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星期天》(八月的周日)2

更新时间:2024-04-0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8596 浏览:82902

节选

终于,他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这是在尼斯城,岗白塔大街的尽头.他正站在一个高高的货台上,面前是堆满皮大衣和上衣的摊子.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站在第一排,和那些人一起听他吹嘘自己的货物.

一看见我,他的叫卖声一下子失去了小贩的油腔滑调,变得生硬勉强起来.似乎想和围观的听众拉开距离,借此向我表白:他现在干的走街串巷的职业并非他本来的身份.

七年了,他没怎么变样,只是皮肤好像比以前更红了.夜色开始降临,一阵疾风吹进岗白塔大街,夹带着第一批雨点.在我身边,一个金色卷发的女人正试穿一件皮大衣.他从高台上对她俯下身子,用怂恿的神色看着她说:

"太太,您穿这个再合适不过了!"

他的嗓音仍旧像从前那样,带着金属质感的音色,那种年代已久生了锈的金属.雨下了起来,看热闹的人已经走散,金发女人脱下大衣,小心腼腆地将它放回货摊的边沿上.

"太太,这种机会难得呀,美国价儿等哎,您可得等"

不等他说完,那女人很快地转身,好像羞于听一个过路人的打趣一样,随着别的行人消失了.他跳下货台,朝我走过来.

"真没想到啊等我眼力不错,一下子就把您认出来啦."

他的样子局促不安,甚至显得有点害怕.而我却正相反,既平静又坦然.

"在这儿碰面,挺奇怪吧,嗯?"我说.

"是啊."

他微笑起来,重新恢复了自信的神色.一辆货车开过来,在路边和我们平行的地方停住,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

"你可以拆货摊了,"他对那人说,然后又盯住我,"一块儿去喝一杯,怎么样?"

"随您的便."

"我跟这位先生去喝一杯,"他又对那男人说,"我们去'福罗木',过半小时你去那儿找我."

那男人开始将货摊的皮大衣和上衣往货车里装.这时,一股人流突然从我们身边涌过:拉布法街拐角的大商店响起刺耳铃声,预示关门的时间已到,大群顾客正蜂拥而出.

"啊,雨差不多停了等"

他背了一个有斜背带的皮包,瘪瘪的.穿过大街,我们走上了英格兰人大道.咖啡馆很近,就在福罗木电影院旁边.他选了一张靠海的大玻璃窗旁边的桌子,疲惫地将身子摔在长椅上.

"有什么新闻吗?"他说,"你现在到'蓝色海岸'来住了吗?"

我想让他放松一些:

"您看怪不怪,那天我在英格兰人大道看见过您."

"那您该跟我打个招呼呀!"

我回想起那天在大道上,他的硕大的身影,还有这个斜背带的皮包,这种皮包往往是五十来岁穿笔挺西装的人喜欢炫耀地挎在身上的,为的是让自己的身材看起来显得年轻.

"我在这一带干了有一阵子了,专卖积压的皮货."

"写卖如何?"

"马马虎虎.您呢?"

"我嘛,也在这一带干,"我说,"没什么好说的."

咖啡馆外边,大道上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初只是暗褐色的颤动的光,像蜡烛一样,似乎一阵风吹来就会熄灭.不一会儿,跳跃的光点却变成了一片乳白色的耀眼光幕.

"这么说,你我都在这一带混,"他对我说,"我住在安蒂柏,不过常常到处跑."

他的皮包像小学生的书包一样打开了,他掏出一盒烟.

"这么说,您不再去马纳河谷了?"我问他.

"不去了,跟那个地方算完啦!"

于是我们两个人都感到片刻的尴尬.

"您呢,后来又去过那儿吗?"他问我.

"没有."

只要一想起马纳河畔,我就不寒而栗.我向英格兰人大道投去一瞥,天空和海水呈橘红色,还在渐渐暗下来.不错,我确确实实身在尼斯了.真想轻松地大大舒一口气.

"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回那儿去了."我告诉他.

"我也是."

侍者将橘子汁、掺水白兰地和酒杯一一放在桌上.我们俩都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借此来避免立刻重捡话题.最后还是他先打破沉默:

"有一些事实我想要对您澄清等"他用黯然的眼光望着我,"是这样的等当初我和希尔薇娅并没结婚,虽然看来我们好像是结了婚的.我母亲不同意这桩婚事."

维尔库夫人的影子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她坐在马纳河边的浮码头上等

"您大概还记得我母亲吧,她可不是好对付的女人.再说我们之间还有一个钱的问题,要是我和希尔薇娅结婚,她就断绝我的生活来源等"

"这话可真让我吃惊."

"唉,真是这样的嘛."

我好像在做梦.为什么希尔薇娅没对我说实话?我记得她那时候还戴了结婚戒指呢.

"她愿意让别人以为我们结婚了,对她来说这是个自尊心的问题.可我,却像个懦夫一样等我要是跟她结婚就好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这个男人和七年前确实不同了.他没有了使我厌恶的自信和粗鲁,相反,他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连他的手也变了,不再带着手镯.

"如果我当初娶了她,一切都会两样了等"

"您这样认为吗?"

显然,他说的是另一个女人,而不是现在的希尔薇娅.数年后的今天,对往事的回顾在我们两人眼中是有不同的意义的.

"她没能原谅我的怯弱等她爱我.那时候我是她唯一爱着的人."

他那忧伤的微笑和他的斜背带皮包一样让人感到意外.不,我面前这个人的确不是马纳河边的那个人了.也许他已经忘却所有往事,也许他终于相信:那些给我们带来严重后果的事件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突然,我心里滋生出一种愿望,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哎,你那个计划,在施尼威旁边的小岛上开饭馆和游泳池,怎么样了呢?"我提高嗓门,把脸凑近他.但他毫不为我的问题所动,依然带着那种忧伤的微笑.

"我不懂您说的是什么等您知道,我主要是照管母亲的马,她有两匹参加万森的跑马等"

看他诚实的样子,我不想反驳.

"您看见刚才那个往车上装皮货的人了吧?他就好赌跑马.叫我看,人和马之间永远也不会相互理解."

他是讽刺我还是怎么的?噢,不,他没有一点儿幽默感,这一点还是跟从前一样.在霓虹灯下,他脸上厌倦和一本正经的表情更加显眼.


"人和马之间很少相通等我跟他说过别赌,可他才不听哪.他不停地赌,从来没赢过等您怎么样了?还是当摄影师吗?"

最后几个字是用他特有的金属质嗓音说出来的,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那时候,我不太明白您那个搞影集的计划等"

"当时我想拍一些巴黎附近河滩浴场的照片."我说.

"河滩?是为这个您才去拉瓦莱那的?"

"是的."

"可是,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河滩呀!"

"您这样想吗?可那儿毕竟有个沙滩嘛."

"我想您后来没来得及拍照片吧?"

"拍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还可以给您看几张呢."

渐渐地,我们的交谈变成了敷衍.我们都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多奇怪的表达方式.

"无论如何,我得说,我学到了很有益的东西等起码教训是有的等"

对我的感慨,他无动于衷,虽然我是带着挑衅的意味说出来的.我又逼近一步说:

"我猜想您也一样,一定对那一切留下了不愉快的记忆吧?"

他却无言地接受了挑衅,只报以同样的忧伤的微笑,使我立刻为自己的挑衅后悔.

"我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他说.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

"他们该来找我了等很遗憾,我真想跟您多待一会儿.不过我希望我们再见面."

"您真想再见我吗?"我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和七年前的那个人在一起绝不会这样困窘.

"是的.我希望我们常见面,一起谈谈希尔薇娅."

"这样做有必要吗?"

我怎么能够和他谈希尔薇娅?我简直怀疑,七年后的今天,他会不会把她和别的女人搞混了.不错,他还记得我是摄影师,可是,即使丧失记忆的老人也会残存着对往事的点滴回忆,比如:童年的一次生日茶点啦,别人唱给他听的摇篮曲的几句歌词啦什么的等

"您不愿意谈希尔薇娅?那好,请您记住等"

他用拳头敲打着桌子,于是我知道,他又会像从前一样进行威胁和要挟,尽管随着年月的流逝,劲头远不像当初那么足了.这种样子让人想到四十年后被揪上法庭的那些年老昏聩的战争犯.

"请您记住,要是当初我和她结了婚,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等不会!等她爱我,她唯一想得到的是我爱她的证明,而我却没能给她等"

如此面视着他,听着罪犯悔过式的忏悔,我不禁在心里自问是否对他不太公正.他曾经放荡过,但随着日月的流逝大概变好了.过去,他可从来不像这样看问题的.

"我想您弄错了,"我对他说,"不过这并不重要.不管怎么说,您这样想动机是好的."

"我一点儿也没弄错!"

他像个醉汉一样,用拳头敲打桌面.我真怕他又恢复从前的粗鲁暴躁的脾气.幸好,那个开货车的人就在此时进了咖啡馆,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维尔库转过身子,直瞪瞪地看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哦,我马上就来等"

我们站了起来.我陪他一直走到停在福罗木电影院的小货车旁边.他打开车门,我看见挂在衣架上的一大排皮大衣.

"您可以拿一件."

我一动不动.于是他一件件地审视大衣,把它们从衣架上摘下来,又一一挂上去.

"这件大概合您的身材等"

他把皮大衣递给我,里面还带着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