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二题2016年第23期

更新时间:2024-01-27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940 浏览:13447

卢一萍,四川南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现供职于新疆军区文艺创作室.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王国》、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随笔集《世界屋脊之书》等,作品曾多次获奖.

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

圣洁的歌声

那是在从札达到达巴的路上.我们沿着一道长达30公里的沧桑的干沟前行,来到了一片草原.草原十分开阔,风毫无阻挡地从浅而密的牧草上刮过.周围的冰峰雪岭高高耸立,把寒冷倾泻下来,使这里的所有气息都有一种凛冽而柔弱的硬度.

简单的公路一直往前延伸,直到雪山下面.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喜玛拉雅山气势磅礴的雄姿.

一群羊不慌不忙地游动过来,却没有看见牧羊人.同行的朋友说,那可能是野羊吧.但羊群笨拙的移动证明它们显然不是野羊.我们驱车过去,离羊群近了以后,羊群站住了,抬起头来,用被无理打扰后的惊讶神情看着我们.与此同时,冲出来一匹小藏獒,凶猛地看着我们.然后,我看见从羊群中伸出来一个油黑发亮的脑袋,风把他长长的乱发拂起来.他喝了一声狗,然后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嘴边,另一只拿着羊鞭的手扶着羊背,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们看.

他穿着一件板朝外、毛朝里的皮袍.他仅比成年的羊高一点,年龄在八岁左右.在荒原游走,使他看我们的神情显得过于早熟,如一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

我们走过去,递给他两块压缩干粮和一罐可乐.他伸出乌黑的小手接过去了,像是不愿白接受我们的东西.他从羊皮袍里掏出一把风干肉,递给我们.我们不收,他就固执地把小手一直伸着.我们只好收下.见我们接过风干肉,他开心地笑了,是童稚的孩子的笑.然后,他像是炫耀武力似的,跨上一只黑羊的背,作骑士状,嘴里发出高兴的欢叫声.

这时,我发现他腰里别着一把一尺多长的真正的藏刀.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名小格萨尔,羊就是他的队伍.羊有三四百只,簇拥着他,缓缓地向前移动,像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典.他作威严状,被他的坐骑――那只不算壮实的羊――驮走了.


汽车的轰鸣惊动了羊,它们向前跑起来,抬起的羊头把他遮没了,再也看不见他.

藏族牧民有一种风俗,当他们的孩子长到八岁时,就开始派他们去放牧,这叫做“八岁豁嘴放百牛”,这是让孩子自己面对生存的第一步.所以他虽然年龄很小,但在这荒凉无人的高原上,却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他们从孩子成长为牧人的方式与狗成长为獒的方式相同.

藏獒现在只能在某些牧区见到了,它是狗的一种,体大如小牛,凶猛胜豺狼,凡是有它洒过尿的地方,虎狼便会闻之而逃,它高傲得连虎狼都不屑为对手.

而獒并非生下来就是獒,而是普通的狗.要想培养一头獒,必须在它们生下不久,便放逐到荒野上去,让其自谋生路.在寒冷和饥饿之中,它可能扑向一切动物,包括自己的同类.獒开始成长,体形壮大,成为一种只为战斗而存在的勇猛生灵.这时它回到主人的家中,忠诚于主人,但不摇头摆尾,始终保持一种武士的尊严.如果主人死了,獒的生命也就开始终结,它不再吃喝,直到饿死.

我们望着那群羊,正要离开时,突然听见了孩子的歌声.这用高亢、清亮的童声唱出的歌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它像天外来音般突然响起,传播开去,让整个世界猛然跌入寂然、纯净的境界中:

天地来之不易,

就在此地来之;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生死轮回,

祸福因缘;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这是一首很美的诗,一首绝对的经典,而它只是底雅乡的一首民歌.我已不知多少遍地默诵过它,每次诵读,都有新的感受、领悟和发现.再没有比它所蕴含的忧伤和祝福更深刻的了.而它的意境又是如此的广阔,连那忧郁中都有一种明亮的背景和对世界上所有生命进行安慰的力量.

他,这个被羊淹没的少年,给了我最富有的馈赠.显然,他已用高原给予他的天分理解了这首歌,并且比我理解得更加透彻.

它把我带入了神秘、遥远而又充满幻想的世界.我沉浸在这古老、深邃的神奇世界里,常常被一句歌谣、一种声音、一种表情、一处景象所感动.觉得时间的延续,空间的拓展,真实的存在,虚幻的心灵,忽而凝聚成一个明亮的点,忽而又膨胀成一个缤纷的面.梦幻与理想,绝望与希望,历史与现实,苦难与幸福,远古与现在,神圣与世俗,朴野与文明,潮水般向我涌来等

这些来自民间的经典就是民间的哲学,也是民间的心声,它一年又一年地回荡.这些靠生命意识的驱动所编织出来的梦,在跌宕起伏的雪山上、浩渺激荡的草原上、清洁明澈的湖泊里、辽阔自由的牧场上散布着,赋予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土地,每一阵风以历史感和文化感.

我不知自己在那荒原上伫立了多久,那歌声像要把我变成一株植物,栽种在那里.我感觉我的根系正在扎下,感觉自己一旦移动,就会枯死.

札达的深度

札达金色的背景即使在月色的笼罩下,也显得光芒四射.我的内心已被一种东西冲撞着,按捺不住.

我不知是什么让我兴奋.是面对一种辽阔精神的茫然么?是金色(这个词语对阿里,对藏地,对西藏民族有一种不可替代性.它是一个大的底色,也是藏民族的精神底色.这是一个怀着金色之心的民族.而这种颜色代表着这个民族的荣誉、苦难和信仰.这种光芒在一切光芒之上)的阳光、尘土和风予以的震撼么?

我说不清楚.但我已感知有一种我人生从没获取过的给予.它如此众多的给予,使你的生命和精神同时陷入难以承受的奢华境地.虽然夜色把这些遮盖住了,但内心却有敏锐的感觉.

在札达边防营营部躺下.星辰满天,残月升起,最高的雪峰上,好像还有一抹夕阳留恋在那里,像一瓣凋落在白玉上的玖瑰花瓣,美、脆弱,又带些伤感.雪与月的光把好多暗的地方照亮,使眼中的景象层次分明,更加苍茫.

月光漏在屋子,有些发蓝.我盯着它缓缓移动,让它盛装我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我天生忧郁的心自从进入阿里,就变得明亮了,像一个采光很好的房间.

不知札达是多大的一个城.它如此安静(一种高原上相对的海拔低处的安静),连一声狗叫也没有.整个地方都在安静地度过一个夜晚的时光.

我侧着耳朵,希望能倾听到一些什么.却只有轻而疾速的夜风掠过泥土的声音,象泉河也像是停止了流动,早已安然入睡.

那么古格和托林呢,它们也无言无声么?

是的,它们比一切都更加沉默.但它不拒绝你从它的灵魂和精神内涵上去阅读它.月光离开了我的屋子,我才朦胧入睡.我希望自己能与这一方神圣土地的睡眠同样安然.但梦仍然造访了我.

太阳高悬在天上,以一种让人昏厥的灿烂照耀着全是金尘土的高原.尘土覆盖着一切:山峦,河流、寺院、村庄、古城等像纱丽一样拂动.风在大地上的阳光中穿行,像从远古来的一般透明.风里有各种古老的声音:佛语,经幡的猎猎声,王臣的谈论,一声紧接一声的喟叹等

宇宙间似乎只有三重境界:上为光明,中为风,下为尘土.

突然,马蹄声骤起,但又转瞬远去.接着,尘土扬起,模糊的天地间出现了他们的背影.他们显然是在尘土飞扬时转过身去的.他们是衣着华丽的国王、王后、大臣,还有大小,以及普通百姓.众多的神祗们裹在尘土里,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被尘土吞没.我想赶上他们,却怎么也赶不上.我呼喊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应答,也没有一个人回头.我站在那里,尘土把我的肺腑填满,然后又把我裹住,一层又一层,我像一个站着的泥陶,终于承受不了永无穷尽的岁月,开始裂纹,最后发出陶土断裂时的细微之声,“词词词”地崩溃了等

次日清晨醒来,感觉头有些痛,浑身酸胀木然,好像自己真已成了土陶.我记起梦中那裹在自己身上的泥土有一种古老的、来自混沌之初的气息.

这就是札达这块土地的气息啊!

札达每时每刻在承受着阳光和风的侵蚀,阳光和风正在把它们变成尘土,在高原的天空弥漫.

我向四面望去,才发现札达在土林的环抱之中.它像是处在美的核心.的确是金色的尘土的颜色.朝阳给它们抹上了大贵大丽的色彩.一切显得如此明亮.只有那些先民凿壁而居的洞穴是黑色的,让你感觉到一种神秘的深度.

札达是座小城,长着珍贵的白杨树和高原柳.刚进入九月,但树叶已一片金黄,在风里飘飞.就一条百十米长的土街,被树叶覆满.两幢两层的白色楼房,一座是边防营营部,一座是县武装部办公楼,它们代表了它全部的现代气息.路两边有康巴人和少数汉人开的总共六七家商店和小饭馆,有些是在帐篷里,有些是在低矮的土屋里.有军人、地方上的人在街上来回走,挟着寒意的风呜呜地叫着,刮得他们袖起了手,尘土也从脚下腾起来,但没人在意.每个人都比漫步王府井大街还悠然自得,路两边是高高低低的红柳,视线由此展开,是简陋的平房,绵延的土林,再远处是洁净得近乎神圣的雪峰,它在瓦蓝的天空里发着光.一家歌舞厅正在装修,从那架势看,老板有些雄心勃勃.三个外国游客在街上溜达,没有人太多地注意他们.孩子们正往学校里去.他们像一群活泼的山羊,蹦跳着走过土街后,便在身后留下一团腾起的尘土.一名化着浓妆、在清晨戴着墨镜、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穿着迷彩服的十分丰满的摩登女郎,像一朵浓艳的塑料花,突然在街上招摇而过,神气得像老影片中的中统女特务.

百多平方米的“市中区”繁华地段之外,大多是和泥土一个颜色的土坯房,不仔细看,不容易把它们从土地中分辨开来.很多房上在冒蓝烟.有政府工作人员和放任自由惯了的犏牛、藏马、鸡、羊、狗在那些房屋间闲逛.土屋之外,则是气势不凡的托林寺的白塔红墙,紧邻世俗,却又超然于世俗之外,保持着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的神圣和庄严.我没有看见古格.在县城后面的山上,有废弃的古堡塔寺的残垣断壁,诱惑着人们去探寻.一切都显现出一种远离尘世的静谧、温馨和古朴.

世界对这里的记忆已在三百年前一个充满悲剧气氛的时刻凝固,没有人能知道得更多.也许只有象泉河的记忆还是清晰的,它正将这里的一切带向远方.但谁又能读懂河流的语言啊!

在象泉河南岸的悬崖边,我俯看它从宽阔的河谷奔涌向前,心中怅然问道:“是否它所知道,所能追忆的这一切最终会全部被它带往大海,再无从寻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