剪刀嘴.对罗花城,从小她就天天剪,时时剪,抱着也剪,牵着也剪,可始终都没能修剪好罗花城一根毛发.现在,一直只张罗一个“打”的这一个,仿佛奶奶转世,也衔利剪来了.罗花城用了老战略:左耳进右耳出.

说时,三个人在屋内走了一圈,老人在前引领,幸老师在中间.灯被老人一盏盏拉亮,但都是瓦数很低的白炽灯,屋内仍然昏暗.老人走得极慢,正适合幸老师要细细观察观察的想法.进大门一间堂屋,空荡荡的,正中靠墙的桌案上摆着一排樟木黑菩萨,有面目狰狞的,有举止怪异的,有奇装异服的――幸老师没有多看,来这山区,这样的东西看多了.左边是卧室,有一张床,一个立柜.右边是厨房,有狗猫在那里活动,再往右是一问养猪养牛的房间.因为摩托车的响声惊动了它们,它们的叫声形成了合奏打破了山凹的寂静.这座土筑瓦盖的房子,各个房间都是墙黑窗小,明显都做过厨房,被木柴烟熏火燎过,窒息般的漆黑――此地风俗:一有不顺遂的事就移动灶厨.原来这家的房子左边两问,右边也两间,是对称的.前年老人失火烧了一间――当年罗花城父母结婚时作过新房的――里面的家具、床和被褥全没了.就剩一间稍好点的,因为作厨房的时间短一些,就作了老人和罗花城的卧室.

最后,三人返到了这间卧室.一进卧室,老人就坐到了床上.裤子没脱就扯过被子盖了下身.这是一床薄薄的乌黑的被子,看不出是脏的还是干净的.他上身没盖被子,却把上衣脱了.那胸、肚上好像挂着好多空的小布袋――早年发达的肌肉干瘪后只剩下松松垮垮的皮.幸老师回头来看罗花城,只见她端着个大海碗,狼吞虎咽地吃着:蛋花、精肉及米饭混合在一起.不知她什么时候开始吃的,这时只剩小半碗了.她把剩下的倒在立柜底下的地上.碗被放到立柜上时,是重重的两砸,破了.她把碎片扫到地上,就大步流星出去搬条凳了.

“罗大爷,花城的爹娘常回来看你们吗”

“钱是常常回来的.老了,那花花绿绿的纸还稀罕七十八了,八十是要死的.剩两年了.现在要死也死得了,可谁不想个整数呢,就剩两年了.谁不知道那两个家伙铁了心不要我们了,挣起钱来跟农事里的抢收抢种一样,一刻不停,家也不回了,爹也不管了,田地不要了,这埋了列祖列宗的地方,清明也不来了,花伢也不收管了,桌上那精灵精灵的菩萨也不拜了.瞧,我们这房子,烧了一间,剩下的这两年总要倒塌的等”

老人说话更多地带有自言自语的性质,说话时,口中的唾沫发酵了一样,总是肥皂泡似的在嘴边涌现,打湿了花白的胡髭.他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抹去,然后在床沿上揩着.老人在说话的过程中.尽管语速越来越慢,但一个音与一个音还是拖音连着的,叫人无法插入一个字.这时停下,因为他委实说累了,又有些激愤,不得不喘气了.当他那随着喘气胀动的松垮肚皮有所平静时,又开始说了:

“搬那么多条凳进来干什么呀,搁尸吗有那么勤快,泡茶来给先生喝.瞧,那两个死无葬身地的,他们算得多好.这两年,一个在读书,一个在等死,两下互有照应;我一死,花伢就读完了九年,就可以接到广州去挣钱.埋的埋了,跑的跑了,倒的倒了,完了,这里的一切都完了.他们在外洒脱完了这两年,花伢就成为又一个挣钱的料了,多好的命.那两个死无葬身地的只知道挣钱建房子,挣钱建房子.建了没有人住,一座坟都不如.”

罗花城最听不得别人说起她的父母,一听就炸:

“以前不说什么话的,怎么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哩.说这些是吐血.不也是你叫他们安心在外挣钱的吗放心吧,家里有我们,花伢有我们,挣够了建房的钱就回来建房,能生前看见你们建房,一住进新房立即死也值得,这不是你说的吗这时候又这么说不是吐血是什么.现在你叫他们回来哟,你有本事叫得他们回来吗他们挣钱上瘾了,他们上次不是说不回来建房了吗,说有钱宁愿在广州写房要儿儿孙孙住城里哩.你要成为孤老了,自己的坟都不会有清明节了.啊――”

说完,她把四条条凳全都重重地踢倒了,砸在地上嘣嘣地响.

老人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指着罗花城说:

“就你了,你不要跑,你要守着我.我们辛辛苦苦养你十年,十年多少心血啊,都十四了,得遵孝道,还不快来抱抱我的脚.每次我的脚要你暖暖,你偏不干.我脚伸到那里,你就躲出那里.有时还半夜爬出床去,爬出去变鬼呀.去找你奶奶呀,她就是鬼了.昨夜我就见到了鬼,舌头蛇一样长,那是秋彤――她好死不死,要吊死.你奶奶在世时就一天也离不开你,没有你她就不安神,就发呆,她做鬼了也要粘着你的,待你多好啊.你倒好,跟她也冤家似的――我要是她呀,做鬼了就不管你了.先生,你说说,凭什么她要与她奶奶十来年都吵吵闹闹,凭什么她奶奶去时,她可以不掉一滴眼泪,一桶一江心血最后也换不来她一滴.凭什么这么大了还不能暖暖我的脚.谁体会我的脚冷呀,要不,先生你来抱抱!冷死我了.”

罗花城的心怦怦直跳,一种恐惧铺天盖地而来――爷爷肯定是快要死了,她甚至觉得就在这个晚上.她奶奶就是先脚冷脚冷.然后往上冷,很快冷到上身就死了.爷爷的脚比蛇更可怕了,爷爷要死要变鬼,一定是从脚开始,渐渐往上变的.奶奶那时的脚被被子包着,被爷爷抱着,她没有见过.现在爷爷的脚等.罗花城毛骨耸立,罗花城躲到了幸老师身后,紧抓着他的衣襟后摆,贴近了他的背.幸老师感觉到了她的颤栗.幸老师狠狠地抓了一下罗花城的手.那手是僵硬有力的,她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手上来回应老师.这个不信鬼的年轻老师也有些怕了.终于等来了老人的又一轮喘气.幸老师动了离开的念头,说:

“罗花城很有前途的,要告诉她爹娘,别耽误了这个孩子啊!”

“我没耽误她,绝没有,我问心无愧.我宁愿耽误我的脚,也没耽误她.那死婆子才走运,那时她还读小学,能天天晚上抱着,又不耽误她的念书.我再空空落落,再冰冰冷冷,也没有一次拉着她不让她去学校.这个星期我的脚这么冷了,也没寄消息去要她回来暖暖.今晚特冷,我要她抱抱,这不叫耽误吧!等”

老人的说话渐渐变得有气无力了,边说边掀动被子,准备睡觉了.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体味弥漫开来,是一种怪怪的臭味.与这昏暗的、蚊子如麻的环境及老人低沉的声音水融,令人窒息,幸老师立即有了要离开的强烈.

“您辛苦了,但为了子孙后代,再苦我们也能忍受,也乐意.罗花城的床呢”

“真是造孽呀.我这么老了,有子有孙,有女儿三,外甥一大片,全管猪(广州)去了,不管人了,没有一个能够晚上帮我抱抱脚的.现在我什么都能忍受了,只要我的脚有一个人抱抱,快冷到我心上了.只要咬牙坚持两年了,活到八十准活腻了.上床呀,花伢!”

声音越来越低,但最后是凄厉的高音,说时老人已经躺下了.这是张古旧的雕花松木大床,有些木质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睡四个成人也不会嫌挤.衣柜装不下又舍不得丢的破破烂烂的衣服,散乱地堆了一床.老人像躺在一个垃圾堆上.

罗花城的颤栗像一层层的波浪,冲击着幸老师.

“罗花城,今晚你只能睡这张床吗”

这问罗花城的话,其实是不知道在问谁.哪还有床呢,大火为什么不全烧了――全烧了,罗花城的父母必得回来置办置办,安排安排.

“等”

罗花城一动不动,咬着嘴唇,全经鼻孔的急促呼吸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我们得想想办法!”

“老师,那我们去厨房,我说了我要煮蛋给你吃的.我所藏的几十个全煮给你吃,一个接着一个地煮,一直煮到天亮,吃到天亮.天亮了就好了.我们快去.老师,世上是不是真有鬼的.人这么老了会不会就要――”

与老人生活久了,她对“死”字的禁忌还是懂的.

“不行.这是只能过一个晚上的办法.”

这给有了一线希望的罗花城迎头一棒.这样的情景幸老师从未见过,但他不改那股严谨认真的劲;对罗花城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立即予以了这样的否定――毕竟年轻,关键时刻还是不懂得安慰人.最为关键的是,他还不懂得老人的处境是什么性质,因而体会不出罗花城的恐惧是什么,有多深!

“我冷!”老人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幽深冰冷的洞里.

真是有物极必反的,在这更是胆战心惊的时候,罗花城却踏着坚实的步子走向了立柜,从里面翻出一套被褥,为老人盖上.端午节过了很久了,贴在柜上的色彩斑斓的避邪的符还没有揭,刚收起来不久的被褥又要使用了――老人的身体真是不可琢磨.这套被子倒有些黄红相间的花纹,但罗花城做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了颤栗.望着罗花城机械的动作,幸老师更痛心了.这个女孩突然长大了几岁一样,脸上没有了孩子应有的东西了.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拉她一把,就再也听不到她银铃般的笑声了.他的同情心战胜了那种对身败名裂的恐惧――就是与罗花城睡在同,一张床上,被万人瞩目也不怕了.他走过去双手扶着罗花城的肩,说:

“罗花城,今晚你还是去我那里睡吧.以后等”

罗花城又战栗了起来.罗花城的泪水决堤而出,激动地说:

“我们现在就走.蛋,下次我一定煮给您吃,全煮了.现在趁他正躺着,我们快走.”罗花渐渐压低了嗓音.

这个老人今晚却是出奇地精灵.

“花伢,今晚你不能离开我.”

“快走,别管他.幸老师,快!”

“今晚你不要离开我.”

“就要走,我以后不回来住了哩.别以为是你养了我,那寄回来的钱有我的一份,他们年年寄,我年年有份.我们走,别管他.”

“今晚――我求你――别走!”

“我们说好了,我去老师那里睡.去吧,你的臭脚,你这鬼――书上说了,世上没有鬼的.我走了.”

说着罗花城就跑了出去.幸老师走到床前想安慰几句老人,还没有说一个字,却被突然翘起来的老人抓住了一只手.

“先生,今晚,我要,有人,在――”

幸老师如同对待学生一样,总是稍偏心于弱者.老人的手像一个铁爪一样坚硬有力,一下子倒使幸老师站到了罗花城的战线上.他一边掰老人的手,一边安慰:

“罗花城还有作业没做,得由我指导她,今晚我得带走她,您说您绝不耽误她的.她这样的家庭情况,我以后一定要格外关心她,辅导她.明天一早我与你儿子通,一定劝回他们――”

老人突然主动松开了手,深长地叹出了像是积了很久的气.然后异常清晰地说:

“好吧,都不耽误了,就让他们后天全回来吧.整数八十又有什么意思.”

他说完就又躺下了.幸老师借机快速离开了房间.罗花城在昏暗中已经急行了两百多米,知道幸老师在身后了就变为跑了.幸老师赶上后就拉着她走,其实是她在扶着幸老师.山路上的石头好像晚上会冒出更多一样,处处磕脚.

两个年轻人,做了坏事逃命似的,迅速离开了现场.骑上了摩托车就好了,幸老师骑得时快时慢――一聊天就慢了下来.

“幸老师,他是不是变坏了哩.他越来越让人讨厌,以前不这样的,就是去年奶奶死后,越来越不像我爷爷了,可恶.前年他还能砍柴,能插秧,能割禾,从不与人多说话.从前做事的时候,脸上还有点笑容,现在不做事了,整天坐着,哭丧着脸看人.现在也说脚冷了,多可怕呀!”

“你告诉我你爸爸的,到家后我打个给他.要不,你们都这样了,他们还不知道应该回来!”

“幸老师,说什么呀!我不记得那鬼,我上次告诉你的是我编的――对不起哟.那次他走的时候写在家里大门上,谁看它.死了人才拨它哩.爸爸妈妈是什么呀!我只有我自己,即使我长大了,我也不做她妈的什么妈妈,我只有我自己!我们班有很多同学有时想爸爸妈妈想得晚上都睡不着,我劝他们不要想的.不过,我会挣很多的钱,把别人身上的钱全挣到自己兜里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班上的同学都承诺将来与我做生意哩――谁不愿和我好呢.等我有了很多钱,等我自己管得了自己,到那时候,我就把他们给我的掰给他们俩看,一人给一半,嘿,我就大人了,到那时候,我也可以自己去广州,偏不去找他们了哩.”

幸老师感觉胸口有一阵阵冷气侵入,找不到什么言语.

“我明天一早还得跑回去,看看爷爷他还等!”

“你一点都不爱你爷爷吗”

“怕!”

罗花城突然抱住了幸老师的腰,老师扭动了几下,但终究没有拒绝.在罗花城的记忆里,这个老头,除了想打自己,就白天一刻也不闲着地在田地里劳作,晚上一动不动地睡着打呼噜.要是说与她有关系,那就是同桌吃饭,同床睡觉十年了.因此.在罗花城心里,从小就和爷爷是敌我两方,但从来没有怕过.

“怕他的脚”

“还怕――”

“有关鬼”

“等嗯,等还有――”

“那是什么呢”

“我说不清!”

“没什么可怕的.自己的家里,自己的爷爷!”

“他太老了.”

“他还是爱你的.再怎么样也不愿耽误你!”

“他太老了,我怕.”

“到底怕什么呢”

“不知道,我说不清.人到什么样子了才等,他这样老了,真的要到八十岁才等”

“死”字还是没有说出来.

幸老师读过大学,知识渊博,但他不能理解这些,没能进入这个小女生的隐秘世界.爷爷的脚对一个青春期女孩是可怕的,但爷爷老了可怕吗不过他坚信了一点:这个孩子的怕是真切的,她抱紧自己纯粹是一种本能.他必须设法为她解除.罗花城抱腰的手越来越紧了,幸老师的车就骑得越来越快.

初夏的晚风融合了各种野花的香气扑鼻而来.群虫的夜鸣高过马达的声音,奏得天地间成了一个音乐厅.星星在天边闪烁,和那些远处的灯光一样温暖,一样令人遐想.

在校门口等门卫开门的时候,她也没松开一下,惹得门卫酒醒了三分.生起一脸的惊讶.这个姓黄的老头整天浸在酒里,他喜欢咂着他人的秘密与人共盏.

到了幸老师的房间,幸老师把所有的灯饰都开亮了.这真是一个童话和梦幻的世界.红色的光线是罗花城最喜欢的,照在风景画的都市上,比她梦中的广州更美,更令人神往.

两个人一个把那掀在地上的杂物整理、搬离,一个打来水把床抹了一遍又一遍.幸老师点好蚊香,再拿出他的另一套祥云图案的床单,帮罗花城把床铺好.他边做边批评罗花城不该那样和爷爷说话,最后,用劝慰的语气说了句罗花城你早点睡吧,就去了他那间房.他泡了包方便面充饥,这是他常有的事.

这里的罗花城躺下又起来,起来又躺下.说也奇怪,她一直以为这是张很好睡的床.但现在真正睡上来了,却总不踏实,上面爬满了臭虱一样.她仔细打量着,却什么也没有.睡幸老师的这张床,是她梦寐以求的,多少次摸着它就多少次激动过.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认定幸老师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见面时,幸老师问她的名字,她说罗花城,幸老师就说,你是在广州生的吧.广州二字在她心里是多么复杂啊,她的童年、她的爱恨、她的未来、她的命运都悬在那里,但那里不可挽回地越来越模糊了.幸老师用“广州”二字一下就深入了她的内心,一下子就成了她心灵的同盟,尽管幸老师只是随意说说.从此,她渐渐离不开他了,盼不得二十四小时生活在他的身边.很快,她就看中了这张床,一个架子、几块木板.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它们的感情不可逆转地越来越深厚.来这个房间,有多少次的真正目的是来看看它,摸摸它.然而,现在真正躺在上面了,却仍然是几块木板、一个架子,硬邦邦的.就在隔壁房间的幸老师也并不是原来想象的那么可亲可近,那么可感可触,甚至容貌都有些模糊了.特别是送她回家时幸老师的紧抱,仍在箍着自己一样,渐渐浑身的皮肤又换了――这个男人的手臂与爷爷的脚其实是等同的.幸老师其实并不是原来所想象的那样了.奶奶的容貌却清晰起来,仿佛在问她这是睡在哪里呀,还伸了手来抓她.奶奶是二十四小时都要看护着她的人.记得有一年暑检测,爸爸计划带她去广州玩玩的,跟奶奶商量时,奶奶却哭着闹着说罗花城走了就会吃不下睡不着的,最后奶奶还以死相逼,此后爸爸再没提过要带她去广州.感觉中,奶奶又在紧紧地抱着她了――奶奶的抱于她也是一个悖论:一者因为有了她的抱.得不到了妈妈爸爸的抱;二者如果没有她的抱.又去哪里得到温暖呢――她对奶奶的爱恨无人能懂,连她自己也是不明晰的.虽然被对奶奶的复杂情绪所控制,但这是她的习惯了,十年都是这样睡的,当她闻着淡淡的樟木味的蚊香,看着柔和的夜照灯撒下的幽雅光泽,暖暖的什么也不去想了.她舒展自己的身体,写一个“大”字睡姿,带着微笑很快睡去了.

但她的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又来了.其实是她的一次真实的经历.四岁的时候,她被送到奶奶这里.妈妈转身就要走了.她拼命地抱着妈妈的腿,但有一双手把她的双手掰开了.妈妈就开始跑,一直没有回头,那双手使劲地抱着她,任凭她怎样挣扎和嚎哭.直到妈妈转过山路消失了,她回头一看,是一个满脸纵横的从没见过的老太婆,立即晕过去了.这之后的几天,她不停地挣扎着要顺着那条山路去追,但这个老太婆,也就是奶奶,双手枷锁一样牢牢地锁住了她.为此,她还把奶奶的脸抓得血痕斑斑.奇怪的是:此后她时不时反复做着这样的梦,有变化的无非是老太婆的脸,更多的时候清清楚楚就是她的奶奶,有时是一些可怕的陌生人.当然在梦里不是晕过去,而是惊醒了.但是,这次梦中的那双手没有那么狠,也没抱得那么紧,她回头一看,见是奶奶,也没有被惊醒.

接着她梦见奶奶坐在一朵祥云上向她挥手道别,她喊但喊不回来,仔细一看,她怀里还抱走了爷爷,他们一起坐着那朵云越飞越远了.她一个人在空旷无人的荒野,四周了望,先是什么也没有,突然看到了老虎、大象等,收回目光时,原来身边有无数的蛇已爬到脚边了.她,被惊醒了.

与此同时,那边幸老师也辗转难眠:他在审视罗花城,想弄明白她的过去、未来和现在.这样审视自己的学生,是幸老师的习惯,他感到罗花城的问题他力不从心,这是幸老师家访后的又一个不眠之夜.留守孩子的问题他力不从心的太多了,他总是一边劝自己别想那么多,一边又为此夜不成眠.这天晚上,幸老师更觉得不塌实的是与一个女生同住一屋.也许,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已经播下了种子.孤男寡女住在一屋,门卫已经知道了,而且是这样一个屋子:不光彩的流言定会更恶毒一些.自己的清白将有口难辩.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也许会因此改变.恐怕至少会在这所学校呆不下去了.他情不自禁地追究起责任来,他还是认为自己没有错,作为一个老师,他别无选择:罗花城毕竟是个孩子,再错也没有责任,何况她也没什么错;她的父母,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不能归咎某一双父母;罗大爷等他老了,他的脚,他冷,他的有些疯狂的情绪,幸老师仿佛又回到了现场,重新经历了一遍一样.突然,他终于有所悟了――罗大爷是不是快不行了!

幸老师不寒而栗:死――

他立即起床,推开罗花城的门,惊恐地说:

“你爷爷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快要死了.”

检测装睡着了的罗花城,检测装擦了擦并未惺忪的眼睛,平静地回答:

“别管他!明天再去看看.我觉得应该是的.我奶奶也是脚冷脚冷的,也是没完没了地说呀说呀――没多久就等.”

“起来.我们走.你怎么能这样――”

门卫见又是他们俩,立即兴奋了,没有了往常深夜被叫醒开门的那种烦躁,很诡异地说:

“送个姑娌回家,半夜又带这个姑娌进来,鸡都叫了再送出去.幸老师,开开门关关门是我的本分,没什么,你,你这是等,其他的老师等我知道不要紧,别人知道了,你,你们――”

幸老师哪有心思听这些,更谈不上去琢磨.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为了安全,叫罗花城抱紧自己的腰.幸老师第一次发觉,罗花城与人的距离原来有这么远,像所披衣服的两个袖子系在自己的腰间.

爬山也不是在后,而是在前,他拉着罗花城很快就转过了那个弯:一场大火刚刚过去.照亮半边天的火光已经没有了,呼呼声已经没有了,那房间已经没有了,人已经没有了.只有一闪一闪几处明火因风从废墟上燃起,风过又熄灭了.

不知是万念俱灭的,还是取暖导致的失火.

幸老师的灵魂出了窍,木桩般夯在那里,没有了任何思维.这时,罗花城却想起了奶奶死的时候,是在爷爷燃起的一堆大火旁,躺在爷爷的怀里,看着她罗花城的――但奶奶还是没多久就冰冷冰冷了等

幸老师还没晃过神来,罗花城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说:

“烧了好,烧了好,我终于可以不再睡这屋子里的床了.哈哈,我以后干脆就睡你的那张床.”

说完,她直挺挺地扑入了幸老师的怀里.

(责编:王晓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