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二题2016年第4期

更新时间:2024-01-1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106 浏览:9575

对于松树的赞颂,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诗文词赋,极尽情意,似乎再难以付诸笔墨了.但世上的事物,总是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即使是见惯听厌的东西,只要细细看去,细细想来,仍会生发些新的意趣.最近我在凉山州的高山大川间旅行,看到好几处大面积的人造松林,浓绿满目,松香扑鼻,心里真是高兴!造林者的业绩是很大的,可惜路途中我却来不及去访问,浮光掠影间,只得到丁点儿感受,虽属浅见陋识,可也舍不得立刻忘去,便在汽车停歇的时候,随手记在笔记本上.

1

这满山的“云南松”,郁郁葱葱,约有数千公顷.从山下眺望,似见大块墨玉,堆砌在蓝天之下;进入林间,四面都是挺秀的松,粗干并立,树冠相触,把人们的视线限制在十来公尺以内,真可用画家常用的术语“密不透风”来形容.
这景象叫我吃惊.十多年前我是来过这里的,那时满山荒芜,哪有林子!飞机播下大量的松树种,三四年了,却只长出些稀稀拉拉的幼树;这一带山峦,像些癞子的头,怪可怜的.想不到而今已绿荫重重,蔚为壮观了.
山里人说:“云南松”是“三年不见树,三年不见人”.就是说,这松,头三年长得极慢,只在地表绽出幼苗,便停滞了生长,人们会以为它压根儿不能成材;到了后三年,它却奇迹般地速生猛长,很快地高大起来,人在林中就遮去了影儿.
那么头三年,这松,是在干甚么它正在地表下默默无闻地布根哩!它耐住性子,不急不躁,顽强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根须向深处广处伸去,积千日之功,待根须足以吸收充分的营养和水分、足以支撑它未来的粗壮身躯了,它便以蓬勃的生命力.迅速地向上,向上等这种脚踏实地、埋头苦干、不出风头而又胸怀大志的精神,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
由此,我忽然联想到所认识的一些青年文学作者来.有些青年同志,突然间发表了相当不错的作品,甚至是优秀之作,好像是甚么“天才的进发”,或是甚么“碰上好运气”,其实只要稍加了解,就知道他们在写出好作品前,无一不是在思想、生活、学识等方面,作了较充分的准备的.他们大都是在实际工作和劳动中苦干过的,大都是在生活的激流中浸泡过的,大都是读过不少书的(而且不仅是文学著作),大都是比较爱多思深思的,当然也还要提到他们在苦干和苦学中所增长起来的艺术才气.总之,他们首先做到了“三年不见树”.
但是,后“三年不见人”,也不是轻而易举的,这需要根、干、枝、叶一块儿使出老大的劲来.我见过这样的青年作者,开初崭露头角,英气风发,所写的作品生活气息浓厚,语言新鲜,感情真挚,发表出来,引人注目.可是两三篇后,便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东西了.这往往是由于他创作的准备不充分,根底浅了,又不注意继续不断地深入生活和多多读书,不注意随时吸取前人和同代人的长处,随时刻苦地提高思想水平和艺术水平,结果是起步矫健,后劲不足,慢慢地也就拿不动笔杆儿了,只好停止创作;这就像一株根子太浅的小树,又因以后欠缺营养与水分,而渐渐地枯萎了.
还有一些青年同志,有的十分聪慧,有的非常勤奋,他们爱好文学,甚至发誓非当文学家不可.但他们又很轻视自己的本职工作,轻视自己周围的群众和现实生活,更不认真地、多多地读书,不注意培养艺术鉴赏力和艺术惑觉,以为只要凭自己的“想当然”,只要读过几本《小说月报》便可以创作出一鸣惊人的“不朽之作”了.他们往往急于求成,并希望获得“速成法”,又易好高骛远,不重实效.连起码的名著都没有读,连一篇普通的散文也写不好(散文是文学的基本功),便忙着去写长篇小说,更入迷于写电影剧本;连唐诗、宋词也不读几首,“五四”以来的新诗也不看几本,便连篇累牍地写起诗来,结果往往浪费了光阴,耽搁了工作,甚至损坏了健康.这自然是写不出好作品的,于是怨天尤人,情绪颓丧,自以为“怀才不遇”,感叹“命不逢时”.如此情况,倒不如不去写作,好好为群众做点实在的事儿,要么就去掉“速成”之心、侥幸之意,从头认真读书,认真生活,把根子扎个稳当.
根,实在是太重要了.不仅是对于文学青年,任何立志成材的年轻同志,在各个业务范围内,都应该首先布根;这正如每一种乔木,它的根部,都是大于它的树冠的.

2

雨后初晴的松林,是最好看的了.
松树全部洗了个澡,枝叶更加青翠.无数的松枝上,缀满无数的雨珠儿,细细的,亮晶晶的.一只松鼠在枝头上蹦,把小水珠儿刷刷地抖落下来.三两只野雀吓了一跳,连忙飞起,又落在另一棵树上,用尖嘴壳儿梳理自己被打湿的羽毛,一副懒懒洋洋的样子.树根边,探头探脑地生出些蘑菇来,打起乳白色的小伞,好像在说着悄悄话.
大气一无纤尘,阳光分外明丽.
看这万千棵松树吧,身子笔直笔直的,极力伸展枝条,去获取天上的阳光,像一群刚刚睡足了觉的年轻人,挺胸直腰,张开双臂,准备做广播体操;又像整师整团的士兵,一色新军装,排成巨大的方阵,准备接受元帅的检阅.松,有高有矮,有粗有细,但个个都是笔直的、笔直的等
守林人说:这“云南松”是喜爱群居的.成林的松,大都直而壮,茂而翠;孤立的松,则细瘦而弯曲.
经过此话的点拨,我的确看见路边的岩坡上,有几棵孤独的松树,模样儿确实有些寒伧.有的主干疙疙巴巴,枝叶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像是个肺痨病患者;有的虽也不细,是拦腰弯曲下来,枝子倒挂,针叶泛黄,很像个未老先衰的人,在半途中哮喘个不息.还有一种松,被人取了个“外号”叫做“巴地松”.它生于荒芜之中,压根儿不想长起来,出地三尺,便勾腰驼背,歪歪扭扭,枝叶触地,杂乱无章,这是松树中的畸形儿.
怎么会造成这种现象呢
当松树处于群居状态时,它们互相照应,又互相竞赛.干旱时彼此荫蔽,风雨中一块儿保持水土;晴和天气,它们便欢欢喜喜地争着向上吸取阳光,谁也不肯落后.正是由于这种相辅相成、互助互竞的作用,使林间的松,一棵棵都往直处生,向高处长.至于那些孤松,失去了群体的护卫,又没有与人竞赛的必要,便骄横而怠惰起来,又爱孤芳自赏,故作姿态,所以便不能长成高直之材.要说那些“巴地松”,因为胸无壮志,自甘堕落,只愿在地面上巴着,既省劲儿,又不担风险,舒舒服服地混日子.观此景象,我不禁想到了我们这些文学工作者.多年的经验教训证明,我们是一刻也不能脱离群众的,正如松树不可离开松林;我们更不可滋长个人主义,正如不可效法那些病态的孤松.与群众共甘苦,同命运,不但是我们的优良传统,也是我们革命文学的标志之一.“人民是文学的母亲”,这话是千真万确的.与群众血肉相连,我们将不衰不败,而离开了群众,我们便有夭折的危险.忆往昔,哪一个有成就的革命作家,不是自群众中来,向群众中去,从群众处获取灵感,又为群众奋斗终生而轻视群众、脱离群众、与群众愿望背道而驰者,谁不是步入歧途!最后才思枯竭,终于为群众所忘记.
这里又想到另一层意思,我们文学队伍本身,不正是一个像松林似的整体吗我们是集体主义者,为共同的理想、一致的目标而团结起来,又以各自多样化的作品和独特风格而彼此竞赛.互相尊重,互相友爱,取人之长,去己之短,一道来增长才智,繁荣创作.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转益多师是汝师”,大体上也是这个道理.而“文人相轻”,“文人相忌”,是多么寒伧的事;至于标榜自己,骂倒众人,那更是可鄙的现象了.
愿我们都做林间高大正直的青松,不做那病态的孤松吧!当然,那不求进取、混世魔王般的“巴地松”,就不足以挂齿了.

――原载1983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