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题2016年第9期

更新时间:2024-01-12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27321 浏览:129500

投五官

县机关家属院里常常聚在一起玩的六个孩子中,大头是当然的领袖.大头不仅脑袋长得大,个头也比别的孩子高.大家一致认为,头大脑子就多,脑子多的人必然聪明,大头当领袖是理所当然.当然,聪明不能只是说说而已,要有事情证明.那个时候,供孩子们玩的游戏不多,女孩子跳皮筋,跳房子,男孩子除了弹玻璃球,摔四角,最有意思的就是投五官了.

投五官――投,是掷的意思,五官是五个官位.其实,是三个官位――大官、二官、三官,其余两个是衙役.衙役比起百姓,也是官,吃俸禄.为了叫起来方便,就五官了.游戏很简单,把五块砖头呈宝塔形依次摆好,大官立在最顶端,二官三官在其下分列,衙役又在其下分列两旁.投掷的人站在十米开外,脚下画一条线,手持瓦片或砖头投掷.投掷时不能越线,否则按违规判输.投掷的次序用剪刀、石头、布决定.都是奔大官去的,孩子也知道的好处.先投的人如果投不中,后面的人仍旧去投大官.有自知之明的,明白自己准头差,即便赢得先投的权利,并不去投大官,而是衙役――衙役距离投掷人最近,命中率高.大头聪明,剪刀、石头、布赢多输少,投掷时还会借力,身体与胳膊同时前倾发力,身体几乎失去平衡,命中率极高,经常当大官.五个官位,六个人投,最终必有不中的,他就是被发落的对象.大官的权力至高无上,站在那块被投倒的砖上发号施令,二官三官辅佐,衙役惟命是从.一切按大官的意志而行,他可以给被发落的人定任何罪行,譬如盗贼、流氓,日本鬼子或者汉奸,然后根据其罪行施行不同刑罚.最常见的刑罚是打板子、罚跪、游街和被当马骑.其他人偶尔投中大官,对被处罚人一般采用一两种刑罚,走走过场,而大头不然,他会把所有刑罚施行一遍,先打板子后游街,再罚跪.大头最喜欢的是骑马.两个衙役把被罚人身子摁弯,二官三官搀扶大官骑上去,大官嘴里发出“得,驾――”的号令,马就同着院子奔跑.大官嫌马跑得慢,不停地伸手拍打马的屁股.大头骑在马上,洋洋得意,很有官相.极少的时候大头会失手,成为被惩罚人.他也不耍赖,任人宰割.可大官往往顾忌他的领袖地位,象征性惩罚一下,比如让衙役在他身上轻轻拍打几下就算打了板子,然后不了了之.

六个孩子中板凳最小,不仅年龄比其他孩子小一岁,身子也短小,精瘦.因为腿和胳膊生得细短,像四条板凳腿,大家叫他板凳.板凳就是有自知之明总是投衙役的人.但他力气小,准头也差,即便投衙役也常常不中,总成为被惩罚的对象.大头身高体胖,骑在板凳身上板凳吃不消,晃来晃去,摇摇欲坠.大头很不满意,恨恨地叫骂:“你他妈真窝囊,怎么总是投不中.”大头希望被惩罚的是其他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兔子是孩子们中最有心计的,大头说他狡猾.大头学过狡兔三窟这个成语,他觉得狐狸最狡猾,但把这个能修炼成仙的动物赐给他有点高抬他了.兔子生得眉清目秀,他从心里看不起大头,觉得他仗着爸爸是个副县长狐检测虎威,其实是草包一个.他也看不起板凳,板凳太懦弱,甚至猥琐,活该人人骑,但从内心又有点同情板凳,特别是被大头骑在身上摇摇晃晃时,他会伸出手用力扶持着他,担心他一头栽倒,摔个鼻青脸肿.兔子总想投中大官,跟大头一争高低,他的准头和气力不比大头差,差的是心理,他缺乏大头无处不在的自信,所以他投中大官的概率比较小,但总能投中二官或三官.

剩余的三个孩子一个叫三竿,一个叫四圆,最后一个叫五魁,都是绰号,他们几个属于没什么故事的人,下面的叙述中如果需要,或许能知道他们的大名.

说话问十几年过去,六个孩子都长成了青年.那一年六个人同时报名参军,同在一个军区服役:三年后又都转业回到家乡,分配在不同部门工作.

大头最顺,转业回来进了团县委,三年后便提升为副书记,又过三年当上了书记,可谓春风得意:板凳竟然后来居上,复员后分配在县畜牧局,苦干了几年竟然等到一个副局长的空缺.在正式公布副局长职务的时候,大头副县长的任命也下达了.其他几个人没有值得炫耀的,在政府机关或事业单位做一般干部,,最差的竟然是兔子,复员后分配到县里一家企业上班,一般工人,凭力气吃饭.大头说,兔子狡猾,有智慧,但没用到正地方,瞎了.

几年后,分管经济工作的大头政绩突出,提拔为县长,成了小县城的主宰.大头根基硬,市里甚至省里的一些领导干部都是经他父亲的手提拔起来的,有的握有重权,对老领导的后人自然是另眼看待.再加上大头个性突出,手腕强硬,所以尽管县委书记是县里的首席领导,但权力实际上掌握在大头手里.

做党政领导干部工作千头万绪,但归纳起来无非是两项主要工作――经济指标和社会稳定.经济指标好弄,伸缩性大,统计数字可大可小,都在手里攥着,攥紧点,水分少,否则就多,按照上面的要求填报,永远不会出错.难弄的是安定,而不安定的重要环节是信访,信访案件是上面考核下面的硬指标.超了,考核就扣分,出现严重的越级,造成重大影响的,官位都保不住.所以各级党委政府对信访工作始终保持高度警惕,对户重点控制,特别是在国家有重大活动期间,各级政府如临大敌,高度戒备.每个县都在市、省、设立工作联络站,派人常年驻守,遇有本地越级者立即控制起来,动用各种手段将其遣送回家,把事情灭于萌芽状态.

兔子成为者并且执着而顽固,是大头始料不及的.


兔子所在的企业是一个中型的电缆厂,有职工600人.它患有一般国有企业的通病,管理混乱,人浮于事,干部无责任感,职工没进取心,企业连年亏损.县长龙达――就是大头,下决心对它动大手术,让本县最有实力的二歪子出资,写断电缆厂全部资产,变国有为私营.当时国家正处在企业改制的热潮当中,大头的决策是一个大动作,在全市首屈一指,大头和二歪子都成了新闻人物,上了省电视台的《新闻焦点》.二歪子接管电缆厂,第一个动作是削减工人,600人的厂子减掉300,交给政府处理.

兔子下岗了.

兔子和大头小时是玩伴,然后是战友,尽管现在地位差别太大,毕竟还会有些情谊留在心底.兔子对下岗的工友们郑重承诺,由他出面找县长,定会让大家的生活境遇彻底改善.

大头的热情出乎兔子的预料,他拉住兔子的手咧开嘴毫无顾忌地笑着,还伸出手热烈地拍打着兔子的肩膀.

“兔子啊,你怎么总不来见我啊,是不是为当年总受我的指使耿耿于怀啊命中注定你永远都不会超过我的,你小子就认了吧.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呵呵呵.”

兔子的脸红起来,并不是因为大头提起了当年令人尴尬的事情,而是由心底产生的感动,把他的血液快速地涌动起来.叙了一阵友情,回忆一些往事,兔子才说明了来意.大头专注地听着,宽容地笑着,没有打断兔子的叙述.兔子直说得嘴挂白沫,眼圈发红,他觉得自己的嘴从来没有如此流畅过,心里从来没有如此舒坦过.大头站起身走到兔子身边,在兔子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两下,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等兔子走出县长办公室,大头的话仍然在脑际回响:老同学、老战友,你尽管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妥善安排的.

大头果然没有食言,没过多久,县人事局就通知兔子到县园林管理处报到.兔子拿着报到介绍信陷入两难境地.去吧,对工友们如何交代当初对他们的承诺怎样自圆其说不去吧,丧失了一次绝好的机会.园林管理处是吃财政饭的事业单位,旱涝保收,没有县长签字,任何人都进不去.兔子独自来到郊外的小树林里呆了整整一天,苦思冥想,终未能想出个两全之策.最终他还是把那张报到信撕成两半.好在兔子老婆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对男人做出的决定,无论自己认为对否,都会默默支持,就像当年他复员分配到企业之后,她劝他托托关系换一个好单位时他说“好男人顶天立地,绝不跪地求人”.她久久地看着他,然后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像个男人.”其实,兔子嘴硬,心里却酸楚得很.从小他就跟大头摞着劲,结果差距一下就拉开了.在部队时,大头当了副排长,而他也当上了班长,只差着一个台阶:退伍后大头进了团县委,那是个出干部的部门,用不了几年,大头肯定会青云直上.而自己呢,在企业最底层干起,什么时候才能熬上一官半职呢他和大头之间现在包括将来的差距,已经是霄壤之别了.在闷郁与不甘中干了几年,企业不死不活的日子渐渐把他的锐气磨秃了,智慧也蛇蜕皮一般,一层层脱落.兔子终于甘心做一个平庸之人了.

兔子再次出现在县长办公室的时候,大头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兔子一脸歉疚地赔着笑脸,斟字酌句向大头说明原因.兔子最后说:“几百名工人下岗了,生活没有着落,我不能一个人走了,丢下他们不管.”大头瞪大眼睛看外星人一样盯着兔子,然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他说:“兔子啊,什么时候学会悲天悯人了,想当救世主啊,你”兔子仍然谦卑着脸,继续述说着自己的理由.大头不耐烦了,“兔子啊,我很忙的,没有功夫听你瞎白话,园林处那个编制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去就去.”说着,从衣架上摘下西装往身上套,“我说兔子啊,咱们几个里面你是最聪明的,这些年怎么变得发木了.你呀,别弄些没用的,瞎操闲心,该干吗干吗去.行了,我要开会了.你回去吧.”

信是兔子起草的.十几名下岗工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天,最终决定.这些人中兔子是正经高中毕业,还当过兵,最有文化和头脑,都推举他执笔写信.信写好后,签名的达百人之众.

信访局把信转到县委县政府,大头一看头就炸了.李光明――兔子的大名首当其冲,赫然醒目.大头把信往桌子上一拍,气急败坏:“狗日的兔子,不识好歹!”信的内容很单纯,就是要工作,要吃饭.

大头决定亲自接待代表.再次面对兔子,大头有了一种厌恶的情绪.兔子坐在大头面前突然一改往日的萎缩状态,变得目光炯炯.大头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儿时那个狡猾的兔子,心中不禁一惊.大头很容易控制住了烦躁和厌恶,脸上铺开和蔼的笑容.

等代表们把信的内容复述一遍后,大头说:“企业改革是大势所趋,现在全国都在搞企业改制.改革嘛,就是优胜劣汰,能者上,庸者下嘛.人人都有一双手,你们完全可以二次创业,充分发挥你们的聪明才智,在改革大潮中大展宏图嘛.”

工人代表你一言我一语,用最朴实最的语言,回击大头的冠冕堂皇.有人说:“你们的出门坐车,吃饭进酒店,我们一家人就指望我这点工资呢,现在没地方发工资,我们喝西北风吗”有人说:“改革好,俺双手赞成,但改革是越改越好,说是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可现在你们让二歪子成了千万富翁,让我们成了穷光蛋等”兔子始终保持着沉默,他盯着大头那张口若悬河的大嘴,眼睛里射出冷峻的光.最后兔子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他说:“电缆厂的资产有4000万,卖给二歪子只折合了1000万,国有资产损失3000万,这也是改革所必须的吗这种以损害国家利益为代价的交易,某些人从中得到了多少好处呢”

气氛瞬时剑拔弩张.大头与信访局的人耳语几句,然后黑着脸走出了接访大厅.信访局的人解释说县长有重要会议.今天接访到此为止.

兔子触及了一个非常敏感也非常严重的问题.兔子不相信大头会在这个交易中捞了什么好处,以他对大头的了解,这人虽然有些蛮横傲慢,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立场坚定,甚至嫉恶如仇.小时候,他倚仗领袖地位,常常打抱不平,充当弱小者的保护伞.有一次学校的几个大男生欺负了他们班一个女同学,大头号召班里的男生围攻了那几个比他们高一头的大男生,把其中一个打成重伤.碍于大头爸爸副县长的职务,局出面做了受害人的工作,经济上给了些赔偿就不了了之了.大头因此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其领袖地位更加巩固.大头也不是一个贪财的人,小时候大头家境比别人好,常常从家里偷些糖果点心之类与同伴分食.即便是他特别喜欢的东西,只要有人索要,他从不吝啬.但兔子认为,大头不腐败,不能证明下面的人不腐败,肯定有人从中获益,大头是被蒙在鼓里.大头要的是政绩,对政绩太专注,往往会头脑发昏受蒙蔽.

兔子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物,不只是在大头面前,跟任何人比,他都是个小人物,尽管小时候他曾立志要成为一个大人物.兔子知道,现在要想成为大头那样的大人物,除非江河倒流,乾坤颠倒.但历史上有很多人是从小人物跃升为大人物的――刘邦、项羽、孙中山、袁世凯,包括,原来都是小人物.但兔子不行,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是小人物,无论如何成不了大人物了.但小人物也是人,也要活出个人样来.

第二封信直接送到市信访局后,兔子感觉自己骑在了老虎背上,想下来都难了.兔子既然想好了这样做,就没打算回头.即便是骑在老虎背上,何须要下来呢老虎如果插上翅膀,载他直上云天也未可知呢.

市信访局把信转到大头手里,大头怒不可遏.他不相信兔子会如此不识好歹,小时候就感觉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肚子花花肠子,总想着算计人.尽管他不会把区区一只兔子放在眼里,但蛤蟆翻不了天,兔子急了却会咬人.

兔子和几个骨干成员被控制了.同时县里把电缆厂大部分下岗人员进行了妥善安置,基本上把局面控制住了.按说,事情有了这样的结果,兔子也算对大家有了交代,去园林管理处上班就行了.可兔子的心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一顿一顿地痛.3000万这个数字在他的脑袋里纠缠成一团乱麻,怎么扯也扯不清.这个信息是在国资局上班的三竿透露给他的.三竿的名字叫刘大钧,因他瘦而高,怎么看都像一根竹竿,在家排行三,所以就有了这个绰号.三竿比兔子幸运,复员回来靠父亲的关系,进了财政局下面的国资局,虽然只是个一般干部,却能过上风调雨顺的日子.企业改制进行资产审核是由国资局一手操作,所以他对其内幕了然于心.三竿听说了兔子的事情,主动找他透露了这个信息.三竿是个精于算计的人,说话的时候嘴里总挂着数字,所以他说出的一连串数字精确到小数点,让兔子感到震惊.兔子感激三竿对他处境的同情,但也清楚他主动向自己透露信息的隐秘动机――他嫉妒大头,希望他栽跟头.

兔子单匹马到省政府的消息在县政府引起轩然大波.兔子在决定继续的那一刻,曾想到自己的动机是什么是跟三竿一样出于对大头的嫉妒吗难道早就泯灭的与大头一争高低的想法死灰复燃了他想不清楚,或许是,也许不是.他清楚,此次的目的与初次的性质完全不同了,现在涉及的是一个可以把一个或一伙人置于死地的命题.所以当他为此纠结同伙的时候,遭到了所有人的拒绝.兔子沮丧到极点,他几乎陷入绝望之中.至此,他终于看清楚了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市委办公室主任给县里打来,说省里通知去领人,那个者很难弄,有关领导非常生气.最后主任在里说:“你们赶快把中提到的问题落实一下,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抓稳定,一定不能出什么问题.”

大头在县委常委会上大失其态,他的声音几近咆哮:“信访局的人他妈的干什么吃的怎么控制的他妈的一只兔子,就让他这么蹦来蹦去!”

兔子憔悴得让人心疼.几天的时间,人完全变了个样子,脸瘦了一圈,胡子杂草一样堆积在一起:肤色黑黄,眼睛呆滞无光.他被人从省里弄回来关在县局反省,几天功夫,人就变成这样子.兔子长了一张娃娃脸,小时候那张脸干净得像刚出笼的馒头,现在竟然弄成这样.

酿了一身怒气的大头见到兔子后全泄了.看着兔子的样子,他蓦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些情景,心里一酸,眼睛竟然有些湿润.

“兔子等哦,李光明同志,咱们是同学,又是战友,我龙达没有对不住你地方啊,你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懂经济吗改革是大趋势,全国都这么搞,我不搞能行吗一个连年亏损的企业,账上的资产都是虚的,4000万卖给你你要吗等算了,不说这些了,回家好好休整一下,把身体养好了去园林处上班吧,如果觉得不合适,我可以再给你调.今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大头是那种小时候面部特征就大致固定下来的类型,他说出这番充满人情味的话时,脸上仍然是一种傲慢自信的神情.

市纪检委的调查组在县里查了几天电缆厂改制的账目,正如龙达说的那样,原有很多资产都做了坏账处理,基本没有什么漏洞,定了个内容不实的结论,人就撤了.

四圆和五魁把兔子弄到小酒馆里叙旧,酒喝得不凉不热.

兔子不肯来,他没有心情喝酒.四圆和五魁软磨硬拽,才把他弄来.

兔子精神萎靡,脸上的痛苦和委屈还没有散尽.

四圆和五魁没话找话.

四圆问五魁:“板凳怎么不来通知他了啊等不就是个副局长吗,弄得真像个官儿似的.”

五魁说:“也难怪,人家好歹也在卯簿了,还要进步呢,不像咱们,瘸子的腿――就筋了.你们说说,板凳这王八蛋小时最没出息,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到头来反倒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等对了,这小子副局干了有年岁了,也该扶正了吧,他想升官可得指望大头呢等”

“三竿也没来呀,这小子从小就会耍滑头,一包包心眼儿,都用到算计人上了.这个大头也是,好事想不到咱们.柿子专拣软的捏.”四圆开始骂骂咧咧,尽数大头的种种劣迹,说他是踏着弟兄们的血迹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当了官全然不为弟兄们着想,见利忘义,是个十足的混蛋!

五魁捅了四圆一拳说:“你他妈还没喝就醉了,胡说八道!来,咱划拳,划拳.”

“就他妈知道划拳,真是你爹的种,一点错不了.你爹划了一辈子拳,老划五魁手,每划必输,你这个名字也是罪有应得,嘿嘿嘿等你别忘了自己的使命,我可是不愿意来,是你拉我来的,王八蛋才愿意做他大头的帮凶.”四圆一直和五魁不分高下,说话办事从不相让,总想高出他一头.见面就磕.

“司徒原,你他妈不够意思,猪鼻子插葱,充什么象!从小到大,你就巴结大头那王八蛋,口袋里有块糖都舍不得吃,给他留着.结果怎么样他当了县长,你不还是个小科员,他也没提拔你呀.”五魁本是一个把脸长在心里不露声色的人,被四圆一顿抢白,竟也难捺了.

“王先进,你别他妈寒碜我,你爹一辈子都想当先进,结果喝成个酒晕子,就没正经上过一天班,白拿周家工资,到退休也只混上了副科级.他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给你取个名字叫先进,做梦都希望你先进,结果是卖了秫秸写干草,越倒腾越短.你他妈才巴结大头呢,年年都去进贡,以为别人不知道,哼!”司徒原情绪激动,说得唾沫四溅.

“行了,别吵了,我知道是大头让你们来做我工作,不让我.你俩带着一肚子怨气,自己的牢骚都没处发,还有什么理由来说服我呀”兔子干了满满一大杯酒,眼立刻就红了,“狗日的大头也是机关算尽,他给你们俩许的什么愿当科长局长等算了,啥也别说了,再说我跟你们急,他娘的喝酒!”话未落,兔子又把一大杯酒灌进去,然后把酒杯一摔,直挺挺站立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走泄了的钟表,重新被拧紧了弦.

四圆和五魁愣怔地看着兔子,怎么看怎么像一条急红了眼见谁咬谁的疯狗.他们暗自庆幸,幸亏从头至尾没说一句对兔子不利的话.

县里的企业改制如火如荼,一些国有和集体企业纷纷效仿电缆厂的成功经验,变国有、集体企业为私营,一大批身价逾千万的私营企业家脱颖而出.大头雷厉风行披坚执锐的领导才华,得到了上级的首肯.

兔子在北京出现的信息传到县里,大头震惊了.时值年末,正准备召开,兔子出现在北京,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大头失去了最后的忍耐和宽容,咬牙切齿说出两个字:有病!

兔子失踪了.

兔子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无影无踪.

兔子老婆哭闹着闯进了县政府.大头避而不见,那个女人喊着龙达的名字骂不绝口,说他男人被大头害死了,死不见尸.最终她被一群保安拖出了政府大院.

板凳的出现让大头感到意外.

“这么多年不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吧”说着在他胸口捅了一拳,“吃了这么多年官饭,怎么还这么瘦啊,真不给长脸,呵呵.今天来不会是让我骑马的吧,哈哈哈.你小子,小的时候最没出息,最多做个衙役,想不到也当了副局长了,人真是不可貌相啊等好好干吧,前途无量.呵呵等”

板凳说:“让我去看看兔子.”

大头愣在那里:“等你去看就是,来找我干什么”

“我去过了,他在B市精神病院,那里的看守说没有你的话,谁也不能见.”

大头有点愕然:“你怎么知道的等他的确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什么人都不认识了,你见不见他没有什么意义.”见板凳疑惑的神态,他接着说,“你瞪着我干什么我说的是真的,这也是为了他好,为他早点治好病,耽误了人就真废了.考虑到他家庭困难,所有费州由县政府出等”大头在板凳面前来回踱步,思维回到了很久以前,“板凳你说,咱这帮弟兄中就数兔子聪明,我一直就说他狡猾,可他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你说,是不是应了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句话.”

板凳脸色阴暗下来,眼睛有些潮.他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大头送板凳出门时说:“咱弟兄几个能混到今天这样不容易,就是兔子出了这事儿,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等抽时间弟兄几个聚聚,我做东.”大头握着板凳的手继续说,“你们局老林快退了,你也该扶正了.放心吧,有我呢.”

不久,县委书记调走,大头晋升为县委书记.

五个人喝了六瓶五粮液,都醉得一塌糊涂.大头觉得这几个小子有意糟蹋他呢,几百块钱一瓶的酒.可劲儿瞎造,知道是他写单.

出了酒店,三竿兴致未尽,说:“送佛到西天,干脆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四圆说:“好,好,去泡脚吧.”五魁急忙拦挡说:“那怎么行,咱们可都是国家干部,大头又是县长,不,现在是书记了啊等那种地方怎么去得.”大头呵呵笑着说:“放松放松,打保龄球,健康高雅.”

老板见新任书记到了急忙迎出来,怎么写作员忙不迭去泡茶.

大头边脱外衣边对老板说:“清了场子,关门,今天就我们弟兄几个玩.”

大头端起杯子呷口茶问:“怎么玩儿”

三竿说:“滚球呗,还能怎么玩儿”

四圆说:“滚过来滚过去的没什么意思,真不如去泡脚.”

五魁说:“就你事多,那地方不是我们去的地方.”

大头掐着个球晃来晃去,“还真没什么意思等对了,我们投五官吧.”

“投五官”四个人异口同声,“怎么投”

“老板,拿几个瓶子摆前边来”大头说,“就用球投,一样的.”

六个白色的瓶子按照大头的意思依次摆好了.三竿说,“可惜兔子不在.”

大头兴奋的脸沉下来:“老板,撤掉一个吧.”

撤掉了最下面一个“衙役”,金字塔缺了一条腿.

“剪刀、石头、布”大头看着几个人问.

“当然.当然,老规矩.”

大头出了拳头,结果第一轮就被淘汰,四个人伸出了四只巴掌.

大头说:“狗日的,原来都出剪刀的,怎么说变全变了,商量好的吧”

三竿说:“书记大人,你以为只有你会变啊,改革时代,大家都在变呢.”

最终板凳赢得了先投权.板凳擎一只球在手里犹豫不定:“龙县长,哦,该叫龙书记了,叫习惯了,还真难改口.还是你先来吧.”

“什么县长书记,不都一个样,呵呵呵等板凳啊,你这是干吗从小你就没得过先投权,现在是来之不易啊,怎么能轻易让出来呢再说了,让你先投你也就是投个衙役,从小你就这德行,呵呵,大官是谁的可不分先后.”

板凳点点头说:“是,是,官该谁当就是谁当.”

板凳擎着西瓜一般的球上下比量着.看起来球比他的脑袋大出了许多.

板凳出手了,球咕噜噜滚出,直奔正中大官而去.光啷啷,大官应声而倒,在地板上磕磕碰碰一阵,不知滚到何处去了.

大家齐声叫好,这么多年,板凳终于扬眉吐气一回.

大家依次投掷,结果球球命中.

大头手里掐着球愣在那里,这是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呵呵呵,好,好!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认栽,认栽.”看看大家都不说话,他接着说,“愣着干吗来,板凳,公事公办,我认打认罚.”

板凳有点不知所措,头脑一片空白.他此时觉得,原来也是很不容易的.

“板凳,愣着干吗,打书记板子,罚跪等骑马,骑马!”大家极力撺掇.

“呵呵,来吧板凳,小时候总是骑你,今天你也风光一回.今天没有书记,全是弟兄,你想怎样就怎样.”大头一派大将风范.

大家把板凳簇拥到大官的位置.

板凳站在那里如芒刺在背,浑身难受.

“说话啊板凳,愣什么呀”

“一辈子说不定就这一回了,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等”板凳看着大头鼓足勇气问,“我说了真的能算吗”

“当然,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只要别夺我书记的位子,我屁股还没坐热呢,呵呵呵.”

板凳定定神认真地说:“放了兔子,他没病.”

你想拯救谁

“老木得了种怪病,你知道吗”老裴在街上遇到我忙不迭地告诉我说.“你家的怎么回事,总是打不进去.连续打好几天了.”然后他这样埋怨我.

“忘交费,停机了,这不刚刚去了电信局.”我知道交了钱立即就通了,电信局的账往往算得很精确,一分钱也差不了,计算时间也是,不会让你吃亏,也不会让你沾光.但现在通不通都不重要了,想在里跟我说话的人现在就站在我的对面.见我有些麻木不仁,老裴的目光有点急切起来.里面竟还有些湿润.他只要稍一激动,眼睛便会湿润,水汪汪的挺可爱.可惜他不是个作家,狄更斯说过,作家的眼睛应该永远是湿润的,悲天悯人的湿润.

“怎么,你不想知道”老木的眼睛更加湿润了,里面的水似乎要滴出来.

“想.什么怪病怎么个怪法”我觉得这个世界天天都怪怪的,人得个什么怪病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但我还是想知道,一向理智得像个领袖的老木究竟得了什么样的怪病.

“老想说话.”

“呵呵呵.”我笑了,“这算什么病,也没什么怪呀,想说话说不就是嘛.”我倒觉得老裴的神情有些怪怪的,于是接着说,“人长了个嘴,除了吃东西就是说话,不让说话还不得憋死个毽.”

“不是,是那样等”老裴的手努力地比划着,“是想在那种人多的场合,就是大庭广众之下说话.”

“演讲”

“对,对,就是演讲.”

这的确有点怪,老木一向沉默寡言的,而且也不善于张扬.

我愉快地接受了老裴的建议.十分钟后,我们面对面坐在了一家小酒店的一个雅间里.

酒店临河而建,从房间的窗户里对那条不算宽阔的护城河一览无余.

“前几天这河里淹死了人.”老裴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那条缓缓流动的河,“才十五六岁的一个少年.”

“知道.听说那孩子落水时,河岸上有许多人围观.”

“没有一个人下去救他.”老裴说着,眼睛又湿润起来.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的河,他一定在想,检测如那一天我们两个人也在场,会不会跳下去救那个孩子呢因为我现在就这样想着.

从今天早上,天空就一直阴着,现在竟飘起了小雨,缠缠绵绵的那种.雨丝飘进河里,把舒缓的河面撩得很乱,就像我们的思绪.河边的垂柳被雨水洗得透明,微风一过,缓缓摇动,发出轻声呜咽.

我们点的几个菜上齐了,屋里飘满油香.

我们开始喝酒.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姑娘从门口探进头来问:“要怎么写作吗先生.”我看着老裴,老裴摆了摆手说:“不要.”那姑娘化了妆的脸便不见了.

“这种女孩子是专门陪酒的,能喝着呢,肚子像个巨大的容器,多少都能盛得下.有的还干那种事,当然你得舍得掏钱.”老裴似乎很精于此道,说得漫不经心.

“还是说老木吧.”我先自有了一种检测装正经的羞愧感,因为即便我还没有长出敢跟这样的女孩子调情或者直接那个的胆量,但我心里很想听老裴说点那样的事.下着小雨,喝着小酒,过把嘴瘾,调点,该是另有一种风味.男人似乎都是这样,我怎么会免俗呢.

“老木的老婆是在过了年后的那几天里,发现他表现异常的.”老裴咂了口酒,又夹了口菜,慢慢地咀嚼着,似乎在咀嚼老木怪异的目光.

究竟有多长时间没见过老木了,我也说不清楚,感觉很久很久了.现在的人都很忙,也说不上究竟在忙些什么,反正大家见面的机会很少.除了在单位上班,大部分时间是在家窝着,即便是上下左右的邻居,也很少见面.老木的性格与我们有较大差异,在一起时他总是很少说话,对我们说的话包括做的事从来不置可否,似乎他是一个智慧大师.不屑于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为伍,与我们聚是一种无可奈何,是对我们自尊的一种施舍.或许我这话说得重了,也许是庸人自扰,其实人家根本什么也没想,就是不喜欢说话,仅此而已.

我的思绪的游离引起了老裴的不满,他说,“可是你让我说的,怎么心不在焉的.”任何人说话都希望听的人全神贯注,很会说话的老裴尤甚.

“哦,没有,我在想老木呢.”

“想什么”

“他的理智和沉默.”

“等谁也想不到的啊.”老裴无奈地摇头,想来他对此也深有感触.

“接着说吧.”

“那一天,大约还没有过正月十五吧,老木他们一家人去逛商场,那是全市最大的商场,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攒动的人头,始终把里面填得满满的.老木的老婆说,老木那一天对商店里的任何商品都不感兴趣,包括那些伸手可触很性感的模特儿.他的目光始终很特别地盯着商场里面来来往往的人,目光有些迷茫,但又似乎非常专注.突然等你猜他老婆听到了什么”

“行了,别卖关子了,往下说.”老裴与老木比起来,是那种爱说又好卖弄的人,他能把小事当大事说,没有的事也能说出事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但他还是挺讨人喜欢,或许正是因为他这张无所不说的嘴.我琢磨着他的话,但我想象不出老木在那样的场合能干出什么怪异的事情,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任何一个他不认识的或者认识的漂亮女性拥抱,也不可能跟一个他不相识的任何一个男性握手寒喧.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她听到老木突然大叫一声:同志们――”老裴的手臂高扬起来,目光里也满溢,“你想想那效果――各种各样的目光在一声喊叫中一齐聚拢过来的效果.”

“他就那么大叫了一声”

“是的,就这么大叫了等好戏当然还在后头.”老裴的确很会讲故事,每到关键的时候他总能沉得住气,且恰到好处.我拿不满的眼光看他,意思是告诉他,我可不是那些智力低下的听众,我始终不会为他的这种近乎说书艺人的拙劣表演所动,更不会为他喝彩.

他终于继续讲下去了,“他老婆说,接下来,老木当着那些拥挤着的人说了些让她不可思议的话,她似懂非懂,所以也就没怎么记清楚,只记得什么腐败、道德、堕落、性解放之类的东西.她当时听到自己的男人这么胡言乱语.脑袋涨得像一只气球,用手指一弹就能破了.她说,那时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木的老婆我见过两次,粗壮厚实的一个女人,与瘦弱的老木形成鲜明的对比,反差挺大.那时真若有一个地缝,怕她断难钻进去的.

“那些最初以为老木是一个商品推销员,为了吸引顾客而如此别出心裁的人,在他满嘴的胡说八道里,明白了他们是遇到了一个疯子,神经,或者白痴.老木的老婆说.她当时看那些人的目光就是这样的意思.”

老木有一个女儿,正在读高中吧,既然是一家人逛商场,他女儿那天肯定在场.她对父亲惊世骇俗的表现该是什么反应呢一个未涉世的女孩子,怎么会受得住如此之大的突然变故呢

“老木的女儿是叫毛毛吧”

“你想知道当时毛毛什么反应吧毛毛当时也在场,也怪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却表现得出奇地平静,对爸爸的表现非但没有大惊小怪,反而平淡地看着爸爸表演.似乎老木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对他这样的表现似乎是司空见惯的.”

“哦,是老木老婆告诉你的”

“是啊,她亲口对我说的,她还说毛毛这孩子怪怪的,不会也有什么病吧.”

“遗传那等以后呢”

“匆匆把老木弄回家后,他的老婆嚎啕大哭,天似乎要能塌掉了.她知道,老木这下病得不轻.”

果然病得不轻,这种超乎寻常的行为,与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一个陌生的女人或无缘无故开口骂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他应该去医院好好查查.

所以我问,“看医生了吗”

“去了,查了一通,医院刚进的世界最先进的设备都用了,什么病没有.”

“还真有些怪,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在某种适当场合就会偶然发作.”我用了“偶然”,是希望他的这种表现只此一次.当然他不可能只此一次,那样自然就没有了以后的故事.

“不知道,也许是吧.”

我们闷闷地喝酒.

老木在宣传部门上班,四十大几了,熬了一二十年,仍然是个科员.我想,是不是长期怀才不遇的压抑和委屈,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呢可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不可能人人都能,人人都是精英.我们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挣大钱,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做凡夫俗子.关键是我们要有知足常乐的心态,心中不能有太多的奢望.可以把一个好人变成坏人,把一个正常的人弄得不再正常.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把二胡.

“请问二位先生,要听曲儿吗”

“什么曲儿”我问道.

“看先生什么胃口了,荤的素的都有.”

“怎么说”我感到新鲜,“什么是荤什么是素”我不由想起了某部电影里面那操琴卖唱的人.“月儿弯弯照九洲等”他应该穿上大褂.头上再戴顶瓜皮帽.

“荤的有‘王局长夜遇神秘女郎’,素的有‘一轮红日升起来’.”

“你唱自拉自唱”

那人摇摇头,然后向外摆摆手,随即进来一个穿旗袍的姑娘.姑娘身子有点胖了,把大红的旗袍胀得像充了气.

老裴像打发陪酒女孩那般打发了他们.

“其实该听听的,挺新鲜的事儿.”

“俗不可耐.”似乎他们打断了老裴的叙述,让他有点扫兴.

说起来,他们也算是演艺圈里的人了,只是他们的表演形式和场所与那些大腕们不同罢了.记得去年夏天在一酒店里喝酒,曾有专业艺术学校的毕业生在那里收费卖唱.他们在这样的小地方卖唱,挣点小钱,也算是自食其力,不容易的,自然与那些出场费动辄几百万,身价上亿的大腕巨星们不可同日而语.近闻国内一艺员出资两亿元购写个人豪华飞机,不知消息是否可靠,但我相信他们如果不抢银行,不会有那么多的钱.一个县一年的财政收入才多少

我们继续喝酒.

风似乎大了,吹摆的方向也乱,时而把雨掠在窗玻璃上,一缕缕滑落,像泪流满面.

“还说老木吧.”我知道老木下面还会有更精彩的表演.

老裴继续说老木,“那样的事情以后又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一家饭店里,一家人给他过生日在那里吃饭,正吃着他就发作了,当着很多的食客他胡说八道了一通,把很多人的胃口都给倒了,据说有的人当场呕吐了.”

我觉得老裴有点夸张了,谁的胃口会那么浅呢如果真如他说的,那也是因为吃得东西太杂,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一古脑往肚子里塞,犯了相克的禁忌.

“家人很快就把他弄走了,没有惹出什么麻烦.而另一次是在马路上,却惹了不大不小的麻烦.那一天他老婆正陪他散步,他突然又发作了,腾地一下就蹿到了路边一个高高的水泥台子上大喊大叫起来.一会儿,交通就堵塞了,长长的马路上塞满了人和车.那情景有些像当年救亡青年的热血演讲,义正词严,慷慨激昂等”老裴又要停顿了,但我已经知道了结果.

“结果可想而知,被招来了,以为是有人聚众闹事,列队包抄,如临大敌.最终老木被带到了巡警队.”

“壮哉!快哉!”我觉得喝进去的酒已经流进了血液里,有了种奔涌的激越.

说着话,一瓶酒已经喝光了.老裴问,还要吗我说要,这酒怎么越喝越淡.于是,叫了怎么写作员又拿上一瓶酒精度高些的酒.记得老木是爱喝高度酒的,且酒量颇大,一次能喝一瓶.一般人喝了酒话多,咸的淡的有用没用的都说,而老木喝再多的酒依然沉默,什么话也不说,可现在他怎么突然那么想说话了呢且采取了一种振聋发聩的形式.

“以后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老裴似乎不太习惯高度酒,喝一口狠狠地皱了下眉,说出的话也有了一种烈炝:“妈的,你说这算什么病呢把他关在家里,他还是说,对着墙说,对着镜子说,对着家里的人说,说那些乱七八糟的鸟语.妈的,日怪!”

“或许该叫演讲癖吧.”

“对,他老婆就是这么说的,说是一个省医学院的教授这样诊断的.”

“找到了病根,就该对症下药.”如果我是老木的老婆,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老裴下面的话,证实了人的聪明才智在关键时刻能够发挥得淋漓尽致,聪明的人往往在一些问题上不谋而合.

老裴说,“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有人给老裴的老婆支招儿,安排适当的场合让他去演讲,过足了瘾,病就不治而愈.”

“学校.”

“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听说过了”老裴露出失望的情绪,尽管他很喜欢讲故事,但他不想对一个已经知道内情的人讲那毫无新意的故事.

“没有,我这么猜的,也只能去学校.”

“说得对.托了若干关系,还送了礼,那个中学的校长终于同意让老木以一个历史副教授的身份(身份自然是虚拟的,为的是能名正言顺),到初三的一个班上去试讲,但讲稿他们要严格审查,还要等”

“你简洁一点,”我打断了老裴,我觉得他讲什么事情都拖泥带水,“有些过程就别说了,说那讲稿的题目.”

“等我记不太清了,她老婆告诉我的,似乎是什么柳下惠坐怀不乱与性道德之关系什么的,还有什么道德大裂变之类.反正是记不清了,挺长的一个题目,还有副题.”

老木如此义无反顾地反常,却也不能免俗.突然在某一天,我们居然发现很多年以前柳下惠竟然与我们居住在同一个城市,于是我们的城市便有了这个道貌岸然的品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老木的演讲竟也要打出这个品牌,我不禁怀疑他是真的病了,还是故弄玄虚.但我必须听下去,我想知道结果.

“讲了”

“讲了、校长看了讲稿后竟然大加赞许,他说现在的中学生很不像话,道德意识异常淡薄,谈恋爱的,沉迷网络的,打架斗殴的,跳楼的,应有尽有.给他们讲讲这些很有必要,是雨中送伞,雪中送炭.”

‘‘歪打正着,该老木露脸,扬眉吐气.结果怎样”

“可想而知,”老裴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着,“开始讲性道德、柳下惠时,学生们听得还算认真,课堂纪律也不错.校长坐在下边,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欢愉,他当时肯定在想,不但不用花钱,人家还给送礼来做如此精彩的演讲,这样的便宜可谓世间难得.演讲成功,说不定还能开创个典型,在全市学校推广呢.”老裴又停住了,一个人长期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这叫积习难改.我知道,这个故事就要结束了.

趁这空儿,我为这个故事设想了很多结局,但没有一个理想的,因为它毕竟掺杂了太多我个人的好恶和爱憎.

老裴没有看到他所希望的我的迫切表达,但他不得不继续讲下去,故事总是要有结尾的,无论这结尾是否精彩.

“可好景不长,讲到道德规,他居然讲什么雷锋精神,助人为乐,拾金不昧,还什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竟然还引用了很多像‘孔融让梨’、‘卧冰求求鱼’那样的典故,你想,那些学生还不乱呀,小儿科嘛.现在的学生,是网络的主宰,他们知道的事情绝对不比我们少,他们的价值观与我们不可同日而语

“是得乱,不乱反而不正常了.”

我能想象得出老木在学生面前的道貌岸然和尴尬.老裴说得没错,现在的孩子绝对不能小觑,他们的头恼绝对比我们发达,他们的一些想法和行为经常让我们瞠目结舌.有一个小学做过一次问卷渊查,问学生长大后的志向.学生们的答案五花八门,有的想当演员歌里,在舞台银幕上红红火火,名利兼收,有的想当作家、抄袭别人的文章,不费什么劲也能成名.有一个最甫人的孩子最大的理想竟然想当,说当不仅可以有权有钱,最重要的是他的父母不会下岗,家里可以住上漂亮的楼房了.

“吹口哨的,窃窃发笑的,交头接耳的,乱哄哄的一堂.有几个男生竟当堂向老木提问,说教授先生,柳下惠为什么坐怀不乱,据说他是阳痿等教授先生,您听过一首老歌吗,东北人喁的,有一句歌词这样唱:雷锋叔叔吃了‘伟哥’,是不是跟我们一样棒呀!”

老裴用这样的戛然而止结束了他的故事,给了我无限想象的空间.

“该如何收场呢”

外面的雨稠密起来,窗外灰蒙蒙一片.我感觉酒劲撞上了头顶,眼也迷乱起来.我心里不禁念叨:老木呀,老木,你病得可真是不轻呀!

空气变得凝重面压抑.

隔壁的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了那胖女孩唱曲儿的声音,还有那把琴音苍老的二胡.我想听听王局长如何夜遇神秘女郎,和女郎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以此冲淡一下沉闷的情绪,可断断续续的只是一些男女放纵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真切地传送过来.或许她唱的是“一轮红日升起来”呢.一轮红日照亮了那些听曲儿的男女,让他们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也灿烂起来.

我们在酒店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出来时雨已停了.河面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老裴给我打来了.他说,老木被送到精神病院了,他现在不再演讲了,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我说了,我拯救了我的灵魂.

顿了顿老裴接着说,“你说这是什么事呢,他是不是想拯救世界啊.”

老裴这次终于把老木说的话记清楚了,甚至是一个字都不差.我记得这似乎是马克思说过的一句话.

后来听说老木从精神病院跑了出来,在穿过马路时被一辆卡车给撞飞了.肇事的车跑掉了,老木躺在马踏,血汩汩地流着,没有人去救他,因为有人说他是一个疯子.老木穿着精神病院满身都是蓝色线条的病员服,像马路上,丰出的一朵诡异的花.

责任编辑 赵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