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南风有关的日子

更新时间:2024-02-2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7541 浏览:81001

1

我本来想写跟葡萄有关的日子.但葡萄不是主角.我以她开始.

葡萄是我表妹.

葡萄表妹是柳实舅舅从湛江带回来的.那是六月份,我从北京回到南风镇的时候.那是六月份,南风镇的留守男人正想女人想得“青黄不接”的时候.葡萄格外打眼.她的陡然降落,被有些人赋予了仙女的特质,在特定的境况下.

她穿藏蓝色无袖连衣裙,纯棉质地,窄窄的腰身,左右明线缝了一朵朵碎花的小褶子,似某些含苞未放的隶属人心的小秘密.她沿着她的视线绕周围的人,一圈圈,针脚细密,极像蜘蛛夏洛一样充满着无妄的执著.她黑瘦,眉薄眼细,塌鼻梁,颧骨微微凸起,星星点点的雀斑寂寞地栖落在鼻翼的两侧.

柳实舅舅说,她是你表妹.哦,我迎着她的目光,说,我以前不知道.柳实舅舅说,这不告诉你了吗.柳实舅舅语调轻快.

他们邀请我一起吃的晚饭,在镇北的锅贴馆点了炒菜,我嘱咐多放辣椒,我忽略了他们的需求,我还要了一捆啤酒,用白色尼龙绳结实地扎着,十瓶,我跟柳实舅舅一人三瓶,余下的归了葡萄.我的举止在他们看来,临着亲近,隔着远.我在北京从来不这样,我在北京点菜都是考虑任何人的口味,我在北京点酒水都看表,在南风镇我不用,与刚刚认识的表妹我不用.她的漫不经心对我是种鼓励,她说我要吃放糖多的藕,我说那叫糖醋藕,她说不放醋,我说不放醋藕就不好吃了,她说不见得,她说很多人自以为是惯了.我说,卢梭曾讲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她瞪大细眼看了我片刻,然后有啤酒闯过她喉咙的咕咚声.

我并不好奇她的酒量.她每倒一杯酒,都要把双手放背后擦几下,很用力的样子,让人担忧她的藏蓝色连衣裙.

谁也不碰杯.我挑起一根根长豆角,从排列整齐的炖方肉下面,放到嘴里.她站起来把一盘烧得酥松的小排骨挪到离她最近的位置.她是用筷子按住盘子底儿的中间拖移的,盘子摩擦旧木餐桌,发出低低的闷响.柳实舅舅把花生皮搓了一小堆,像培起的小坟头,几片清戳的芹菜叶子落在一旁,有植绿的暖感.

我鄙视葡萄的吃相,尤其是她咀嚼食物时两片油光光的嘴唇搓动着,搓动着.她很容易让自己动起来.她的脸部时不时透出几缕村妪凑上乡邻宴席的快感,大动干戈,安慰自己干瘪贪油的胃部器官.

几乎是没有语言的一顿饭.及时蹿进来的黑猫启发了葡萄的可爱.她把整块小排放在脚边,她招呼黑猫靠近.食物联系人和动物.它的勇气在我看来接近真诚.

自此我与葡萄算是相认.

我总觉得葡萄身上有一种类似风尘的气息.至于为什么,我说不清楚,权当源于我的敏感与多疑吧.像很多南风镇人一样,猜测可以让当下的生活更丰富些.原本枯燥,原本寂寥.

我把对葡萄的研究放在了日常打理棋牌室的间隙.的确,不止是我一人,更多的男人都热衷于此,我们目的不同,男性的猎奇心相似.棋牌室与葡萄便有了关联,她成为他们的新近谈资.不是吗,年轻女人从来都是健康男人的话题.

我的棋牌室,与葡萄有关联的棋牌室,小世界,大洋场,在南风镇暗涌的热风下与葡萄有了关联.每每打开大门,我就总会期待点什么.

也时有闲暇的男人来,围坐在棋牌室里,耍笑,像一团团稀巴巴的烂泥.我很少跟他们凑热闹,我会一边儿若有若无地听着,一边儿做些自己认为更加无聊且可打发蔓生的情绪的事情,比如我会端了一盆洗脚水浇花,我想要让它们无比茁壮地生长.

2

侯三停了手里的,冲我喊:宿小子,你是见世面的人,也是他们家亲戚,那你说那个王葡萄跟王柳实到底啥关系?

你说啥关系?我哪里有侯三爷知道的仔细?我打发他的发问,总是反问回去.

你舅不给你讲啊,也忒小心眼了吧.侯三起哄.

侯三的喉结比一般男人的凸,像活吞了一只草鸡蛋,生生地卡在那里.他一扯嗓门,那只鸡蛋就上下滚.我很担心它会突然蹦出来,弹跳到墙上或者碗里,或者更远一些的地方.

我小时候是不认识侯三的,他打山西煤窑回来时,我就已经考到外地读书了.我对侯三的了解也仅仅在眼下和道听途说中.

侯三有钱,镇上人说他是暴发户.侯三爱混热闹,哪个小饭馆开张了哪个小门市营业了他都必定到场,若有兴趣还会常常捧场.反正他有的是钱和时间.他逢人就说老子的钱都够花两辈儿了,还辛苦个啥,所以他坚决反对他老婆去省城打工.他老婆告诉他反对无效,因为他的腿,说不定哪年要重新做手术,说不定哪年会再生并发症,也说不定哪年别人的钱比咱的多了咱就成穷人了.他老婆有足够的理由挣钱,只是从不寄回.

侯三常来棋牌室,一壶茶,就一下午.若不是他讲,我不知道他有存折,他说矿难发生后,他得到了足够多的补偿,他伸出五根手指头,翻了一下.我说还不错.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这手势所代表的数字.有人说他吹牛,说凭啥他多得补偿.他喉结一紧,说老子出力大,老子差点没死了,老子跟煤老板有八拜之交.

侯三说,那煤老板的小情人跟葡萄身材一样一样的,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在矿上可没少见她们一扭一扭的身子.侯三说,葡萄身材足够好,真跟她们一样.我说,你不觉得她长得太黑吗.侯三说,我下煤窑比她黑.

侯三不相信身子那么好的葡萄是瘦子柳实的女儿.旁人说,又不是亲生,人家是认的干闺女.

什么干亲,糊弄人的,天一黑还不凑一炕头上去,长夜漫漫啊,冷啊,三伏天也冷啊.侯三讪笑.

从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呀,秋天远处传来你的声音暖呀暖呀,你说那时屋后面有白茫茫茫雪呀,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等一起打牌的王小兵听见侯三说冷啊就迎合着唱起萨顶顶的万物生.

我不知道王小兵会这个.

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我喜欢的是这句.

狗日的,娘们都疯啦,一个破城市啥好的,苍蝇一样往里拱.侯三骂道.他大概是想起他老婆.4

据说侯三他们当晚真去听房了.听房的过程,王小兵如实地描述了一遍.王小兵特意强调他的如实,最后说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培养成一名记者或者编辑了?我笑了笑,说,胡编乱造也是能耐.王小兵说绝对不.我靠在椅子上,打算听他们讲,我突然感觉乏力,身上一阵一阵地冒虚汗,大概是氯氮平的副作用.

王小兵讲吃过晚饭他们四个就去了柳实家附近,在柳实家门口他们没想到会遇见葡萄,葡萄端着一小盆东西正从外面回来.看那曼妙的身形,侯三就忍不住喊,葡萄葡萄.葡萄没听见,扭扭进了院子.侯三还不死心,就大叫,鬼啊!这声狼嚎估计葡萄该听见了,但她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向后瞄了瞄眼,转了转身子,然后回来把外门插上,最后还咔嚓落了锁.侯三丧了气一般嚷,死娘们.老肖埋怨他心急,说看把人家姑娘吓得,晚上还能有啥好戏啊.王小兵说不耽误吧.几个家伙就摸黑绕到了柳实家后墙根,个个屏了呼吸把耳朵贴墙壁上.他们等啊等啊.起先屋里很安静,后来一阵吵架声,再后来有人哭,再后来又安静了.预料没戏.侯三躁急,吵吵着白来了,梗着脖子败兴而归.

侯三跟老肖、大帽子他们正打牌打得热闹.他们听不见王小兵讲话,但我能听见他们讲话,他们似乎又扯到火车和女人身上.侯三打趣道,明儿晚上接着去,奶奶的我就不信猫儿不叫春鸽子不打挺等听牌,老子听牌

王小兵的嘴角渗出语言的水分.我只听着.他讲完,向我靠过来.他使劲搓了搓手掌,好像那里面很痒,他一使劲,一只手掌杵到了他的颧骨上,他尴尬一笑,也不看我,只顾舔了舔嘴唇,似乎要咬出什么东西来.我知道他的水分漏光了,重点开始出现.他调亮眼光,朝我问,北京很大吗,北京有多大,你、你走时能不能带个徒弟跟班啥的?他说我不要工资,你就对我娘说我是跟你做正经事去了,去报社干活不算打工啊,不出苦力,还文明,你看这样说行吗.我娘一看你这么有出息,一准答应.算我求你了,以后我肯定报答你,带我走吧.

我说,北京也不大不小,就那样儿,你娘不让你打工,是怕你受罪,你就安心在家吧,等你对象春节回来你们就结婚,一起开个小卖部啥的,夫妻双双对对多好.

小卖部镇上多了去了,你不看那超市都开俩了吗.王小兵撅嘴.

我说,要不我把这个棋牌室给你,就当你给我看房子.

棋牌室?你赚钱了吗?他们几个,哦,不,还有我,我们这些人来你这儿玩都没给过你钱啊.也不怪我们,你不是体验生活来了嘛,我们是给你送生活的.王小兵的声音越来越细.

我说,无所谓,但是你以后可以收钱.

那我也不要.王小兵说,我还是跟你走吧,说不定哪天我时来运转成为第二个王宝强呢,王宝强还没我好看,我也去过少林寺,我也会说方言,我等我也就是没机会罢了.哥,你就带我去北京吧,往后你就是我亲哥,亲哥哥,你手指头一点,让我粉身碎骨我都不含糊.

我摇摇头,觉得王小兵太夸张.

此后王小兵隔三差五地给我送东西,有时候是他家炖好的鸡肉,有时候是写来的新鲜水果,还有一次他给我送来一只银发簪,说是他祖上传下来的,说她娘看得可紧了,虽然不是大宝贝,但也值得,说不定哪天拿到那个鉴宝的电视节目上去,专家一准说能卖个万儿八千的.我受不了发簪上的脑油味,让他赶紧送回家,他不干,我就厉声告诉他,如果他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后来,王小兵还是送了我一只猫,说省得我寂寞,他强调这猫是好品种,我看着倒像流浪的孩子,所以我留下它.


王小兵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我出面说服他母亲带他走.游手好闲的王小兵也在膨胀理想的花蕾吗?这不像他,上个月,王小兵还说不稀罕出去,说在家丰衣足食的好.怎么变化这么快?是我的催发作用吗?

然而对于他我只能是无能为力.我又不忍心让他彻底失望,就在模棱两可的状态下与他周旋.也许过不了多久,他还会改变主意.

又一天下午,侯三又来,凑了一桌打.侯三来的时候王小兵也跟着来了.另外,还多了一桌老头老太,自带了一副老纸牌,喝着免费提供的茶水,缓慢地打.

我换水壶时,王小兵凑到我跟前,问我什么时候回北京.我看他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闪动,像是对北京充满了无限的希望.我用手里的毛巾敲了他的脑袋,说等吧啊.那等到什么时候,你不急着回去上班吗?他问.我说,不会等到花儿也谢了,等吧啊.侯三正输在气头上,喊王小兵要,王小兵也正跟我谈到兴头上,回了一句,没.侯三说好小子啊你,胆子大了不是?

侯三我知道,十足的痞气,却不凶恶,所以我也不劝解.看他们争吵.在一旁的一个中年男人说,侯三啊是不是听房又没成,憋气啊.众人笑.王小兵也跟着笑.

侯三瞪大了眼睛:烟!王小兵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溜小跑地出去帮他写,而是慢悠悠地掏掏口袋,双手一摊,说,没有.旁人一片哄笑.侯三当众被灭了威风,便大声叫骂,王小兵,你个怂,你个娘们,你不怕是不是?不怕是不是?

我坐在小板凳上,这时候我能看见王小兵的脸红一块黑一块,转瞬又变成苍白的了.我说侯三叔不兴老骂人的啊.侯三不理会,指着王小兵的鼻子,又丢一句,你个球.

王小兵看看我,哇地一声哭了,只见他头一低,飞快地冲出了棋牌室的大门.我觉得他出了门就不哭了吧.旁人也说没事,说这孩子脸皮薄,说侯三你也太没长辈样儿了,哪有这样凶孩子的.

侯三的喉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咕噜咕噜地滚.有人递烟,侯三泄了气,噼里啪啦继续推开.打牌声不绝于耳.

四下里恢复了一派祥和的热闹.

我却觉得有异样的物质在降临.王小兵的脸一直在我跟前闪烁.

5

我有必要去见见葡萄了.这几天夜里,她都在我跟前转.当然是我闭上眼睛的时候.

但我万万没想到,我还没去找她,她就主动上门来.那天我跟往常一样去镇上的各个角落转了转,顺便带回一把新鲜的小韭菜,我把它们种在后院的花池里.我没指望它们活.什么什么?大帽子和老肖、王闸坝他们起哄,这算哪门子罚啊?他侯三外号公鸡,天黑宿窝儿,天亮打鸣.

唯独是侯三听得脖子红脸黑的,诺诺地应下来:还是姑娘知道惦记长辈啊,老了老了就是需要多休息嘛.

我哑然失笑,打赌的结局就这?头重脚轻,还是卖弄无聊?葡萄啊葡萄,我看你是风尘透了,风尘透了.

6

我再也没了打探葡萄来历的.出,浑打牌,柔柔软软地跟老男人耍游戏,这可不是一般女孩子能有的本事.

我甚至还预感到柳实舅舅的下半生被这个女子缠上了,或者会毁在她手上.

我的预感在一个干燥的午后显了部分特征.首先是我在屋里洗了热水澡,感觉浑身奇痒,密密麻麻的小红点点开始隐现,我就用手去挠,谁知越挠越痒,小红点由最初的小面积扩展到最后的片状,还发硬.我赶紧找药膏,我翻开抽屉,治脚气的达克宁不能用,治烫伤的红花油也不行,总算还有一支华佗膏,有清凉止痒作用.我挤出华佗膏,涂抹在发红发痒的皮肤上,顿时一种薄荷的清凉感浸透而来,我想这下好了,就闭上眼睛歇会儿,谁知道再一睁眼却把我吓坏了,那涂抹过药膏的皮肤开始肿胀了,旋即又并发了难耐的烧灼感.得找个大夫看看,我穿上背心短裤一溜儿小跑,向着大街上的华纳堂.那是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开的,主治头疼脑热.倒霉的是华纳堂今天没营业,实在是奇怪,我使劲敲门,就是没人开.我只得去后街上的新华门诊,而去新华门诊需要经过柳实舅舅家,就是这样,接下来的事情发生了新的变化.

我小跑而去.葡萄和柳实舅舅两人正在院子里修缝纫机,是那种很老旧的,80后、90后的女孩子绝大部分不会用甚至没见过的玩意儿.我家曾有两台,因母亲做过几年裁缝.一台用虎纹绒布包着边母亲一直在用它,另一台早年就卖给了废品站.在外面也看得见葡萄捣弄的这台,分明也包着旧的虎纹绒布边儿.我觉得这是我家的东西,是我家的.所以我就进了门.柳实舅舅看见我,站起来,满手机油就那么搓了几下,招呼我进屋.我说我没事,我路过.葡萄也站起来,一看我惊呼:呀,何宿哥哥,你、你、你身上怎么了?我跟着她的呼喊,才又浑身痒起来.柳实舅舅慌忙拉住我,说别动,别动,我给你治,我能治.他跑回屋,在屋里他又喊,葡萄,快带宿小子进来!我没动,我越发地痒痒得难受,葡萄扯了我手,我没想到这小女子的手在大热天如此的冰凉,我顿时想起一个在网上看过的传说,说手指冰凉的女子上辈子都是天使,是夭折了翅膀才来人间的.

柳实舅舅让我坐到一张方凳上,让葡萄帮我清洗,我说不用,我刚刚洗过澡.柳实舅舅说,不行,你一定抹了什么药膏了.我说抹了华佗膏.不对路,赶紧洗了.柳实舅舅不由分说就按住我的肩膀.葡萄端了水盆过来,清水里漂着一条红毛巾.我痒痒得更厉害,就任由葡萄帮忙了.那水一定是刚刚打上来的井水,很凉,加上葡萄的手指的温度,我浑身打了个寒战.

葡萄又用一条干毛巾帮我擦了胳膊.柳实舅舅开始烧酒,他一边弄一边说,你姥爷,哦,就是我四叔也有这毛病,咱家人不定谁有这毛病呢,我爹说过怎么治,土方子,把酒放大碗里,用火点了,加进去新鲜韭菜和蒺藜果烧,然后再放一小撮泥土,趁着热劲儿,抓这个酒,抹到痒痒的地方.韭菜咱家有,蒺藜果也有,幸亏没扔,多少年没用了.

我看见柳实舅舅已经把这一切准备停当,最后,他从酒里捞出韭菜叶子和蒺藜果,又添了一些酒,说现在的酒啊酒精兑的,不地道了.等他再次点燃,就开始实施抓酒疗法,只见他快速地把手伸进燃烧的酒碗里,又快速地把抓到的酒液涂抹到我发痒的皮肤上,顿时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热度,那热度居然是让人心旷神怡的,让人身体发酥的,我压抑着不.柳实舅舅问疼了?烧到了?我说没有,没有,不痒了.

葡萄却扑哧一声笑了,我以为她发觉了我刚才的私密感受,以为她发觉了我对“两重天”的享受.我慌忙低下头检测意看胳膊.黑乎乎的.糟糕,柳实舅舅忘洗手了,把机油顺带也涂抹到了我身上,我又担心起来,那机油遇火和酒会怎样,柳实舅舅的手?糟糕.我不敢想下去,慌忙问他,手烧坏了没有?没有啊,这老皮都挨得过刀子雨,不碍事,我早也把油擦了.

我舒了口气.葡萄开始收拾碗和酒瓶.柳实舅舅去外面擦脸,刚才一番忙活已是大汗淋漓.而我,深深的困倦开始盘踞我的头脑,我往后一靠,合眼,倚在墙上犯迷糊.

等我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昏暗,屋里静悄悄的,院子里似乎也没人影.我喊了一声柳实舅舅,又喊了一声葡萄,没人应,都出去了吧.我打算等他们回来再走.我的棋牌室今天没开门,天气越来越热了,好多天没吃氯氮平,似乎可以脱离一些阴影了.

我的眼皮又黏在了一起,可我觉得我没再睡着,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他们回来了,我本来想要招呼他们的,可我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我动弹不得,身体似乎给什么拽住了一样.意识游弋,现实为水.

他们进门没看见我,我在黑暗成了多余的物质.我观察他们,他们也不说话,柳实舅舅拿手替葡萄擦泪.葡萄什么时候哭的呢?怎能哭了?葡萄躲着柳实舅舅的手,把脑袋使劲地拧向一边.柳实舅舅叹了口气,扭过身去.葡萄突然从他背后抱住了他,他挣扎了一下,她抱得更紧.然后她松开他粗壮的腰身,走到他面前,冲着他的胳膊就是一口,我听见他隐忍的叫声,大概是疼了.我也想叫,可我叫不出声来.我看着柳实舅舅一把把她抱起来的.他们走向了里屋.然后我看见黑色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我又一次心烦意乱地失去意识.

我梦见他们干了很多事情,干了侯三说的那些事情.我咬牙切齿地以为,他们也不过如此虚伪.

7

突然想起来有些日子没见王小兵了,这个家伙死哪里去了,他不来纠缠,我反而觉得挺没劲.

我问来打牌的王闸坝,王闸坝说不知道.我从街上写了一些米糕,用黄纸包裹着,然后用牛皮纸做的绳子捆上,上面还覆了一张大红色的印着龙凤呈祥的糕点纸.

王小兵的家在南风镇的最北边,说是他的太爷爷当年大逃荒时逃到此处的.不知道是否真如镇上人所言,他家桩基犯冲,立在了南风镇的当街口,所以人丁不旺,三辈儿单传.到了王小兵爹这一辈儿就只生下王小兵一个,也没有姊妹.王小兵很娇养,名字换了无数个,为了好成人,生下来叫簸箕,上学时小学校长给他改成了王碧青,他妈怎么听怎么别扭,就又找了算命先生根据生辰八字儿掐出一个王小兵的名号来.王小兵模样挺好看的,小时候常被女生拉去扮走亲亲儿,分给王小兵的角色从最初的妹妹姐姐到姥姥、女教师,全是女人.王小兵也愿意,只要有糖吃,一颗梨膏糖就打发得了.老肖问我也像在自问:人啊,谁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啥?

我摇摇头.

我突然问,老肖,你说葡萄真没同房?

跟你柳实舅舅?没有,没有的事,她是你柳实舅舅领回来的.

7

已经九十九天了,我决定在凌晨挖开西屋的地面.我检测借传说,检测借孝道,坚持的这将近的一百天里,无时无刻不在一遍一遍地演算我的恐慌和不信任.或者我不愿意让欢愉一下子到来,我还不是特别贪婪的人,我喜欢一点一点地逼近,至少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突兀打磨出优雅来.一百天之后的明天,我就可以走了,南风镇和南风镇上的人会送我,说这孩子真孝顺,说以后常回来看看.我暗自笑了.

我准备了铁锹、铁棍、筐子、水盆.我根据母亲遗书交代,用干净的白布把挖出来的泥坛子擦拭干净,白布变成黑色,泥坛子熠熠生辉.泥坛子有严密的封口,我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撬开,同时我的心突突乱跳,会是什么宝贝呢?一向诚实稳重的母亲既然说是宝贝一定就是宝贝,可会是什么呢?我生怕它一下子长出翅膀飞了.我睁大眼睛看,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该死,我看到的只有一张纸!怎么会呢,跟我小时候听到的传说不一样啊,小时候我母亲总是爱对我讲她小时候的事,说她曾祖爷爷是举人,富甲一方,说他们家有一个传家宝贝,价值连城,说可惜了到她这辈儿没有弟兄,她父亲一生气就把宝贝给藏了.我记得清楚,我记得清楚,所以才会把这个故事跟她留下来的遗书关联起来.

我把泥坛子里的纸掏出来,根据识物经验我断定那是一张民国时期的地契,早没了用了.这种东西我也在鉴宝节目上见过,顶多说它具有一定的价值.我失望透顶.

我坐在地上仔细回想,是柳实舅舅一个把我从北京召回来的,柳实舅舅说母亲有一封信或者叫遗书在他那里.我说母亲都去世这么久了,怎么才给我.他说一切都是母亲安排的,他是受人所托.我就请了检测回来了.与其说是请检测不如说是双向的炒鱿鱼.我很累,我只是想读读母亲的信,或者找到一种继续生活的力量.但是我没想到她埋下那么大的伏笔,居然在信里说西屋的地下埋着宝贝,却不说是什么.或者她也不知道吧,是祖传的吗?我被这些弄懵了头脑.后来我以为我是计划周密的.

我又想,这会不会是柳实舅舅设下的骗局呢?我始终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让他把信在母亲死后的第二年才转给我.他有调包的最大嫌疑.

我必须去问个究竟.天刚蒙蒙亮,我就去找他.他说怎么要回北京了?我说我问问我母亲的信,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不是早给你了吗?我逼问,你是不是做了手脚?他也不急,说,你娘信得过我,我是你舅.

多疑的人.葡萄轻飘飘地说.不知道葡萄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

我像做梦.也许我又做了一个梦.像我梦见葡萄和柳实舅舅纠缠在一起一样,现在我又梦见我和我,我自己纠缠在了一起.

我觉得我的手臂没了力气,我把那张老的掉牙的地契扔了.的纸飘浮着,我的心也飘浮着,我听见我构筑起的美梦瞬间碎成冰片的声音,我听见裂缝处有许多细小的植物拼命冒出一丁点来的声音.

我是从柳实舅舅家飘出来的.

空气也是飘着的,葡萄的眼神也是飘着的,葡萄修好的缝纫机噔噔噔的转动声也是飘着的,王小兵和侯三也飘着,戏文飘着,泥土飘着.

但不一样.

我还得继续漂着.

期限已到,明日回去吗.

突然无关联地想起京城文艺界一哥们的调侃:手捧鲜花,做个坏人.他翻唱萨顶顶,翻唱万物生.

这时候,阳光开始降落,大团大团的.

我疾步回到家里.猫还在,不过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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