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二题2016年第7期

更新时间:2024-01-2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22616 浏览:105617

我的出生

哲学家们关注“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将到哪儿去?”这个人类永恒的话题,我却想说说我出生的具体话题.

第一个告诉我我出生时情况的,是我祖母.那是在我生重病住院的日子.那种病叫钩端螺旋体病,很厉害,救治不及时会要人命的.祖母来医院里陪我,一天,在院里那片树林下坐着等待母亲送饭来的时候,祖母告诉我,我这条命已是第二次捡回来了.

祖母说,我出生的时候天已挨黑,照子丑寅卯推算,应该是酉时.我母亲从早上起就开始折腾,到生我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我呢,生下后就是不哭,接生婆打了几巴掌也没有打出声音.我父母亲也慌了,接生婆把我倒提着,又在背上拍了一下,这才有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有了让祖母、父亲和疲惫的母亲感到巨大幸福的啼哭.

我的啼哭,于这个世界是渺小而没有多少意义的,因为我至今仍是凡夫俗子一个.然而对于我祖母,对于我父母来说,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是巨大而深远的.因为我是父母的长子,正是因为有了我,他们才有了父母的身份,也有了另一份需要他们承受的责任.

母亲所说的我的出生时又是另一种情境.母亲说,生我那天的早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拄着一根拐杖向她走来,也不说话,只把一只黑黑的手向她伸来,然后转瞬间便不见了人影.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点也不怕,就在那一刻,她就感到我在她肚子里动了起来,就感到可能是我要出生了,却没有料到从一大早有感觉,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出世.

母亲告诉我这些,是在我儿子出世的时候.她说还是她的孙子乖,不磨难人.不像你,把人都折腾得要死了才落地.我却还在为她的话纳闷,母亲梦中那个骨瘦如柴,拄着一根拐杖向她走来的老人是什么人呢?她为什么会不感到害怕?是因为那时正值大饥荒的年代,每天都见惯了饿殍满地的原因吗?

第三个给我说起我出生时情况的是我父亲.那是我父亲身患癌症,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的时候.二月天,百花生日,天气晴和.已经不能独立行走的父亲,那天仿佛情况好转,叫着:“来,大娃,扶我一下,到院坝里去晒晒太阳”.一坐下来便问了一些我工作上的事情,比如我入党的事情,比如我和领导接触的情况等等.我不能不认真回答,父亲躺在硬硬的竹椅里,微闭着双眼,偶尔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十分微弱的“嗯”的声音,表示他还在认真地听着我的话.突然我父亲冒出了一句让我至今都不能完全弄明白的话:“你生得不是时候啊.”

即将离开人世的父亲,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话呢?我这生虽然事业无成,但毕竟此生赶上了恢复高考,没有上山下乡;还进了机关,没有下岗.也许,我父亲指的是我出生以后,家里经历了一系列的苦难吧?我生下后,外祖母来看看她的第一个外孙,想带点东西,但那时正办人民公社,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不甘心的外祖母到公共食堂里偷了一个南瓜,希望作为给外孙子的见面礼,却被当地巡夜的人发现了,把她关了一夜,第二天又组织批斗,批斗在晒坝进行,一干人让她跪在乱石堆上,把那个南瓜吊在她颈项上,还把外祖父拖来陪斗,结果早已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外祖父在屈辱和折磨中离开了这个世界,让我此生一想起他就有一种无言的内疚和悲凉.

父亲的话或许是指另外一件事情.在我出生后不久,刚刚满月上班的母亲,因为自己负责的商店的东西被盗,参与了打被抓“小盗贼”的行动,也就是用了藤条之类.这“小盗贼”不几日失去了年幼的生命,虽说是因为他的饥寒交迫,但我母亲却从此背上了坏分子的名声.并失掉了虽是没有查重,但毕竟能聊补家用的工作,在“文化大革命”中不停地被批斗.接着父亲也失去了虽是微不足道,但毕竟是一个能管事的职务,在仕途上永远不能上进.此事连累到我后来也不能顺利进入到“革命”的组织.就这样,父母亲生我,在这个社会的底层,艰难地走过了我们近二十年的历程,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因为母亲的罪名被洗刷,我们一家的苦难才算有了尽头.

然而,我至今仍不明白,当我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为时不多的时候说的这句话,“你生得不是时候啊!”是把这苦难的根源追溯到我的生命初始了吗?也许,于我将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背负行囊

那年考上大学,父母亲为我准备的行囊是一口樟木箱子,里面装的是几件换洗衣服及洗漱用具,然后便是一床薄被.书读完了,在外漂泊了几年回家的时候,不知不觉那行囊竟然就多了许多.除樟木箱子、薄被外,还有一大箱书,一大箱衣物,一大箱锅瓢碗盏.曾打算丢掉一些,丢书,想自己还得靠那些书到新单位混饭吃,丢家什,想锅瓢碗盏都是生活用具哪儿都得用,就打消了丢的念头.这行囊重就重吧,来到这人世间,哪一个能够真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呢?


无论何人来到这世界上,自降生那一刻起,已背负了一辈子也丢不掉的行囊.哪怕如李煜那样的风流才子,原本就是“帘外雨潺潺,春意将阑.罗衾不暖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之人,也背上一个出身帝王之家的行囊,误作人主,也只能“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生于贫贱之家,出身的命定更是你永远丢不掉,甩不开的行囊.

小时候当我和我的弟弟妹妹犯了错误,惹了祸,给家里添了麻烦,母亲便会无可奈何地骂道:“我的冤家呢,你要干啥子嘛?” “冤家”一层意思是仇人,死对头;另一层意思却是对所爱的人的称呼,为爱极的反语.所以黄庭坚《昼夜乐》词有“其奈冤家无定据,约云朝又还雨暮”.我们确实是父母亲的“冤家”,负在父母背上重重的行囊,沉沉的“包袱”.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父母结合在一起,有了我,有了一大串弟弟妹妹以后,父母背负的行囊就没有轻松过.几张吃长饭的嘴,天天要吃要喝;一天天长大的身体,要穿要读书.这卸不掉,丢不脱的行囊压得父母喘不过气来.直到两个最小的妹妹在1986年12月底解决了一份工作,有了一个饭碗的时候,父母才松了一口气.就在那一月最后一天的晚上,父亲把我们几兄妹叫到他的寝室,对我们说该他做的已经做了,以后的日子就是我们自己的了.还说明天,也就是新年的第一天,他要到市医院去检查一下,看看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吞咽东西困难是什么病.又说不过即使有什么?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父亲因为食道癌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记得在检查出他的病之后,直到他离开我们的那一年多里,我们没有告诉他的病情,他也自始至终不问,一再表现出“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但他人生的行囊里,仍装着他的儿女和他尚未送终的九旬老母啊.

人生的行囊原本就太沉重,何况许多人还要给自己硬塞进一些.比如名誉、地位、金钱等小时候就知道一个故事,说居里夫人把自己荣誉的证明――奖牌给自己的孩子们作玩具,她从来就把荣誉看得很轻很轻.然而如居里夫人能有几人?我们这些常人,就会为名誉所害、所累.譬如在下,从降生那一天起到现在好人一个,小时候是乖娃娃,小学、中学是好学生,大学是好学子,工作了是好职工、好干部.但这一个“好”字就是重重的行囊,压得人就是喘不过气来,许多时候,我是真恨这个“好”字.工作时,上级的命令我坚决执行,同事的意见我认真听取;休息时,你不能坐露天茶馆,喝坝坝茶,你不能与不是圈子里的人划拳、打牌;走在大街上你得衣着光鲜,收腹挺胸;家里,丢不开的是父母、妻子、儿女、兄弟姐妹.爱是责任、爱是付出,唯有那原始的情感、野性的冲动得深埋在“好”字背后.

为地位、人情所累,所困者使世人更难脱俗.有儿时朋友,骨子里文人一个,在外做官至所谓县团级,且拥有实权,不愿落入官场俗套.他每与我们聚会,即乘公共汽车赴约,聚会完了,朋友欲仍乘公共汽车返家.然朋友中有公车者即安排小车送他,一二次尚可,久之,这朋友深感不好意思,以致后来聚会时再也不敢乘公共汽车赴约了.上面之例证明,赋与你合理的公权私用的“位子”和人际交往中自然形成的“人情”,二者你必须选择一个作为行囊好好背着,这就是潜规则.

至于为金钱所累.走上不归路的胡长清们,哪一个不是.

常想,把名誉、地位、金钱以及人情看轻一些.有时,甚而想不如若李叔同皈依佛门,也许能觉悟一切万物都是虚幻短暂的,也许一切都能归一.

我常常思索米兰•,昆德拉一段话:“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正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的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是轻?”

是呵,我该选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