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一首诗能干什么

更新时间:2024-01-08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7944 浏览:32569

前两年,我曾经为张执浩写过一篇小文章.谈论他写的一首诗《高原上的野花》.我在那篇文章中套用了本雅明的一个说法:“诗是无所表达的,没有意义的,它才是有价值的.”如今翻阅检点,我依旧同意这个说法.从诗的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所有杰出的诗都有一个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它们不是现实世界或者心理世界某一个片段的代表,而是另外制造了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着仅仅属于它自己的逻辑和存在方式,如果你一旦想靠近它,进入它,你就不得不换一个心灵去理解它.由此而谈论到诗人,我有一个片面的想法,这个世界上其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诗人,一种不是诗人.换句话说,一个人或者本来就是或者永远不是诗人.而张执浩,恰好是前者,恰好是我认为的那种在沉静中兀自闪烁着光芒的诗人.

诗到底是什么?在当下的中国似乎没有人能说的很清楚.有时候我也想想这问题,惭愧的是,我承认我没有想清楚.我对某些言之凿凿好像掌握了诗歌真理的“诗人”感到很奇怪.难道他们真的获取了关于诗的秘诀和真理了?不管他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民间之野.张执浩在这个问题上和我的意见相似.用他的话来说:“我靠败笔为生,居然乐此不疲.”言语中透露出来的迷茫和坚定,不是所谓真理和秘诀所能达到的.我完全理解作为一个写作者在语言的泥沼中独自前行的痛苦与快乐,那种心怀绝望却永不甘心的驱动力,一定来自他对生活的热爱,对死板僵化的某种模式的反抗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张执浩60年代出生,少年天才,以《糖纸》一诗声名鹊起,许多年来,他一直非常沉静,在历史悠久的诗坛流派风云争斗中偏居一隅,自得其乐.平日里我们喝酒,朋友间总戏称他是白发苍苍的少年.读他的诗,我有时候会很恍惚,一开始觉得他可能对“真正的自我”不感兴趣,而只想要“理想化的自我”,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的诗句中从来就没有脱离生活的温度,日常的疼痛,不仅如此,在关注具体的生活时,他却并没有因为发现世界充满了敌意而产生焦虑,进而走向自我欺骗式的去虚构一个理想化的自我.他在诗中塑造的个人形象与日常中的他并无二致,我的意思是说,他并不渴望真的把自己弄成一个天才和领袖,他仅仅是想通过一棵白菜、一条蚯蚓或者一把开水壶来证明,事实上现实中就存在着伟大的诗歌.

张执浩在一篇访谈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曾经丢过一枚扣子,等到后来找到那扣子时,我已经换了一件衣服.”这或许是他写作历程上的一个核心解释.在我看来,没有人能够真的解释这个世界,甚至,准确的解释自己.诗也不能.一首诗到底能干什么?我们追问了几千年.而张执浩似乎想告诉我们,诗的任务或许仅仅是让人们知道问题在哪里.而“自我”是一个自己肯定控制不好的存在,这就是诗歌的困难之所在.许多人明白了,但是更多的人并不明白这一点.


人的存在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张执浩在他的许多篇章中反复表达了这一观点.但我觉得,在考察他的诗歌时我们还可以得到另一个更深刻的发现,那就是任何观念在生活中并不一定要比别的观念高级,每一个词语的地位和重要性都是同等的,就像一个人的身体,谁会坚定的认为,手指比脚趾要重要些呢?写诗,就像是磨刀,有人总是唯恐刀子不够锋利,磨呀磨呀磨,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小刀磨没有了.这是胡塞尔多年以前的说法,对今天的诗歌依然有效.

张执浩近年的写作愈加沉潜、浑厚,但又不失其敏锐的观察和突击力.挥洒自如的不仅仅是对词语的调配,对结构的掌握,更加让人赞叹的是他在当代诗歌流变的过程中深刻的自我认识和调整.从2003年的《高原上的野花》到去年创作的《画江山》等等诗歌中我看到了一个更加坚韧、不合作,带有强烈的冒犯意识的诗人.比如在《中国候鸟》一诗中他这样写道:

但你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没有翅膀为什么还有那么强烈的飞翔的愿望

那么拥挤,悲壮,惨烈

那么不爱国,却深深热爱家

你肯定理解不了这是怎样的一种世道

千山万水美好

千山万水莫名其妙

作为一个当代诗人,他已经从“试图与生活和解”中逐渐转到用更加激昂、悲壮、惨烈的眼光去面对世界.他不再是当年的少年天才却转而用深沉的笔调直接进入到当代中国的每一个角落里.我们可以从诗的最后两句看到,在面对抽象题材和具体事件时,张执浩以个人的情感沉淀和思考的直接判断为根据去直率地生活,他有意无意的回避了主流价值观,“千山万水美好,千山万水莫名其妙”.一个优秀的诗人,当然无须依照某种意识形态的指导去写作,而且唯有如此,才能够让他的诗歌体现出来的生活画面更加真诚,也更加有趣.

当然,从这里不难发现,张执浩对语言的谨慎和调配有着某种独特的终极指向.一首诗或许可以承担某种象征性和力量感,比如愤怒,比如羞耻,但诗的出现并不是为了发泄愤怒和去做刀而设计的.张执浩作为一个优秀的诗人非常清楚的理解并实施了这一想法.在《高原上的野花》中,当张执浩宣称自己要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时,我完全理解作为一个诗人,在纯粹地考虑诗歌本身内在的结构时的良苦用心.张执浩在他近年的创作中试图重新为中国汉语诗歌竖立一个新的方向,那就是在保证诗的纯粹和独立的同时,最大强度的直接介入日常生活,并以此为依据,在“问题——解决——问题”这样一个循环过程中,重新构建关于当代汉语诗歌的新的事实而不是依从某种过去的来自诗坛内部外部的“正确性”.

一首诗到底能干什么?我们到底能够把诗写成什么样?是每一个当代诗人都面临的困境.我想在这篇文字的结尾引用张执浩的一句话来说明这个难题:“他心怀绝望却永不甘心;他把每一次写作都当作一次,并调动起全部的情感来期待这一刻的来临;他是生活的受迫者,同时还有能力成为自己的助产师.这样的写作者最终可以从宿命出发,抵达不知命运忘其命运的境界.”

现在是初冬的武汉,小寒刚过,天就已经早早的黑了.我在珞珈山下写完这篇文章,应该去找他喝酒.顺便说一说他最近几首诗歌的题目取得不错,我很喜欢其中一首题目叫《蒲公英永远是对的》.

他有一个女儿.他养了一条狗叫花旦.他住在阅马场武汉音乐学院张执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