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曹乃谦小的母题叙述策略

更新时间:2024-03-25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5669 浏览:19220

摘 要:曹乃谦的小说虽取材于70年代的雁北农村,但有意淡化时间和空间背景,以片段化故事着笔于食色本能给人们造成的强大冲击以及由此带来的生存悲剧.为展示这一主题,作品多采用有限全知的叙述视角,配合以内视角和外视角,给读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

关 键 词 :曹乃谦 生存母题 叙述策略

一、引言 论及曹乃谦,几乎无法绕开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的评价:“有的读者也许会认为曹乃谦的语言太粗,脏话太多.其实,他是一个单纯立身在农村里的作家,他的耳朵很灵便,他会把农民的语言搬进他的小说里.我自己认为他的文学艺术成就非常高.我最大的希望是曹乃谦的小说子啊台湾出版之后,大陆的出版界会发现他是当代最优秀的中文作家之一.”①马悦然还认定曹乃谦和李锐、莫言一样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虽然此语于曹乃谦未能成谶,却拉开了曹乃谦及其作品为当代文坛瞩目的序幕.尽管北京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教研室在2007年6月17日展开的“关于曹乃谦作品价值和定位的讨论”更倾向于“内容重复”“格调不高”“迎合西方世界对中国在政治与民族上的双重偏见想象”“手法单一”“难以承担应有的文学使命”等,以致曹乃谦有被“过蒙拔擢”之嫌,然而主持人邵燕君的总结切中肯綮:“我们首先应该承认,曹乃谦确实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作家等曹乃谦的被‘发现’不仅对文学史有补遗之功,对当下创作也是一个有益的警示.他对叙述的研究,对‘留白’的爱好,对语言近乎吝啬的精简,都如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日益松弛芜杂的当下创作.”②本文认为,曹乃谦及其作品的分量还不止于此.

二、原罪与惩罚 学界对曹乃谦小说的主题与价值取向似乎颇有微词.如刘旭《世纪母题与诺贝尔文学奖的叙事契约》所言:“作为《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的隐含作者的曹乃谦,他所遵守的更多是与西方接受者的叙事契约.对于中国当代作家,诺贝尔文学奖是东方和西方之间最大的文化契约,而且是一个不平等的他者化的文化契约,因为它意味着有意而为的阴暗的误读.但就是这个强大的叙事契约造就了权威的默认叙事因果链,曹乃谦的叙事即是此种因果链的忠实奴仆,不然其文本中雁北人民那些多年如一的肮脏且扭曲的怪异生存状态的产生就难以解释,其叙事动因也不知从何寻找.”③这篇文章怀揣后殖义的理论武器,似乎暗示曹乃谦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是迎合西方文化标尺的量身.此外,上文提到北京大学中文系2007年对曹乃谦的讨论中,有人提出曾专门到雁北实地考察,发现现实情况与曹乃谦作品所描述的基本不符,并由此推定曹乃谦有意求新求怪,其创作是西方文化视角下的产物.本文认为这些推定不免失之简单:曹乃谦作品的价值不在于是否还原了特定时空语境下的雁北生活,而是抓住了“原罪与惩罚”这一中西文学的普适性主题,而这才是曹乃谦与诺贝尔文学奖的叙事契约.

曹乃谦对《作家通讯》编辑室提出的问题“你的创作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给出了这样的回答:“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对于晋北地区的某一部分农民来说,曾经是一种何样的状态.”④表面上看,曹乃谦的写作目标似乎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但在实际创作中,除却《佛的孤独》突出背景外,其他作品的时空界限始终退居后位,似隐似现.何况《佛的孤独》也主要不是对那段历史的反思与清算,而是另有着笔处:善缘和尚与“我”之间真挚的情感以及善缘和尚身上散发的人性之善.曹乃谦的小说不刻意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时空背景被淡化,突出人物性格的群像而不是个性特征,如贞贞(《沙蓬球》)、穗儿(《山的后面还是山》)、酸枣(《野酸枣》)、小嘧嘧(《冰凉的太阳石》)、斋斋苗儿(《斋斋苗儿》)、亲圪蛋(《亲圪蛋》)的共同特征是出身底层,淳朴、善良且对情感有执着追求,至于个性则表现并不突出.曹乃谦的作品缺乏环环相扣、跌宕起伏的情节进程,情节多由生活片段拼接而成,散文化倾向明显,作品的看点不在曲折离奇的故事.此外虽然作者似乎在努力通过各种方式(如突出雁北方言等)还原雁北当时的生活,突出故事的空间感,但其创作的“陌生化”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与主题是撕裂的,其结果更倾向于营造形式本身的审美效果.所以有评论称曹乃谦的作品不能把握历史脉搏,没有大气磅礴之势,未能担当宏大叙事的历史重任.然而从另一方面看,这些作品在褪去浓墨重彩的时空背景、卸掉沉重的历史担当后,却呈示出“原罪与惩罚”这一人类共通思考的普适性话题.

代表曹乃谦创作成就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紧紧围绕食色主题展开.但小说有意将人们的夸大至变态的程度.《吃糕》是人们食望的极致呈现,《蛋娃》中蛋娃因为没被请去吃油炸糕以折磨死苍蝇甚至锄断老柱柱家的玉茭苗作为报复,《打平花》是光棍们安慰饥饿的肚子、排遣寂寞的方式.再如愣二和福牛的疯,愣二、狗子和玉茭的等,都与现实生活拉开了很大的距离.甚至作品涉及到的动物,如温善家的鼠鼠、黑女养的二尾、贵举老汉心爱的小牛犊白脖儿,也都难逃的魔掌.可以说,曹乃谦小说中的温家窑整个为所笼罩.它表面上因贫穷引发,为时代所致,但从根本上是与具体时空语境割离的人类宿命.因与纠缠,人与动物的结局多以悲剧告终,这在很大程度上印证了叔本华的“原罪”悲剧观:“所谓幸福这种东西是根本没有的,因为愿望不满足惹人痛苦,达到之后只带来餍足.本能驱逼人蕃育后代,蕃育后代又生出苦难和死亡的新机缘,这便是性行为和羞耻相连的理由.”⑤膨胀及其悲剧效果的凸显将曹乃谦小说的主题与具体历史语境分离而有了超越时空的普遍意义.

面对原罪,叔本华是悲观的,甚至死亡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曹乃谦也没能给出有效的答案,他所能做的是集中呈现人们的状态,并将一声声无奈的叹息掩藏在叙述人背后.在曹乃谦的作品中,人们采取一些“没有办法”的办法如兄弟朋锅、换亲、偷情乃至等违背道德的方式满足自己的.如果说愣二和福牛变疯以及玉茭的惨死等是悲剧的极端和显在表现,则压抑在人们心底的灵与肉的纠缠才是最残酷且顽固的悲剧.在老柱柱(《男人》)“男人扑来扑去扑女人,可临完还不是个往火坑里跳?”⑥就如飞蛾非要不顾死活地扑灯一样的思考中,在曹乃谦小说反复提及的“男人就是个这”“女人就是个这”的判断中,隐含的是人类对控制自身本能的无力和绝望.这些思考已经跳出了中国70年代温家窑的具体时空阈限,而面向人类生存困境的永恒难题.三、局限的全知视角 面对这一心灵死结,作家无法采取全知视角对作品内容指手画脚,因此在展示这一主题的系列作品(以《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为代表)中,曹乃谦设置了不动声色的叙述人,只将所见所听呈现给读者,但少做或不做判断,即在叙述策略上采取局限的全知视角和内视角.

视角是作者为展开叙述所选取的角度,并引导读者从这一或这些角度进入小说的世界.因此,视角意味着作者的选择、态度和评价.全知视角是指叙述人对作品中人物的情况了如指掌,并将所见所知甚至自己的判断和评价全盘呈现给读者.它提供的信息量大,但“如果作家出现,不断用他的不自然的智慧来提醒我们,那就没有什么幻觉的强度.的确,检测如没有迷惑,就不可能有生活的幻觉,而全知的叙述者显然没有迷惑”⑦.由此看来,全知视角对于不能解决的人类生存之惑来说,显然并不匹配,因此曹乃谦在作品中对全知视角加以灵活处理.

以《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篇《亲家》为例:

一大早,就听得院外前有毛驴在“咴咴”地吼嗓子.

黑蛋说:“狗日的亲家来搬了.”

女人说:“甭叫他进.等我穿好裤.”

黑蛋说:“球.横竖也是个那.”

女人的脸刷地红了,说:“要不你跟亲家说说,就说我有病不能去.反正我不是真的来了?”

黑蛋说:“那能行?中国人说话得算话.”

黑蛋女人低头出了院,眼睛不往谁身上看,去掏鸡窝.

亲家说:“行.”

黑蛋说:“下个月你还把她给送过来.我这儿借不出毛驴.”

亲家说:“咋也行.”

黑蛋送女人跟亲家.送过一道一道的梁,又送过一道一道的沟.

亲家说:“你回哇.上山呀.”

黑蛋说:“上山哇.我回呀.”

黑蛋犹犹疑疑地返转了身.亲家抡起大巴掌,照驴屁股就是一下.驴蹄子噔噔噔地踩起了乱碎的点儿.

等中国人说话得算话.黑蛋就走就这么想.

扭头再.

黑蛋的心也跟着那两只萝卜脚一悠一悠地打悠悠.

这是一个半戏剧化的场面,既有叙述人的叙述,也有对人物对话的直接引述.“一大早,就听得等”一句的场景从黑蛋角度观察而得,视角(即观察者或称聚焦者)是黑蛋而不是叙述者,因而“一大早,就”所隐含的不满掺杂着其他复杂的主观情绪就直接源自黑蛋,而不是叙述者或隐含作者的主观评价.紧接着黑蛋和女人之间的对话道出即将发生的故事,而后展示黑蛋和亲家之间简短、平和的对话,继而以全知视角叙述黑蛋送女人和亲家的场景,再从外聚焦视角转入黑蛋和亲家的两句对话.到“黑蛋犹犹疑疑地返转了身.亲家抡起大巴掌,照驴屁股就是一下.驴蹄子噔噔噔地踩起了乱碎的点儿”.视角回到黑蛋,亲家远去的一幕是黑蛋不想让女人随亲家而去却又无可奈何、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不舍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终于“犹犹疑疑”地返转身所见,在黑蛋眼中,亲家的动作以及驴蹄子匆促的脚步所激起的“乱碎的点儿”恐怕正是他此时此刻“乱碎”的心的投射,如果此时的聚焦者不是黑蛋而是叙述者,就无法展示黑蛋的复杂心理,因为聚焦者无法脱离自身的特定条件去观察,被聚焦的对象也必然会打上聚焦者的主观印迹.在黑蛋聚焦的两个场景之间是黑蛋和亲家之间的对话,视角换为叙述者,对话极精简、平淡,仅围绕亲家接送黑蛋的女人展开,叙述者只为读者进行场面的戏剧化呈现.此时聚焦者仿佛站在作品中三个人物的不远处倾听观察,这接近于热耐特所说的“外聚焦”:叙述者所知并不比读者多.但本文中的聚焦者与所聚焦对象之间的距离比“外聚焦”近得多,聚焦者所看所知甚多,但当他摇身而为叙述者时,刻意隐去了主观的感受和理解,制造了与读者之间的距离.所以在此聚焦者是全知全能的,但叙述者是有限的全知,也就是有意识地选取一些场景加以呈现,吞吞吐吐,欲说还休.如《狗子、狗子》结尾处狗子为了捍卫自己的棺材不被会计抢走,最终饿死在棺材里:“那死人迎面朝天躺在莜麦粒玉茭颗高粱颗上,嘴张得大大的,像是在诉说像是在嬉笑像是在啼哭,又像是在呼喊”的场景以及村人们反复评价的“好一个狗子”里面蕴藏的难以名状的感慨,都是叙述者“有限全知”的产物.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小说集《最后的村庄》中的《山丹丹》,山丹丹为何杀死下乡扶贫干部作品始终没有揭开谜底,只给出了二豁子令人困惑的猜测:“有时候人一穷了就想杀杀人.”虽然作品似乎自始至终采用全知视角,即叙述者可以自由变换聚焦点,从犯罪现场到山丹丹的崖底甚至直达二豁子的内心世界,但对故事主体即扶贫干部被杀的过程和原因叙述者似乎又不明就里而三缄其口,这时叙述者的位置就从自由聚焦或谓“零聚焦”转身变成了“外聚焦”(即叙述者或言聚焦者并不比读者知道得多),置身事外,客观呈现.

这样的叙述策略与作品主题相得益彰.《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虽然不时回荡着作者面对农民极端穷困状态的声声叹息,但作家显然没有止步于此.首先,作品既有现实人生的苦难诉说也有人类“原罪与惩罚”的绵绵思考,既有愚昧无知甚至违背人伦道德的呈现,但也不乏美好人性与品质的坚守.如《贼》中板女和奶哥哥偷情和因饥饿偷面的行为不仅不可耻,反而是板女即使被丈夫打残依然昂着头准时和奶哥哥幽会的精神令人起敬.从另一个角度说,板女和奶哥哥的悲剧是不是对人类食色之欲的惩罚?再如《亲家》中黑蛋朴素的信义哲学――“中国人说话得算话”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读者对亲家朋锅的道德谴责,何况朋锅是贫穷逼破人伦底线,也是本能与超我较量后的无奈之举.黑蛋内心世界的矛盾纠结用“自由引语”而不是间接引语表达出来,反复思索的复杂过程就得以更为真实、直观的呈现,其次,作者无法对作品中违背道德甚至法律的行为予以理性的评判.如《女人》中温孩的女人因“不像女人”被丈夫暴力相向,既是社会陋见的因袭,又是不得满足所致,其中的对错、善恶即使作家也难做决断.又如《山丹丹》中山丹丹的杀人行为如果确源于“有时候人一穷了就想杀杀人”,是否只有山丹丹一人该被送上道德和人性的法庭?换言之,这是山丹丹一个人的逆行还是人类的罪过?《根根》中根根为了报复村长杀死村长的儿子,而后因良心上受到谴责用杀死自己儿子的方式获得心理上的安慰,本质上是人性善恶之间的较量,作品要思考的更多是人“活着”的悲剧,而不只是特定时代的悲剧.因此这类作品不必强行涂上时代和地域色彩,作者对作品中人物的态度也不能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简单概括,至于作家的“启蒙”苦心更有被强贴标签之嫌.面对人性的种种复杂难题,作者也无力给出合理的解释与解决之道,这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全知视角便失去了指挥效力,而代之以局限的全知视角与内聚焦、外聚焦的灵活转换.四、结语 在“原罪与惩罚”的主题之外,曹乃谦的作品也有对怀旧情绪、原始乡村情结的反复书写和对美好童年,对淳朴、本能的爱的礼赞.除此之外,作者也对会计、村长等鱼肉百姓之徒予以批判,对愚昧无知者(如豆豆《豆豆》、苦杏仁儿《苦杏仁儿》、荞麦《荞麦》等)抱以同情和无奈.但本文认为,曹乃谦的艺术成就集中于对人性思考的普世情怀,并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青睐.这一主题在小说集《到黑夜想你没办


法》中得以淋漓尽致地传达,其中既有时代苦难的印

记,更是对人类宿命的思考,既有道德的谴责和批判,更不乏人性的温度与灵魂的拯救.为展示这一主题,作品采取“局限的全知视角”的叙述策略,杂以内视角和外视角,有分寸地呈现场景,更多故事由作品中人物亲自讲述.“把我们的主题从轶事的范围提升到喜剧的范围等我们为它配备一个清晰的反映者,我们发

现等只是在那个染指其事的心灵之中,才同时具有最大的敏感和最强的能力,它是等最令人敬慕地搅动着.”⑧小说修辞与主题的契合让读者看到一个充分留白,给读者以巨大想象空间的曹乃谦.

按某些批评者的看法:“虽然没有必要夸大曹乃谦对革命现实主义的颠覆和重写的意义,但这也体现出作者对历史重新想象和书写的:(农村)历史被简化为食色人生的角逐和较量,不也同样是一种新的本质主义吗?”⑨似乎“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来写才是作家的本分.然而曹乃谦在夸大雁北农民食望的同时也淡化了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集中落墨于对人性的思索,所以他的作品更多不为启蒙,不为历史担当,不为宏大叙事,也许这样的理解才不至于使文学画地为牢.

①④ 曹乃谦:《一个真正的乡巴佬》,《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序言,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第3页.

② 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第59页.

③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第30页.

⑤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07页.

⑥ 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

⑦⑧ [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付礼军译,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0页,第281页.

⑨ 徐勇:《灵肉冲突和分裂的世界――曹乃谦小说的矛盾文化内涵》,《南都学坛》2009年第9期,第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