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三题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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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德北 1965年10月出生于吉林德惠县.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在《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小说界》《山花》《福建文学》等国内外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400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长篇随笔《我和端端》,小小说集《青春比鸟自由》《杭州路十号》《秋夜》《美丽的梦》《百合花布》等四十余部.多次获奖,有作品被译介到美国、日本、俄罗斯、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

小文的镇子

我的朋友小文所居住的那个镇子如今已不复存在了,或者说,作为一个镇子的建制,它还在;可对于这个镇子曾经的繁荣,却只能去那些已经老眼昏花的风烛残年的老人耳朵里掏了.他们的耳朵里积存了太多的东西,像结石的耳屎,如今只要能掏出来,都可以换成金银财宝.当然,如果你嫌麻烦,也可以直接兑换成花花绿绿的票子——只要你不怕它贬值.

小文的镇子里发生过很多故事,可惜这些故事连讲述者小文也不记得了.几年前,我们在另一个朋友的孩子的婚礼上有过一次见面,我向他证实这些事情,他却瞪大了双眼,反问我是真是检测,好像这些故事是我杜撰的,而他才是一个天真的聆听者.

“小心,向任何一个囚徒暗示,你已经让解放了的双脚通过!地牢里空气的轶事,有时证明甜蜜得邪乎!!”

——这是狄金森的诗.

却是当年小文对我说过的话.

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读了《狄金森诗选》,才知道小文“抄袭”了这位谜一样的美国女诗人,可反过来,我也替小文感到委屈,据我所知,不要说让小文读诗,让他把常用汉字认全了都是一件难事,他怎么可能去“抄袭”狄金森的诗句呢?

下面让我们回到故事本身上来吧.

1.异乡说书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几乎每一个有工矿企业的小镇都有一个灯光球场.球场位于小镇的中心,一到夜晚,灯光大开,那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便穿着跨栏背心,聚集在一起,身影的跃动吸引着二三百人的目光和掌声,当然,也激发着他们的热情.

白天,工人去上班了,球场相对显得冷清.但是,这份冷清是针对夜晚而言的:儿童们在一个角落里玩耍;几个逃学的学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破篮球在篮球架下投来投去;妇女们凑成一堆儿,比鞋样子,或缝补衣服;老人们在墙根儿坐成一排,眯着眼睛晒太阳,偶尔有人说一句话,十个人里有八个是听不到的等

阳光投在地上,把飞鸟的影子死死地黏在那里.

偶尔的一天,来了一个说书人.他五十多岁的样子,剃了一个大秃头,手里拿着一把扇子,背上斜挎着一个包袱.他自称来自河北,是天下第一说书人.他会说的书上溯《山海经》,下至《艳阳天》《金光大道》;不但会说中国书,还会说外国书.只要给他钱,他什么书都能说.

这有点儿打赌的味道.

于是,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很快传至千家万户.

自灯光球场修好,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篮球赛.可说书人来了,习惯改变了,全镇的人,包括那些对听书很有意见的小伙子,都自带板凳,早早地等在球场的空地上.那是盛大的节日.起初,热爱篮球的小伙子们是极大地反对说书人的,后来,听得入迷了,全都闭上嘴巴,只把耳朵支棱起来.

说书人来了,往桌子后一站——桌子是从学校借来的——把包袱解下来,从里边拿出一件长衫套在身上,然后,包袱皮一抖,铺在桌上,一把折扇,一块惊堂木,是全部的道具.

他咳了一声,从长衫的里怀掏出十块钱,高高地举在手里,说:“这是十块钱,你们随便点书,我说不上来,这钱就是你们的.”他停顿了一下,用目光巡视了一下周围,又说,“我说上来了,在场的等”他又停下来,伸出三根手指,一字一顿道,“在场的衣食父母,给我凑三块钱.”

协议很快达成.

十块钱算说书人的本金,头一天他输了,第二天还要拿出十块钱;如果他赢了,他挣的钱并不揣进自己的腰包,而是加入到本钱里.每天最少三段书,最多五段,多少凭由大家.

这个协议对听书人来说很公平.

于是,角逐开始了!

最初的时候,是泛泛的书,从前听过书的老人点了《三侠五义》《封神榜》《说唐》《狄公案》等当然难不住说书人.后来,学校里的老师把肚子里的学问全抖出来,《山海经》《战国策》《左传》《史记》《唐传奇》《宋传奇》《三言二拍》等到最后,镇中心校的老校长沉不住气了,点了一部禁毁小说《品花宝鉴》,说书人也能娓娓道来.

整个镇子里的人都傻了.

一个老师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说:“你不是能讲外国书吗?今天讲一段吧.”

说书人点点头,问:“你想听哪段呢?”

老师一下卡壳了,想了半天,说:“《表》.”

“鲁迅译的?”说书人问.

老师又点点头.

于是,说书人讲了一段《表》.

已经天了,桌子上的钱由一张两张变成厚厚的一沓,任谁看了都眼热.难道就这么让说书人揣起来了?不甘心啊不甘心.

“还有什么书啊?快想啊!”场面纷乱起来.

这时,镇上煤矿的矿长走到说书人面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一部书,你不能说.”

场面一下子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什么书?”说书人问.

“天书.”矿长指了指天.

说书人打了一个冷战,沉默了.

“不能说吧?”矿长提高了声音.

说书人双手抱拳,笑着说:“我输了!”说完,把钱放在桌子上,收拾东西走人.

“你不能说,就说明你是个骗子,一个骗子能走出这个镇吗?”

说书人听了矿长的话,果真停下了脚步,他慢慢地转回身,一字一字地问:“你想听什么?”说书人返回到桌子边,伸手抓起了钱,细细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一回,轮到矿长吃惊了,他也打了一个冷战.

“你想听什么?”说书人提高了声音.

“只等”矿长说,“只要是天书.”

说书人略停了停,缓缓开口说道:“你1968年当矿长,到今年七月十五整五年,五年里,你、、骗奸妇女27人,其中有一个是河南女子,来此逃荒要饭的.这河南女子19岁,给你生了一个儿子,长相和你一模一样,聪明异常,却不能开口说话.等到今年八月十三,你的案子就犯了,你必进大狱,最终老死狱中.” 矿长的汗下来了.

说书人说:“你指挥工人无度开采,五年来采了过去50年的总量,再过30年,这里天不会塌,地却会陷,慢慢地,这里不会再有人口了.”

说书人的话掷地有声,又苍凉无比.

“要下雨了,都回吧!回——吧——”

有人看见,说书人的两颗眼珠子“”地落在地上——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两颗玻璃球,是检测的!

“天谴啊——”

说书人行走如飞,随着他的话音,纷纷的雨滴从天而落等

2.吹牛的人

小文的镇子上有许多的店铺,除了供销社一排长长的红砖房,还有一个专门卖酒和熟肉的棚子,棚子的对面是个打马掌的,打马掌的再隔一家,是屠户,专事杀猪、杀牛、杀马的营生.

别的屠户是男的,这个屠户是女的!这个女子三十几岁,圆盘大脸,手如簸箕,屁股似斗,双脚若升,腰比水桶,多烈的牲口到她手里,都如同小鸡一般,掐耳朵一拧,一刀下去,保准放挺儿.

这一年,灯光球场来了一个玩乐器的,自称只要是带眼儿的,他都能吹出调儿来,这一回,镇上的人都小心了.自从有了说书人的事,他们相信世上有奇人,而奇人你是打不败的.

这个玩乐器的人,三十郎当岁,面白无须,鼻子直挺,双眼细长,宽背细腰,没有屁股,除了上身,腰下只是两条细长的腿.他来的时候是秋天,许多被虫子蚀了的树叶落在地上,他随手捡一片,对着上面的虫眼儿,就能吹出曲儿来,真是神奇无比.

他要价低,乐器任选——条件是必须带眼儿,不带眼儿的不行——他吹出一曲,你给他一毛钱;点第二曲,给五分;点第三曲,给二分;点第四曲,给一分;你还想听,自选一个.

一毛八,可以听一场音乐会.

有人问:“你吹不出来呢?”

玩乐器的人从衣兜里拿出一根大马蹄针、一团麻线,高高举过头顶,声音虽然尖细,但绝对响当当地叫道:“你把我嘴缝上!”

这可够刺激的!

于是,有一个孩子偷偷从家里偷了一毛八分钱,拿了一根毛嗑秆子——也就是向日葵的茎,中间可以掏空——跑到玩乐器的人面前,让他吹《火车向着韶山跑》.一连吹了五遍.因为这个孩子就喜欢听这首曲子.他一直神往而安静地依偎在玩乐器的人旁边.

这是玩乐器的人的第一个主顾.

玩乐器的人很仁义,他没有收孩子的钱,只是让他回家去找其他带眼儿的东西,找到了,还可以拿来,他依然会给他吹《火车向着韶山跑》.

孩子疯了,他举着毛嗑秆子,汽轮一般从每一户人家门前跑过,一边跑一边喊:“他说的是真的!他说的是真的!”

他脸上的红晕把整个镇子都燃烧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

有一个濒死的老人让家人抬着,一直来到玩乐器的人面前,他颤抖着干枯的手,举起一枚“道光通宝”问:“你能吹《大悲咒》吗?”

玩乐器的人慈爱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接过那枚铜钱,轻轻含在嘴里,略一沉吟,便逸出天籁般的梵音.在他的乐曲声中,老人的脸上有了红润,身体也充盈起来.他从门板上坐起来,推开家人的携扶,赤脚下地,向玩乐器的人深鞠一躬.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回家里,自己刮脸净身,穿装老衣裳,笔直地躺进棺材里,带着幸福而满足的微笑逝去了.

他失去了呼吸,但身体始终是柔软的.

小文他们镇的镇长是一个退伍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他的左手手心,有一个洞,是让美国人的冲锋打的.那个洞呈椭圆形,在靠近大拇指的地方.

有人去找镇长,拉着他就往灯光球场跑.镇长说,别拉我,我不能去.拉他的人说,你有什么不能去.不由分说,把镇长的手举到玩乐器的人面前,“你吹这个!这个糊弄不了,这是让美国人打的,看你能吹出个响不?”

玩乐器的人看了一眼镇长,“啪”的一声敬了一个军礼,喊道:“首长好!”

镇长抬抬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玩乐器的人说:“我也当过兵,海军.”

“山东人?”镇长问.

“高密的.”

“老乡.”

玩乐器的人高兴了,他一把抓起镇长的手,放到嘴边就吹起来,他吹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一时间,灯光球场沸腾了,三百多人齐声高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等”

玩乐器的人太神了,他把镇长的手吹得像一个军乐队,长号、小号、圆号、长笛,要什么有什么,各种乐器交替出现,把天都吹蓝了.那天钢蓝钢蓝的,一丝云彩都没有,没有风,没有飞鸟,只有声音,冲破云霄的声音,五彩的声音,把每一个人的耳朵都灌满了.也就是从那天起,小文的镇子上的人,无论老人还是新生儿,耳朵都变成了五彩的,远远看去,像带了一个花花绿绿的耳包.

镇长哭了,他扯着脖子喊:“向前向前向前等”

他的声音沙哑,但充满.

令人惊异的事情接下来发生了,在歌声迭起的中,玩乐器的人的伴奏越来越弱了,最后,竟然完全停下来.

歌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用惊奇的、探寻的目光看着玩乐器的人和镇长.安静一分钟后,玩乐器的人把镇长的手高高举过头顶,用颤抖的声音说:“他是一个英雄!”

人们看到,镇长手上的圆洞消失了,他的手掌和常人一样,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手掌,新长的那块肉比其他的地方白,神经丛显露出来,走势异常清晰.

“乌拉——”

有人喊了一声.

接下来,整个广场变成了“乌拉”的海洋!

关于玩乐器的人的故事中,最后一个出场的是那个女屠妇.她牵着一头牛,缓缓地穿过人群,她一直在笑,那笑容平静而诡秘,她来到玩乐器的人面前,用手扯起牛尾巴,小声地对他说:“这头牛的身上有眼儿,你给我吹个响出来.”

不知为什么,玩乐器的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变得兴奋起来,他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对着牛的阴门吹了起来.他这一吹不要紧,那牛竟然扬起脖子,嘟起嘴巴,哼起了《西班牙斗牛士》的舞曲.

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除了沉醉,就是沉醉,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

3.开口的孩子

就是说书人走后的那个秋天,农历八月十三,从镇上来了三个,他们一个穿便装,两个穿制服,明晃晃地走在通往矿区的土路上.他们是来抓矿长的,罪名是流氓罪. 来了,矿长就笑了,他如释重负地说:“你们真的来了.”

一个点点头,说:“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矿长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对秘书说:“我走了,你把这些收拾收拾送家里去吧.”

秘书惶恐地点点头.

随后,矿长和一起往自己家里走,他得拿几件衣服.说,不用拿衣服.矿长说,哪个出门不拿衣服的,再说,也得和家里道个别呀.

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都冷着脸,没有人和他搭讪.

到了矿长家里,矿长夫人冲了出来,冲着大吵大闹,她说:“犯?流氓?你们搞错了吧?我在他身边睡了几十年了,除了结婚头几年,以后的日子里,他连都硬不起来,他谁去!”

都冷着脸,没有人和她搭讪.

矿长夫人还要吵,矿长也冷了脸,低低地说一声:“再叫唤我揍死你.”

那女人果然不喊了,声音没了,眼泪就下来了.

矿长不管这些,进屋拿了衣服就出来,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在门外,他想起什么,又转了头,问他的女人:“小四儿呢?”

话音未落,从院内房后转出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儿,那男孩儿走路很慢,眉眼和矿长一模一样.

这就是说书人提到的那个孩子.

他本不会说话的,这一会儿,看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突然开口了.他说:“你要走了?走了就别回来了.我可以给作证,当年,是你了我妈,我不是你的精子和妈的卵子的结晶,我是一团气,是妈的怒气结成的恨,看到你能有今天,我很高兴,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妈去!”

他化了,化为一缕青烟.

他的消失和他的出生一样离奇——当年,他出生于他妈被矿长的第二天.头一天,矿长了那河南女子,第二天,那河南女子拉屎一样在矿长家的门前生下了他.

他三岁,从来不会说话,今天说了,可谓“一鸣惊人”.

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们看完笑一笑,就把它扔了吧.

2011年9月14日写,2012年2月4日改毕

飘浮在空气里的人

早晨,何乐还睡在床上,可到了夜晚,他却睡在了纪念碑的尖顶上,他不想下去了,他觉得这里很安稳.许多人都在寻找何乐,甚至,他怀孕的妻子曾在广场上大声地叫他的名字,但他似乎只移动了一下屁股,便又停下来了,他长吸一口气,往尖顶的中心部位靠了靠.

一切都静下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睡眠像潮水一样袭来.

久违了,如此的、无梦的安睡!

何乐原是一家国营企业的厂部干部.后来,厂子倒闭了,他和几百名下岗工人一样,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成为社会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失业者.

他的经历并不复杂.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接班入厂,从一名小工人干起,一直干到质检科副科长.当工人的时候,和厂内的一个名叫谢冬梅的女工结婚,婚后生有一女.后来,因感情不和,二人协议离婚.女儿随母亲,他每个月给生活费.房子归女方,他搬到厂里的单身职工宿舍.

何乐提副科长后,有一次跳舞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女孩儿.女孩儿没工作,在地下商场卖服装.二人一见钟情,很快就定下终身.他用自己的积蓄写了一处一室一厅的二手房,精心布置一番,算是给自己和那个女孩儿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爱巢.

这个女孩儿叫战冬梅,和他的前妻同名不同姓.

有时何乐觉得好笑,自己这辈子,就和冬梅干上了!

也许这就是命!

他和战冬梅结婚的时候,没有请几个人.因为他最好的几个同学都反对这场并不相称的婚姻,所以,集体拒绝参加婚礼,只是前一天到他的家里去,把礼金送给了他.

这件事情让他很伤感.

可是想一想战冬梅娇小玲珑的样子,这种伤感很快被的甜蜜与酣畅所代替.

事实上,他们那几位同学可谓预见超前.何乐与战冬梅结婚三个月,就展开了一场恶战,恶战的起因是战冬梅不想给人打工了,要自己租床子,让何乐向他姐姐借本金,而何乐出于自尊心的需要,不肯跟姐姐张口.恶战的结果是,战冬梅离家出走了,一个人去了外地,一走就是一年多.

这中间,战冬梅回来过,很痛快地把婚离了.走时带走了两个人的所谓的家产——一万多元的积蓄,把何乐一个人和一室一厅的新房留在了曾经的婚姻的旧梦里.

何乐感到痛苦.

他的同学们像商量好了似的,集体回到他的周围,安慰他说:“根本就不行的事,离了更好.”

他和同学们一起喝酒、打牌,日子虽然单调,但非常自由.只是,每每酒醉醒来,内心无比的空落.这种空落来临时,伴着巨大的哀伤和孤寂,让他不能自拔.一般都是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醒来了,微合着双目,感觉天光一点点放亮.

何乐下岗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正在他苦闷不已的时候,他开“足道”的堂哥找到了他.堂哥扩大了营业面积,需要一个管钱的帮手,交给别人不放心,思来想去选择了他.

他的职务是副经理,月薪三千六百元.

在这样一个经济不是十分发达的北方城市里,三千六百元的工资算得高薪阶层了.

何乐工作很敬业,多半就睡在“足道”里.

如果他不睡在“足道”里,也许就不会有田月玲的事,正因为他睡在了“足道”里,所以,他和他手下的按摩师田月玲发生了一次不清不白的关系.

这话还得从何乐离婚之后说起.

战冬梅走了,何乐的日子一下子变得什么乐趣也没有了.除了和同学喝酒、打牌之外,他最大的享受就是一个人坐在“足道”的办公室里,一边喝酒,一边看篮球.

他喜欢篮球,最喜欢的运动员是“湖人”的科比,所以,只要有科比的比赛,他一般哪里也不去,写几瓶啤酒,写点儿豆腐串和香肠,坐在电视前一动也不动.

兴奋的时候,他会叫着科比的名字.

就像田月玲兴奋的时候,叫着他的名字一样.

事情说来简单.

那天下雨,“足道”客人少,他喝多了,去卫生间小解,回来的路上,在走廊里看见了田月玲.当时的灯光下的田月玲是美丽的——三十多岁,正是女人最丰腴的年龄,而且,田月玲没有生过孩子,体形保持得一直很好.何乐的目光有点迷离了. “吃饭了吗?”他问.

“还没有.”

“那就快吃吧.”

“这么晚了,吃啥呀,只能吃方便面了.”

何乐说:“我办公室里有吃的,要不一起吃点儿吧.”

“好啊,你可别心疼,我能吃得很.”

何乐笑了,说:“我是那么小气的人?”

“那我就不客气了.”田月玲也笑了.

“客气,那就外道了.”

何乐平时和员工之间的话很少,不知为什么,这个有雨的晚上和田月玲的话竟然这么多.事后他反思自己,为什么话多?说白了,他潜意识里是想和田月玲“那个”,没想到田月玲也想和他“那个”,所以,两个人一拍即合.

田月玲刚排完一个班儿,所以,她有的是时间.

何乐的房间不大,但分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室兼办公室,里边小一点的,是休息室.他和田月玲就在他的休息室吃东西——所谓东西是何乐的老三样,豆腐串、香肠、酱牛肉,每样都剩下好多,换一句话说,何乐光顾着看电视喝啤酒了,这些东西他根本没动.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闲聊.

这时,何乐才知道,田月玲已经离婚好几年了.

弟弟上学,父亲有病,家里的地卖了,得的钱给父亲看病用了.现在,家里的一切完全靠她在“足道”的收入维持.

说到自己的家境,田月玲落下泪来.

何乐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谁知,田月玲却顺势歪在了他的怀里,肩头抽动得更厉害了.

再后来,他们就把衣服脱了.

但,做没做成那事儿,何乐说不清楚,因为他的大脑出现了空白.田月玲说他做了,因为她在兴奋的时候一直叫着他的名字,而且他的反应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何乐觉得自己没做,因为两个人准备做那事时,由于太激动,他的手磕到桌子角儿上了,结果弄得床上、衣服上都沾了血,试想一下,在这样的一种境遇里,谁还有心思做那事儿呢?

田月玲附在他的耳边说:“我的内裤上还有你的血呢,看你还敢赖.”

何乐尴尬地笑了.

他除了尴尬地笑,还能说什么呢?

何乐没有想到,这唯一的一次为他日后的工作增添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不但是工作,就连生活也是如此.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够应付.到了后来,何乐被田月玲折磨得几乎要崩溃了.

田月玲向他借钱.

每次不多,二百、三百,理由十分充分,他父亲又得写药了,他弟弟要写复习资料了等说是借钱,不如说是要钱,她把自己和何乐的关系弄得像情人似的,说话的口气自然而随便.

“喂,兜里有钱没有,给我拿二百.”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脸上尽是庄重.

“有.”何乐一边说,一边摸口袋.

“开支还你.”她说.

“还什么还,拿着用吧.”他亲昵地推了她一下.

她白了他一眼.

这些小动作挺暧昧.

头几次拿钱,何乐挺痛快.可是,田月玲用钱的频率越来越高,数目越来越大,弄得何乐有些不堪重负.终于有一次,何乐说:“你当我是提款机啊!”

话当然是以玩笑的方式说的,但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含意.

田月玲看看她,无限委屈地说:“谁让你要了我了.”

“就算要了你,你也不能拿我当提款机啊,就算是提款机,也有提空的时候啊!”

“那你也不能白要吧!我的内裤上还有你的血呢!”

何乐一下子就傻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脸皮也撕破了,何乐终于明白了,“没有免费的午餐”的道理.

两个人讲好,月底开支的时候,何乐以五千块钱的写下那个有他血迹的内裤,从此以后,两个人的情债一笔勾销.何乐几乎哭出声来,他和她之间有什么情啊?连他妈的都不算——田月玲第一次向他借钱的时候,他约她第二天上午去他家里,可是,田月玲借口写药给推了;那以后,还约过几次,都被她连唬带蒙地岔过去了——他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可也不能说完全是空的,还有一个带蕾丝花边的裤衩呢!只是,这个裤衩也太他妈的贵了!

如果只有田月玲这一件事,还好应付.让何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战冬梅回来了,而且挺着个大肚子!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歪歪斜斜地回家.在楼道的唯一的一盏感应灯下,坐着一个臃肿的女人,把他吓了一跳.待定睛细瞧时,他何止吓了一跳,如果不扶墙,简直可以滚下楼去.

那个臃肿的女人竟是战冬梅.

战冬梅看见他,很激动,“哇”地一声哭了.她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拄着地,费力地站起来,一步一挪地向他走来.

“你上哪儿去了?我都等你一下午了.”她一边抽泣,一边问.

“我,我等”

“你手机怎么关了?”

“我,我等”

“你又上哪儿喝酒去了?”

“我,我等”

何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进到家里,战冬梅指着自己的肚子,不无怨气地说:“你儿子,六个月了.”

何乐的酒完全醒了.

战冬梅看出他的犹豫,马上说:“你别不承认,想一想离婚的那天晚上,你对我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

何乐想起来了,离婚的那天晚上,战冬梅依然住在家里,他们有一点感伤,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后来,他提意喝点酒,就从冰箱里找点冷食,开了一瓶红酒,两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红酒喝完了,喝白酒,白酒喝完了,又从床底下找到两瓶啤酒,等啤酒也喝完了,战冬梅突然死死地盯住他.

她说:“让我再尽一次妻子的义务吧.”

这话说得文 的,但很深情.

两个人就又过了一次夫妻生活.

第二天一早,战冬梅就走了.走了之后,何乐从来没有想过她还会回来,现在她回来了,何乐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一点打算也没有!

战冬梅说:“复婚.”

战冬梅说:“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走了.”

战冬梅说:“我们共同把孩子养大.”

战冬梅说:“儿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何战.”

战冬梅说:“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一直都是战冬梅在说,她说了些什么,何乐一句也没有听清,现在,他满脑子只是一个问题:这个孩子是我的吗?真的是我的吗?

战冬梅“呼”地一下站起,“何乐,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对我肚子里的孩子表示怀疑啊?我告诉你,我可以和你去做亲子鉴定!你别想推卸责任!”

看见战冬梅信誓旦旦的样子,何乐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跑下楼去,给他妈打了一个.老太太倒很冷静,说,亲子鉴定是一定要做的.是亲生的,就母子都留下来,复婚也好,认子也好,什么都可以答应;如果不是,立马走人!

老太太很会办事,对他说:“这样的话你不好说,万一真是你的孩子,将来会影响夫妻感情.”

他问:“我不好说,谁来说?”

老太太说:“我说.”

于是,老太太给战冬梅打了一个,约她第二天去她家里,她有话对她说.战冬梅明白老太太找她说什么,很爽快地答应了.

里,她一口一个“妈”地叫着,说:“妈,我怀的就是您的孙子,您一定要相信我.”

老太太很开通,说:“如果是我孙子,我给你们带.”

何乐家只有他这么一个男孩儿,孙子的问题一直是老太太的一块心病.何乐有三个姐姐,个个都给人家里生了男孩儿,只有何乐娶了谢冬梅,千祈万祷,还是生了一个女儿.

何乐和战冬梅结婚后,老太太曾经有过希望.谁知他们结婚只三个月,就各奔东西了.老太太的希望还没完全建立起来,就破灭了.

现在,战冬梅回来,并声称怀了何乐的孩子,老太太在处理问题的时候,当然要给儿子留一条后路.

战冬梅就这样暂时留下来了.

战冬梅每天和何乐算账.给婴儿写衣服查重,写奶粉查重,写尿不湿查重,写婴儿车查重;产前维护查重,胎教查重,手术查重;坐月子查重,亲子鉴定查重,复婚查重等

何乐的脑袋都大了.

战冬梅说:“有一样可以省,就是亲子鉴定,大没有那个必要.”

何乐心里说,我最不想省的就是这笔钱.

何乐照照镜子,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单薄.

内外交困中,何乐决定先解决田月玲的问题.如果自己真的有了儿子,他不希望再有任何历坎坷、起波澜的日子.如战冬梅所说,他们要一起把儿子养大,至于养大了干什么,那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他东拼西凑,加上一个月的工资,终于凑齐了五千块钱.

钱凑齐了,他和田月玲约好的日子也就到了.

他们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开支的时候,他让田月玲排在最后,这样,他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办公室里把交易做完.

一大早,何乐去取钱的时候,田月玲在“足道”门口碰见了他,故意大声说:“快去快回,我们都等着你呢!”

她这样说,身边的几个按摩师都笑了,她们也附和着说:“是呀,是呀,都等着你呢.”

何乐没有说话,穿好鞋,径直走了出去.

银行离“足道”不远,转过楼角儿,过了马路就是.由于是早晨,人不多,何乐很顺利地就把钱取了出来.他正要回“足道”,手机响了,有点陌生.

他没有出银行,犹豫了一下,把接起来.

“何乐吗?我是谢冬梅,你在哪儿呢?”

竟是他的前妻,确切地说,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我在银行呢.”

“我就在你们‘足道’的门口,你快回来,我找你有急事!”

“急事!”何乐的眉头皱了起来,问,“什么急事?”

“天塌下来了!”谢冬梅泣不成声.

何乐了解谢冬梅,从他们认识到他们结婚,从他们结婚到他们生孩子,从他们生孩子到他们离婚等无论遇到什么事,谢冬梅都没有落过一滴眼泪,如今,她哭了,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

他们已经离婚了,就算发生什么大事,她也不应该来找他呀!现在,她来找他等何乐的脑门儿上突然冒出了冷汗——她来找他,难道说是女儿等

这样一想,何乐顾不上关手机,一头冲出门去.

果然被他言中了.

女儿得了骨结核!

谢冬梅眼睛都红了,直截了当地说:“我要钱!”

何乐连一点犹豫都没有,把刚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钱一股脑地倒在了谢冬梅的包里.

谢冬梅的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她哭了半天后,终于没说话,抓起桌上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乐办公室的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按摩师们一个个又兴奋又焦急,都等着把何乐手里的钱领取回来,放进自己的腰包里.她们有的等钱用,有的不等钱用,可无论等钱用的还是不等钱用的,都不希望那些钱在何乐的手里存放得太久.

尤其是田月玲,她站在队伍的最后,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本来就细长的脖子现在变得更长了,脑袋几乎伸到了队头.

按摩师们知道,何经理正在看单子.按惯例,她们还需要再等上一小会儿.

她们极大地培养着自己的耐心.

何乐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望着桌子上的空袋子发呆.门已经被他反锁上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

该怎么向总经理,也就是自己的堂哥说?

自己拿什么填补这个经济上的空白?

女儿的病能否治好,是否还需要治疗费用?

门外的按摩师们该如何打发?

正烦恼时,办公室的坐机又响了,是刑警队打来的,堂哥和几个外地的朋友在酒店嫖娼被抓,让他马上拿钱去赎人!

尚未放稳,走廊里突然传来堂嫂尖利的叫喊:“何乐!何乐!何乐在哪里?你今天要敢拿钱去赎那个王八犊子,明天就卷包给我滚蛋!”

紧接着,是激烈的推门声.

“开门!何乐!你开门!”

何乐“呼”地站起身!

堂嫂站在门外,像是对他,又像是对着按摩师,大声宣布:“从今天起,这个店老娘接管了!让那个丧尽天良的王八犊子在里边蹲着吧!”她似乎是在振臂高呼——“开支!正常开支!何乐,开门,开门,给大家开支!”

受到堂嫂的鼓励,按摩师们集体发出欢呼——“开支!开支!” 她们已经开始砸门了!因为,她们确切地知道,何乐就在这间屋子里!

门在颤动!

何乐一点点向后退,最后,他的身体抵在了墙壁上.何乐几乎绝望了!可是,就在门被堂嫂率领下的众按摩师们砸开的那一瞬间,何乐发现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了,躯干还在,但是很薄,且由淡雾状渐变得透明,最后竟和空气融为一体——他成功地逃过了这一场不是劫难胜似劫难的“足道”.

咦?人明明在屋里怎么会突然没有了?这间屋子没有窗户,越窗而逃的可能性被排除,于是,这些疯狂的女人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他.当田月玲看到桌子上的空钱袋时,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呐喊——“这个犯携款逃跑了!”

整个“足道”变得一片死寂.

以后的事情就不必再说了,报案,立案,调查,取证,何乐踏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路.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何乐趁乱从“足道”的后门飘出,并顺利地飘到文化广场的纪念碑底下,这里很安静,他不必再听那些杂乱无章又排序严谨的词语组合,他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让自己发皱的日子在时间的消磨下一点点展平.

我是飘浮在空气里的人等

这是何乐思考的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还没有想完,他的思维也彻底消失掉了.

2008年8月7日写,2011年9月1日改,2012年1月25日又改

隧道

妻子又出差了.

自从妻子升副处长之后,刘峰的日子变得更简单了.

刘峰是《徐城晚报》的总编秘书,每天的工作无外乎收收发发,为总编提醒备忘录,给总编写发言稿,写总结,写汇报材料,给总编的妻子写东西,偶尔接总编的儿子放学——他女儿和总编的儿子在一个学校一个班.他女儿上这所学校完全是总编的功劳.那时,他妻子还没当上副处长呢,活动能量没有这么大,所以,女儿上学时,总编帮他打了几个,女儿得以以最少的投资,进入市内最有名气的小学就读.

刘峰的妻子未提副处长的时候,每天的业余生活是陪领导打、喝酒.当了副处长之后,生活内容中又加了非常重要的一条,出差.

家几乎是管不了了.

除了生老病死的大事.

孩子管不了了,接送及照顾孩子日常起居,都变成了刘峰的任务.

性生活过不了了.

每天回来不是太累,就是太醉,偶尔过一次,也是草草了事,令刘峰不能畅快.

秘书这差事很奇怪.

秘书不是领导,可单位的人对你尊重有加——所谓敬而远之——没有人求你办事,但每个人都想在你面前留个好印象,见面点头哈腰,说话客客气气,任谁都好像是你的朋友,关键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和你说心里话.

这就是秘书.

刘峰时常感到悲哀.

以前,他的工资是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妻子不管他要钱了,不但不要钱了,还动不动就三千五千地给他钱,每次给钱的时候都问:“够不够?不够再给你点.”

好像他受了什么委屈.

以前,刘峰不喝酒,就算喝,也是象征性地抿一口.可现在,他不但喝酒,而且可谓酒徒,尤其是晚上女儿睡着后,他守着偌大的客厅,把电视的音量调到适中,然后就一趟一趟地从冰箱里往外拿易拉罐,冰镇的,凉丝丝的,把本来打算休息的胃再次弄醒.

不知不觉中,一箱啤酒喝光了.

什么时候喝光的,不知道,因为知道自己喝了一箱啤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摇一摇昏沉的大脑,把那些空罐子一个一个地收起来——不多不少,二十四个.

女儿坐在那里,吃面包,喝牛奶,见他醒来,就笑着说:“爸爸,你又喝多了.”

看见女儿“自制”的简单的早餐,他心里有一些内疚,赶紧走到桌子前,拂着女儿的头发说:“晚上带你去吃比萨饼.”

女儿说:“谁信,弄不好晚上你又开会.”

“不能不能.”

女儿看看他,说:“怎么样,心虚了吧?”

说实话,刘峰是有一点心虚.

这样的对话,在每天早晨,在他和女儿之间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以至到后来,他自己说完这话时,脸上都有一点发烧.

他觉得自己很虚伪,而导致虚伪的根本原因是他太空虚.

他和妻子结婚十几年了,最初的时候,夫妻之间还是和谐的,每周至少有一到两次性生活,二人基本可以达到同步.有了孩子后,曾平淡过一阵,但随着孩子渐渐长大,新的秩序也建立起来.他们的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先是他提了总编秘书,接着是妻子提中层,再接着就是妻子有提为副处长的迹象,再接着,妻子真的提了副处长,在单位,虽不掌握实权,但说一句话,也是举足轻重的.

表面的优越感可以大大地满足一个人的虚荣心.

可是,虚荣的背后呢?

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当你享受快乐的时候,同时也担负着同等的痛苦.

这是规律.

有了想提副处长的心思后,妻子以牺牲家庭和个人时间为代价,每天混迹在领导们所喜欢的,也是乐于接受的各种场合,倒酒,递烟,赔笑脸,听笑话,打.两三年,她把自己从一个小职员历练成绝对经风雨,见世面,察言观色,滴水不漏,进退有余的“铁娘子”.

几番比拼,她终于如愿以偿.

妻子回家晚,对于刘峰来说已习以为常.

妻子回来了,身上有难以除去的烟酒味,她很兴奋,和下边来的几个部门领导打了三圈,赢了,而且不在少数.赢了自然要安排大家吃点什么,不然让人觉得太不讲究.吃饭,难免喝点酒,女人嘛,又是领导,既然端了酒杯,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怎么也要喝几杯,几杯下肚,人就有些兴奋,这种兴奋可以一直坚持到家,到家之后,便是不可收拾的疲惫.


“回来了?”

看见妻子进屋,刘峰急忙从沙发上站起身.

“回来了,孩子睡着了吧?”妻子向孩子的房间探头,脸上是夸张的笑意,之后,抱过刘峰亲一下,把鞋甩在一边.

“玩了?”

“玩了.”

“喝了?”

“喝了.” 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对话.

在进行这样琐碎的对话的同时,妻子简单地洗漱,之后,把自己横陈在床上.

刘峰有那么一点点.

他走到床边,摸了一下妻子的大腿.

“嗯?”妻子迷迷糊地应着,眉头皱了起来.

“想不想等”

“累了,明天吧.”

刘峰一下子兴味索然.

于是,折转回身,关了卧室的灯,一个人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

说是看电视,不如说是在遛频道.

有的时候,他就这样手握遥控器睡着了.

什么事情都怕习惯.

刘峰和妻子的性生活由“日报”改“周报”,再由“周报”改“月报”,现在几乎快成“年报”了.

真没还好说,问题是刘峰正当年,又在文化单位工作,身边的女性多,难免会有非分的想法.没事的时候,他注意观察走廊来来往往的女编辑和女记者,觉得她们像移动的鲜花一样,散发着不可遏制的芳香.

他曾看上过一个女孩儿,叫燕晓玲.是来报社实习的大学生,人长得漂亮,说话声音也甜,见谁都笑,一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这个女孩聪明.

在报社,上午的时间里,你很难见到编辑和记者,前一天晚上多半加班,编完版回家,已经是后半夜了.所以,阳光新鲜而充沛的清晨,你听不到女编辑和女记者的高跟鞋声.她们在睡觉,即使不睡觉,也正利用这个空当在商场里看衣服,看裤子,看背包.如果有人来得早,一定是前一天夜里,把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办公室里了.

由于燕晓玲是实习生,所以采访和编辑任务不多.她一天的工作几乎就是打水、扫地、擦地、读《编辑手册》.哪位前辈实在忙不开了,会把一个难度不大的稿子交给她,她认真地改好后,放在前辈的办公桌上.如果第二天稿子见报,她会更认真地把报样剪下来,夹在自己的本子里.

她来得早,经常和刘峰在走廊里相遇.

“您早,刘老师.”她笑着点头.

“你好,小燕子.”

这是刘峰对她的称谓.

有一天,燕晓玲突然来到他的办公室,把她刚刚写好的一篇稿子递到他面前,让他帮着把把关.

刘峰有些意外,也有些激动.

一篇三百余字的新闻稿,他洋洋洒洒地讲了一刻钟,从时间、地点、人物,讲到发生、发展、、结尾;从“起承转合”讲到“反对八股文”,把燕晓玲脸上的微笑都讲没了.

“总之等”刘峰抬起头,看见燕晓玲有点紧张,突然停了口,顿一下,换了一种口气说:“啰里啰唆地讲了这么多,不一定对,仅供参考.”

“刘老师,您太厉害了.”

听了燕晓玲的话,刘峰感觉到,她刚才不是紧张,而是吃惊,这么想来,陡增自豪,人一自豪就容易膨胀,一膨胀胆子也就随之大了起来.

刘峰说:“中午请你吃饭.”

“好啊,不过,得我花钱.”

“那怎么行,我花钱,说好了.”

中午,刘峰如约来到他和燕晓玲订好的“济南食府”105包房,一推门,傻眼了,屋里不单单坐着燕晓玲,还有三四位他们的同事.

“听说刘秘书要出血,我们立马变蝙蝠了.”

那几个人笑嘻嘻地调侃他.

“不就一顿饭吗?多大点儿事呀,来来来,点菜,点菜.”

刘峰不失风度地坐到椅子上.

一顿饭,花了他五百多元.

钱是小事,问题在于燕晓玲,她从一开始就防范着刘峰,这让刘峰的心里很不舒服.

还有一次,是晚上.同样在“济南食府”,他和几个朋友喝酒,恰好遇见燕晓玲一个人进来,就大呼小叫地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强按着坐到椅子上.

燕晓玲倒也大方,和其他几位有说有笑,气氛变得十分融洽.正因为气氛融洽了,所以,给刘峰造成了错觉,以为燕晓玲和他还是挺投缘的,于是,借着酒劲儿,拉住燕晓玲的手.

“刘老师,您的手真有劲儿.”燕晓玲不紧不慢地说.

刘峰下意识地放开手,尴尬地看着大家.

不知道是酒的缘故,还是燕晓玲刚才的话让他下不来台,他的脸红了,从腮边到耳后,像一个透明的红萝卜.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燕晓玲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

“慢走.”

刘峰答着话,却一直低着头,人也没有站起来.

这就是刘峰的风流韵事,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七月,女儿放检测了,作为补偿,妻子去南方出差的时候,把女儿带在了身旁.女儿随母亲一走,原来并不热闹的家,变得更加冷清了,刘峰难得上床睡觉,上床睡了一觉,天刚亮,就让尿给憋醒了.

上厕所,喝口水,推开窗子,人已经精神起来.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就开始想女人,先想妻子,后来变成了自己初中或高中的一个女同学,更多的时候变成燕晓玲.变成燕晓玲的时候,生理竟然有了反应,这让刘峰难受万分.

他给妻子打,想说两句暧昧而放肆的话,让自己的兴奋有所释放.以前他也这么干过,妻子总是不咸不淡地应付两句,随后就把挂了.这个过程很短,但很有效.妻子一挂,刘峰的兴趣就潮水一般地退走了.

他按键.

“替我摸下.”他说.

“什么?”对方的声音有些黏.

“替我摸下.”他又说.

“讨厌.”

对方把挂了.

刘峰按了重拨.

“你是谁呀?让我替你摸一下?”对方问.

这一回,刘峰听清楚了,这声音根本不是妻子的,而是另外一个女人的.他急忙查看,果然拨错了,妻子的尾数是五,他按了六,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他觉得自己挺可笑.

坐起身,平复一下心态,准备穿衣起床.

突然响了.

他一看号,是刚才那个女人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骚扰您,我刚才是给我妻子打,拨错号了,向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刘峰接起,一连声地解释.

“谁让你道歉了,我给你打,是想告诉你,我刚才替你摸了了.”对方温柔地说. 刘峰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了.

沉默半晌.

“说话呀.”女人的声音十分娇媚.

“我等”刘峰语迟起来.

“怎么了,不好意思了?”女人问.

“我等”

“替你摸了,你还想干什么?”

这话太具有挑逗性了.

刘峰又有些兴奋.

“说话呀.”

“我等我想等”

“进入.”女人一声.

刘峰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他有些害怕了,不自觉地挂断了手机.

可是,那边,那个女人是如此执著.

她又把打过来了!

刘峰犹豫了半天,还是接起来.

女人说:“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

她在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刘峰的耳边听到了火车的轰隆声,以及车头钻入隧道前的那一声尖利的闷响.

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早晨呀.

一天里,刘峰有些恍惚.他沏茶的时候,将开水直接倒进了茶叶筒里,送文件的时候,把自己没事下载的图片给了总编,以致总编奇怪地看了他半天,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晚上,刘峰早早地回了家.他破天荒没有喝酒,吃了一口饭,就老老实实地躺在了床上.

他问自己:是在等待什么吗?

他想否认,但有一个声音坚定地回答:是.

他在等待那个女人的.

十点钟,在刘峰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那个果然来了.

女人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给你打一个.”

刘峰说:“我在等待.”

女人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徐城.”

“徐城?离我们这里太远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

“比徐城还远的地方.”

“你做什么工作?”

“居家女人,没有工作.”

“你叫什么?”

“这重要吗?”

“不重要.”

“你是不是有些奇怪,早晨的时候,我为什么会等”

刘峰赶紧打断她的话,说:“不不不,人嘛,有时总会有一些异样的举动.”

“谢谢你理解.”

“干吗这么客气.”

他们大约通了二十分钟的话,谈话内容非常正常,这让刘峰有一点失望,但失望之中又有一点得到宽容的释然.

关键是次日清晨.

手机的铃声把刘峰从睡梦中惊醒.

又是那个女人.

她说:“我刚刚替你摸了了,你还想干什么?”

刘峰说:“进入.”

女人说:“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

刘峰再一次听到火车的轰隆声,以及火车钻入隧道前的那一声尖利的嘶鸣.

在妻子出差的大半个月里,刘峰的生理得到了意外的满足.他的大脑里被溶化进去一个词和一句话,这个词和这句话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有着不可告人的暧昧.但在平常人看来,不过是一声呓语和一句并不生动的叙述.

妻子回来了,当然,女儿也回来了,家里有了活泼的气息.

妻子烧了热水,给女儿和自己洗澡.刘峰看见妻子的,突然有一种热烈的冲动.夜里安抚女儿休息后,刘峰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妻子.

他说:“进入.”

妻子问他:“你说什么?”

他说:“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

妻子问他:“你看川端康成的《雪国》了?”

他说:“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

妻子挣脱,说:“你神经病呀你!”

他一下子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责任编校 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