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二题2016年第5期

更新时间:2023-12-31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2754 浏览:8023

“先驱”的箴言

本文“先驱”指的是中国近代杰出爱国者、近代化的积极开拓者容闳.容闳系广东香山(今中山)人,生于1828年,一生经历了太平天国、洋务运动、戊戌维新、辛亥革命等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阶段.他幼年即入澳门西塾读书,少年时入读澳门玛礼逊学校,后随校迁往香港.1847年该校校长布朗携其到美国马萨诸塞州就读;1850年考入耶鲁大学,四年后毕业.容闳因此成为首位毕业于美国高等学府的中国留学生.

容闳毕业后回到祖国,一心想为国效力,其中尤以教育救国、实业救国、政治救国为己任,谋求社会革新.而他倡导的官派留学教育的理念,更成为开先河之举,为近代中国学习西方先进教育文化作出了突出贡献.然而,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从小就接受西方教育的容闳的一些思想和作为,并非都能见容于当时,甚至还因此遭到像张之洞这样的清政府官员的嫉恨,要通缉他呢.光绪二十七年(1901),与孙中山均有深交、倾向革命的留日学生沈翔云、刘少白、刘禺生慕名前往香港皇后饭店拜见正下榻在那里的容闳.容闳在和他们一一握手时,不无幽默地说:张之洞正在通电捉拿我,你们知道吗?当初我曾乘船赴美国,经过横滨时,遗憾没能登陆,所以无缘得见我国留日有志青年.今天在这里见到你们,我真为中国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感到高兴.接着,容闳又告诉他们,他三天后就要离开香港,希望刘禺生他们搬到皇后饭店入住,那样就可以“得尽三日之谈”.说到这里,容闳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我已老了,振兴中国的希望在你们身上,只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刘禺生他们很快从中国日报社搬来皇后饭店入住.他们发现,前来会见容闳的客人真不少,既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直到傍晚,侍者终于前来通知刘禺生他们,说容闳已结束会见外间来访者,正在房间里等候他们几位.

在容闳房里甫一坐下,容闳即谈起张之洞之所以通缉他,是说他罪名“为号召匪党,设保国会,宣布逆语‘保中国不保大清’”云云.随后容闳向几名年轻人讲述了自己早年的留学经历,以及回国后所遇到的一些事.谈到中国留学幼童事时,容闳回忆道,那是曾国藩在约见他时,他们谈到将来中国放开海禁时,与西方国家必然会增加往来,那时候如果不懂西方国家的语言和文字,势必不能了解国外情况,也无法于事前准备应对措施.正是鉴于这样的景况,容闳才向曾国藩建议道,中国应该分批选派一些幼童,前往美国留学,如这一建议可行,他愿意亲自带领留学幼童前往,做他们的监护人.容闳的这一建议深得曾国藩赞许,经上报朝廷后,获准采纳.

容闳在港期间和刘禺生他们作了愉快的畅叙.离港前,他再次与他们作竟夜长谈.据刘禺生回忆,容闳曾意味深长地说,我老了,此一去,最后会终老于美国,我们再见是很难了.好在你们还年轻,又明白事理;身上既有中国文化功底,他日再学习借鉴西方先进文化,必能为振兴中国怎么写作.

容闳离港前夕,刘禺生曾与之有过一次单独交谈.在容闳面前几日聆听和倾谈,使刘禺生深感犹如醍醐灌顶,眼界大开.眼见今日一别,此生恐怕再难相见,刘禺生忍不住对容闳说,今日有幸认识先生,很想拜先生为师,只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接受我这个弟子?容闳见刘禺生一片挚诚,遂欣然起身,接受了刘禺生向他敬行弟子礼.礼毕,容闳对刘禺生说,我一直在观察当下时势和思考中国将来情形,现在应该把我的观察和思考都告诉你,希望我的未竟之志,能由你继承下去.现在就拿有人称义和团为“乱民”来说吧,这些人就没有看到这里面积聚有一股可贵的“中国之民气”.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民气”,才使中国得以避免被外国列强瓜分.

容闳的这一分析,可以从沈剑虹(曾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回忆录《使美八年纪要》中的一段话得到印证:“自称义和拳(即义和团)的暴民于1900年5月在华北多处进行,攻击目标是包括传教士在内的全体外国人.到六月,拳民力量扩大,围攻北京外国使馆区.”于是,“此时对贪婪的殖民列强来说,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遂行他们的计划,瓜分软弱无力的中国.有关国家很快组成一支兵员一万九千人的联军,拯救被围困在使馆区内的各国官员与侨民,美国也派出二千五百名陆战队参加行动,理由是若不参加,在解决问题时,美国就没有发言权.”但此时的美国已从义和团“乱民”的身影中,分明意识到了其中潜伏着一股中国人的“民气”,所以在八国联军到达北京郊区时,海约翰国务卿通函参加联军的其他七国,“强调中国政府虽要为拳民之乱负责,美国仍想保全中国的领土和行政实体”.在这里,至少海约翰已意识到,稍有不慎,这股中国人的“民气”就会成为一个包,把侵犯中国的列强炸得人仰马翻,更遑论瓜分中国.

然而,容闳很清楚,真要让这样的“民气”化为足以使列强感到胆寒的包,则必须做到要“纳民气于正轨”.什么叫“纳民气于正轨”?容闳谆谆告诫刘禺生,那就是要明白“民气”不是乱来一气,胡乱使用暴力,滥杀外国传教士和焚烧教堂.接着,容闳继续给刘禺生分析道,今日中国底层百姓的民气,一旦被纳入“正轨”,还会影响到知识阶层和他们中的精英.在这样的情势下,清政府如能引导好民众的爱国心,就可避免内乱;否则中国“必有大革命之一日”.而这样的“大革命”一旦发生,清政府必定垮台.情同此理,如果继起者“不能诚信爱人,则大乱无已时”.说到这里,容闳又情不自禁地发出喟叹,说,以后的情况,我已不可能见到了.

此后发生的一切,果然被容闳不幸言中:先是清政府玩弄预备立宪骗局,继尔四川保路运动突起,最后辛亥革命爆发!――正应了容闳预言的“必有大革命之一日”.而“继起者”袁世凯“不能诚信爱人”,居然演了一出黄袍加身的丑剧,结果引火烧身,自掘坟墓.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而容闳在向刘禺生分析当时的中国局势和预测以后趋势时,再三告诫他道,你们年轻人,一定要努力做到“有我为中国人之心,即应办中国人之事,勿为大言,只求实际等”刘禺生强烈感受到,容闳这番话透着满腔爱国之心、真切之情.容闳自感已垂垂老矣,且无奈去国,因此,他只能寄厚望于国内年轻一代.

“先人”的目光

清代创作诗歌数量最丰的当数乾隆皇帝,身后留诗四万余首,其次则是樊增祥,遗诗三万余首.但前者虽贵为皇帝,却戴不上诗人桂冠;后者则是同光派重要诗人.樊增祥(1846―1931)字云门,号樊山,湖北恩施人.光绪进士,历任渭南知县、陕西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他还有一个兄长叫樊增,学问和文才均在他之上,张之洞督学湖北时刻印选本,曾选入增文多篇.不幸的是,增因病早逝,文名渐渐被人遗忘.但不管怎么样,樊氏兄弟都曾以文名世,堪称才子,这与他俩的努力肯定分不开.耐人寻味的是,他俩发奋的动力最初并非出于自觉,而是缘于他们的父亲因受左宗棠刺激,从此便以有一双“先人”的目光在看着他们,予以警策和激励.

近人刘禺生《世载堂杂忆》记载,有一年刘前往恩施县城寻访梓潼街樊樊山故居,想一睹当年樊氏兄弟的读书楼.一位时年九十岁、小时候曾见过樊燮公(即樊父)的吴姓老人告诉他,樊燮公当年在某镇任总兵官时立有战功,其时骆秉章为大帅,左宗棠为骆帐下师爷.一日樊燮公前往拜谒骆帅并请安后,随即按骆吩咐去拜谒左师爷,但未向左请安.左这下不高兴了,没好气地说,武官见我,无论大小,都要向我请安,你为什么不这样做?樊燮公回答:武官虽轻,但我毕竟也是朝廷二三品官,朝廷又没有规定武官见师爷要请安.左听了勃然大怒,竟然要抬脚踢樊,还大声呵斥曰:“王八蛋,滚出去!”不久,樊又遭左奏劾,革职回籍.在带着增、增祥兄弟回老家时,受到左污辱和刺激的樊燮公暗暗起誓,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培养”两个儿子读书做大官!为此,樊父专门为两个儿子打造楼宅设读书楼.楼建成后,樊父大宴家乡父老,铿锵致辞道,左宗棠不过是个举人,先污辱我,后夺我官,“且波及先人,视武人如犬马.我宅已定,敬延名师,教予二子,雪我耻辱,不中举人、进士、点翰林,无以见先人于地下”.接着,樊父用重金礼聘老师,教子课读.读书楼除师生三人外,他人一概不得进入,以免干扰.为了“激励”增、增祥发奋读书,樊父竟然下令哥俩在家时必须从里到外着女装,不准穿男衣.如中秀才,可脱去女外衣;中举人,与左宗棠功名相等,才可脱去女内衣.不仅如此,樊父还在家里立了块“洗辱牌”,上写:“王八蛋,滚出去!”“洗辱牌”置于祖宗神龛下侧,每到朔望日,樊父必率增、增祥兄弟对之礼拜,并告诫道,你俩不中举人以上功名,不得撤去此牌;记住,你们以后做官一定要超过左宗棠,而且要中进士、点翰林,那时才可以将这块“洗辱牌”烧掉,“告先人以无罪”.

樊父在此过程中,一再提到“先人”,并以此警策两个儿子:你们只有发奋读书做大官,才对得起“先人”.从樊父将“洗辱牌”置于家中祖宗神龛前看,这“先人”应为祖宗的意思.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先人”像是“现人”――樊父.是樊父自己在受左辱后,一心想让两个儿子日后“出头”,替他“复仇”,于是便告诫他们,“先人”在看着你们,你们只有官至极品,烧掉“洗辱牌”,方可“告先人以无罪”.樊父这是分明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两个儿子.真正盯着增、增祥课读的并非“先人”,而是父亲那双严厉的目光.刘禺生提到,还有一位老人告诉他,以前樊家读书楼墙上,曾留有樊氏兄弟的墨迹,写的是:“左宗棠可杀!”

增、增祥兄弟日后终于功成名就.尤其樊樊山中进士后,家里的“洗辱牌”终于撤掉.但不久增就因病去世.史料没有记载他的具体死因,但只要想象一下他从小所处的教育环境(如不得随意下读书楼,朔望日在“洗辱牌”前接受洗脑),以及身受的教育方法(如在家须穿女装,铭记“左宗棠可杀!”),他的身心能健康吗?兄长如此,樊樊山的心智成长同样也出了问题.后者虽然活到八十五岁,堪称长寿,但综观他的一生,遭人诟病多矣,尤其是他强烈的官瘾更为人不齿.樊樊山在清代位居高官,辛亥革命爆发后避居沪上.袁世凯解散国会,设参政院,樊樊山得以当上参政院参政,终于过了一把官瘾.他“亦刻意图报,故参政谢恩折有云:‘圣明笃念老成,咨询国政,宠锡杖履,免去仪节.赐茶,赐坐,龙团富贵之花;有条,有梅,鹊神诗酒之宴.飞瑞雪于三海,瞻庆云于九阶.虽安车蒲轮之典,不是过也.’”“安车蒲轮”典出《汉书武帝记》,意思是说车轮用蒲草包裹,以迎送德高望重之人,可防颠簸,表示优礼有加.樊用此典故,既阿谀袁像汉武帝,又趁机抬高自己,活脱脱一副文人无行的嘴脸.

然而好景不长,袁世凯做了八十三天“洪宪皇帝”后就倒了台.樊樊山也随之从参政之位上摔下.但就像清政府倒台,樊樊山不想淡出政界,从此退隐一样,袁政府倒台,他同样不甘退隐,淡出政坛.看到黎元洪当上临时大总统,樊樊山的官瘾再次发作,于是又施展起他擅长的“跑官”作派.他以同乡前辈的身份,上书黎:“大总统大居正位,如日主中,朱户重开,黄枢再造等国家咸登,人民歌颂,愿效手足之劳,得荷和平之禄.”恭维一通后,这才直奔主题:“如(做)大总统顾问、谘议等职,处栖一枝,至生百感.静待青鸟之使,同膺来凤之仪.”让我在大总统府任个顾问、谘议等职――樊樊山要官也够坦率的.遗憾的是黎元洪并非袁世凯,黎对这位老乡毫无兴趣,甚至相当反感,黎当即将樊这封信让在座者传阅,并说:“看,这个樊樊山又在发官瘾了.”有人问:“你拿他怎么办?”黎回道,“不理!不理!”

且说自打送出给黎的要官信后,樊就一直在等候佳音.后见好消息始终没来,樊沉不住气了,既然写信没有回音,干脆托人去做说客.不料黎不仅坚决拒绝给官樊樊山,而且还通过说客对樊作了一通严厉批评.

但樊非但不醒悟,竟然还腆颜责询黎:袁世凯能请我作参政,为什么就不能当你的顾问官?后知道自己在黎府做官无望,樊就“又函致元洪,大肆讪骂”.你不给我官做,我就骂你.不过黎元洪收到这封骂他“自惭无德,为众所弃,唯有束身司败,躬候判处”的信后,丝毫没有生气,只是付之一笑,仍然将信交给在座者传阅.众人阅后,无不觉得樊诗人实在太过分了,简直恬不知耻.有人建议为免樊再纠缠,干脆每月支给他一点薪金算了.但黎元洪仍坚持原则,不给!真不知得知这一切后的樊诗人,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抑或当他一再“跑官要官”的时候,会想到身后有一双“先人”――父亲的目光在盯着他.也许,父亲的目光“成就”了一个清代同光派的重要诗人,但却分明也毁了一个本该大写的人的健康心智和健全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