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二题2004年第8期

更新时间:2023-12-22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5121 浏览:68893

柔弱的肩膀

外祖父的家境还算不错,不仅有几十亩地可种,还有一大片果园.虽然家里外头的活计很多,但是除了长工承担一部分之外,大部分的农活都是由舅父们去做的,妈妈在外祖父家里时,甚至连厨房都没有下过,整日里在闺房里绣花做针线活儿,因此,她不但裹着一双小脚,肩膀也是柔弱的.

妈妈嫁给父亲之前,我们家就破落得只剩下十几亩地和五间土屋了.为了糊口,初中刚毕业的父亲在十六岁时就走南闯北地找事做.结婚后,妈妈随着父亲颠波流离,差不多一年要搬一次家,每搬到一处,生活都要从头开始.听妈妈说,年青时,她曾给人家洗过衣服,糊过纸盒,绣过枕头,什么低三下四的活都干过.她在向我们讲这些往事的时候,显得很轻松,就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那时候,我们觉得很好玩.直到为人父母了,才意识到妈妈为了这个家,从一个大家闺秀沦落到几乎给人家当佣人的份儿上,经历了多少痛苦的煎熬啊!在我读小学之前,父亲才算有了个做小学教师的固定工作.我们也举家迁回老家,有了一个固定的居所.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的父亲是不怎么喜欢我们这个家的.虽然他的工作也经常调动,但是,离家最远时也不过三十华里,最近的时候只有十几华里路,父亲却经常不回家,即使在寒暑检测,也很难看到父亲的踪影.

父亲不回家,家庭生活的担子就全压在了妈妈的肩上.那时,我们兄妹六个,大的要读书,小的要喂饱肚子.妈妈要供我们读书,又要张罗一家七口的柴米油盐,里里外外,只靠妈妈一个人忙活.为了这个家,妈妈把心都要操碎了.

妈妈曾经裹过脚,后来虽然放开了,她的那双脚依然要比平常人小了许多许多,走起路来东摇西晃的,很不稳当.虽然如此,她还是凭着那双脚,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那时候农村最难的是缺米少柴.柴,对我们家是一桩大难事.家里没有人拾柴禾,写又写不起,可难坏了妈妈.起先,还能在房前屋后搂点茅草晾晒干了,当柴禾烧.继之,房前屋后也没有什么可搂了,妈妈着急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妈妈摸了一下凉冰冰的土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拿着和绳子上山了.家乡的山虽然不算太高,但也是很陡峭的,没有现成的路,甚至连一条羊肠小道都没有.我们提心吊胆地看着妈妈上山去,又眼巴巴地盼着她快一点下山来.直到太阳偏西了,才见妈妈扛着一捆柏栎连滚带爬地回到家里.我去帮她,只见她头发蓬乱蓬乱的,满脸都是汗水,鞋子上也渗出了一片红殷殷的鲜血.那一年我都十岁了,已经知道心疼妈妈了,便撺掇着二弟代替妈去砍柴.妈妈知道了,心疼地说:“你们还小,要去,明年再说吧.”我们只好趁放学后偷偷地去,悄悄地归,以为会给妈妈一个惊喜,没想到却把妈气哭了.我和二弟再也不敢去了.直到第二年秋天,我们俩才真正担起供家里烧柴的担子.

土改的时候,我们家也分得了几亩地.那时候,我们家既没有劳动力,又没有农具和牲畜.村里人劝妈妈把地租给别人,妈妈不肯,妈说庄家人不能没有土地.楞是靠她那双小脚,把那几亩地侍弄得井井有条,该犁的时候犁,该锄的时候锄,没误农时,也没少产粮食.可是,为了那几亩薄地,妈妈流了多少汗水,只有我知道.夏天,每当我们放学回家时都会看到自家的田里,佝偻着一个身影,不是在一锄一锄地锄地,就是在一棵一棵地拔草.每当我们要上前去替换她时,都能看到她身上那件穿了洗,洗了又穿的小褂子被汗水湿得水淋淋的.有时候,汗水被蒸发干了,那上边就是一片一片的白渍.就是这样,妈也不让我们替换她.总是说:“回家去吧,太阳落山了我就回去给你们做饭.”

太阳落山了,月亮又爬出了山岗.我们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妈妈却还在忙碌着.冬天,她总是坐在我们身边,借着一盏油灯,纳鞋底,做衣服,缝缝补补,一忙就是大半夜.春夏季节的夜晚,她几乎很少呆在屋里,借着月光,她要去浇菜地,施肥,有时甚至要借着月光摘棉花.我们眼见她一天一天的忙着,眼睛熬红了,人也变得憔悴了,劝她休息,她却总也不肯.为了这个家,几乎把她的心血都熬干了.

多年来养成的劳动习惯,到了老年也没有什么改变.七十岁以后,她还坚持侍弄自己的菜园子,翻地、打垅、下种、施肥、锄草,样样都干.弟弟们看不下去,争相替她侍弄菜地,她却死活不肯.她说:“老了,筋骨得活动活动,不活动不都僵巴了?”她这一说,谁都无话可说了.她的清洁的习惯,直到临终前还没有改变,据妹妹和我说,妈妈在卧床之前,还把自己所有的衣服被褥都洗了一遍,她说,她不愿意脏兮兮地离开这个世界.

为了这个家,妈妈从一个肩不能担担的小脚女人,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但是,她那种勤俭持家,吃苦耐劳的精神,却又不是农家妇女都能具有的等

心静如水

妈妈是位典型的俭朴的农村妇女,她并没有读过什么诗书.可是由于年青时受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教育,与父亲结婚后又受到知书达理的祖母的熏陶,也由于她善良的本性,所以她身上妇女传统的美德,真可做全村妇女的模范.我幼年随妈妈居住在乡间,对于妈妈的美德早有耳闻.在料理妈妈丧事的时候,也常听到那些朴实的村民们说:“老太太好哇,待人热情 ,和气.”我听了,也颇感欣慰和骄傲.

妈妈像一潭静止的水,表面上看不出激动的时候,她的口中从不出恶毒之言,旁人与她说张三论李四,她就说:“我听不见,我的耳朵聋.”或是说:“我从来不出家门,什么都不知道.”有人说长论短,或出口伤人,她就连连摇手说:“可别这么说,将来进了阴间,阎王爷会把你的舌头剜出来的.”我笑她太迷信.她却说:“你别管有没有,一个人如果不说好话,不做正当事,心里自会不平安,到死了的时候,也上不了西天.”妈妈的最后理想,就是前往西方极乐世界.生前,她在烦恼悲伤时,都是以此的.也可能她心中有了另一个世界,她才视死如归,生前就把寿衣等物件准备好了,大到被衾褥子,小到扎腿的布带,一应俱全,全都整整齐齐地包在包袱里.尽管她的那些想法和做法太愚昧,太原始,但她还是要那么做.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总是摇摆着身体,慢慢儿走动着,不论有多么着急的事,她都跑不起来.她就那么慢慢地摇摆着,走来走去,从早走到晚,从冬走到夏,不慌不忙.她好像总不生气,也没见她埋怨过别人或自己.有一次,我放学后没回家,与二弟到村西的水泡子中摸鱼去了,天擦黑了,我们俩才一身泥水地跑回家.临到家门口时,看到妈妈系着围裙,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张望着,我的心被吓得扑扑直跳.妈妈却没有向我们发脾气,只是轻声地问了一句:“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等别害怕,以后不做了就是了,”从那以后,我一旦做错了事情,只要一想到妈妈说的“别害怕,以后不做了 就是了.”就会兴高采烈地重新振作起来.

妈妈也有愠怒的时候,那常常是因我们干了损人又不利已的事情.在我读小学五年级时,教我们地理课的宋老师,是父亲的学生.他出于与父亲的特殊关系,对我的管教特别严,我真有点“怀恨在心”了.有一次,他错把“老挝”读成“老抓”我憋不住,笑了起来.他当着大家的面,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通.我更是“耿耿于怀”,决心要出他的洋相.下一节地理课时,我把班里装煤用的撮子放到脚下,当他再读错字的时候,我便用脚把撮子踢得山响.宋老师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自鸣得意地回家把这个故事向弟弟讲了.妈妈在一旁听到了,拎起笤帚疙瘩就打了我一下.我吓懵了,回过头去看她,只见她脸涨得通红,大声对我说:“你有能耐了,论辈份他是你的师哥,按校规,他是你的老师,你怎么能那么对待他?”看我还未听明白,她又说:“你爸爸也是老师,要是别人也这样对待你爸爸呢?做人总得将人心比自心,别把事情做绝了.”我第一次听妈妈讲这么长时间的话,相信她真是动怒了,便连忙检讨,妈妈还是那句话:“别害怕,以后不做了就是了.不过你明天要去向宋老师检讨.”我遵嘱去做了,以后再也没敢重犯类似的错误,直至今日.

类似的错误还是发生过的,不过那不是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发生在弟弟身上.当时,我们也都年近半百了.有一次,弟弟因为与别人争执,回到家里还喋喋不休地说人家坏话.妈妈虽然没有打他,却很严厉地说:“你那张嘴不要太黑了,嘴上要积德,做事要留点后路.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不会有个错,谁不兴有个灾有个病的,你不家也就算了,何必去诅咒人家.”弟弟伸了伸舌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了.


妈妈真是一潭静止的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从未见过她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平时她总教育我们遇事要冷静,有好事不要张扬,有忧愁不要悲伤.对于我的职业选择,她总是不满意,但是,既已生米煮成了熟饭,她也就不多说了.但是,她一有机会就不忘提醒我“你这个萝卜头蒜辫子式的官儿,不要狐检测虎威欺负人,你若是那样,别说我不认你这个儿子.”对于我违背她和父亲的意志出了几本书,她也是很不满意的,每当有人谈及此事时,她总以一种不屑一顾的表情来刺激我.

现在想来,父亲和妈妈的话都是对的,但我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也只能请二位老人原谅了.

五十多年来,我甚至没怎么见到妈妈掉过眼泪.记得我六岁那年,因为说了一句错话,挨了四姑妈一巴掌,哇哇地哭了起来.妈妈把我揽在怀里,嗔怪地说,“怎么那么没出息,有功夫掉眼泪,就没有功夫核计核计为什么挨打么?”那时候我太小,听不懂妈妈的话.长大了才知道,妈妈那时就在教育我碰到挫折和失败的时候,有悲哀和伤痛的时候,不是要流泪,而是要思考.从那以后,我便常常把泪水变成沉重的思考,不再轻易流泪了――虽然有时候喉咙憋得疼痛难忍,但我心里是很舒坦的.

我在想,我应该永远牢记妈妈的教诲,要像妈妈那样,终生心静如水,任尔东南西北风,永远都那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