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喜、喜鹊的鹊

更新时间:2024-03-22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7356 浏览:31095

有一种预感,好像是,很快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这种感觉当然很糟糕.还有就是,晚饭那会儿,武大山的右眼皮一直吧嗒吧嗒地跳,忍都忍不住,几次埋头用手背去揉眼皮,揉了一遍又一遍,把整个儿右眼皮都揉得红了肿了,都揉出来泪,还是止不住.搞得被请吃的一很扫兴,纷纷说武老板你不至于吧,你这人怎么这样,请我们吃一顿饭就这个态度?

酒席很快不欢而散.

一个人又喝了会儿闷酒,然后,武大山借着酒意来到“紫月亮”歌厅.再然后呢,当他举着话筒歪扭坐在沙发上,张口刚唱了两句,就把一颗门牙生生唱得掉下来.

风是硬的.

或许,风并不是单纯的硬,也有弹性韧性,也有软和的一面吧,不然,吹着尖刻哨音的风声,怎么会像一匹披头散发的妖,天上一阵地上一阵凄凄楚楚地四下里乱跑乱窜?问题是,当武大山来到前台,将几张钞票胡乱抛给怎么写作小姐,晕头涨脑把脑袋探出歌厅的大门时,风就变得硬了,冷硬冷硬地一窝纷抢上来,简直就是不由分说,哗啦啦蓦忽揪住他的领口,接连甩了他好几记脆生生的水袖耳光.

正自懵懂间,前台怎么写作小姐一迭声老板老板叫着,急巴巴追过来.武大山愕然洞开口,一时间,他感觉冷硬的风又变了,倒变成一把锐利的尖刀,不失时机紧贴着他刚刚失去门牙的豁口处,可劲儿撕、啃、钻、刻、刮.立刻用手捂住嘴巴,晃晃悠悠回转身.这怎么写作小姐倒是乖巧的,先用厚实的玻璃门把风以及漆黑的夜关在外面,然后,才和他说话.

想起香秀.

想到香秀时,武大山首先想起来的,是香秀的那条真丝围巾.香秀现在当然不在他身边.如果在呢,逢到这种情况,香秀肯定会用真丝围巾,把她的脸面细微包裹起来,包裹得严严实实毫无破绽,那样的话,冷硬的风即便再厉害,抽打到脸上的时候,力道总也会减弱一些吧.香秀后来变得很娇气,很会保护她自己.那么现在,香秀在做什么呢,是不是还会和往常一样,猫一般半偎半卧在被垛上,去看黏黏糊糊总也看不完的韩剧?

原以为是钱给少了,结果倒是,给多了.

就在这时,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好像受到惊吓,突兀地呜哩哇啦尖叫起来,武大山埋头抖瑟摸出手机.又是喜鹊.喜鹊说:我是喜鹊,喜、喜,喜鹊的鹊等听上去声音很小很颤很怯色,显然是怕得急了.

武大山没有嗦,一下又把手机掐灭掉.等到迷迷糊糊将手机掖进衣兜,再使劲将眼皮眨巴了几下,他恍惚发现,面前这个身穿大红羽绒服的陌生面孔的怎么写作小姐,显然是被他浑身的酒气给熏着了,蹙紧眉头往后倒退几步,方才别扭侧着身子,操了蹩脚但是语速很快的普通话,又把已经说过的话对他复述一遍.无非是,包厢费每小时100元,他在包厢仅仅呆了不到15分钟,按规定她收他100元就行了,她要把多余出来的300元给他退回来.

一看,就是初出道的生瓜蛋子.

去年夏季的一天晚上,那会儿,香秀也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生瓜蛋子,她白白净净的瓜子脸,无辜得像绵羊似的一双眼睛,未曾说话就满面绯红的羞怯神色,还有长长的毛茸茸的睫毛,一下子就把武大山的魂儿勾了去.二人规规矩矩唱了会歌.临到离开的时候,武大山故意将钱包丢在包厢,然后,独个儿坐到门厅的沙发上抽烟,同时也在耐心地等.是因为,他要用鼓鼓囊囊装满钱的钱包做个赌注.不大一会儿工夫,香秀果真慌慌张张举着钱包撵出来,发现他坐在那儿,居然如释重负一般长吁一口气.

这就是说,他赌赢了.

接下来,武大山理所应当得酬谢酬谢香秀,人之常情嘛.偏偏,给香秀钱香秀扭扭捏捏再三不要,坚决不要,那么,酬谢香秀的饭,他总该像模像样请一次吧,况且,他还请了老板娘作陪呢.果然顺顺利利把酬谢的饭吃过.因为事先给老板娘使了钱,那晚香秀当然喝多了酒,喝得简直一塌糊涂.现在,香秀已经不那么生瓜蛋子了,她的肤色还是那样嫩白嫩白,苗条的身材倒是发面团似的丰腴了,尤其是,香秀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扁平扁平的肚子,像一颗粉红色的神奇气球,被人呼哧呼哧吹成夸张的浑圆.武大山知道,在香秀的这个浑圆里面,业已孕育着一条八个月大的生命.

手机再一次锐声尖叫起来,听上去,活脱脱就是一只困在衣兜里,不停地扑棱羽翅想要往出飞的鸟.武大山不耐烦地接听,中,分明还是刚才那个怯色的声音:我是喜鹊,喜、喜,喜鹊的鹊等愤愤地再一次把掐断了.

武大山朦胧醉眼,方自歪歪扭扭偎靠在沙发上,不料,怎么写作小姐又紧巴巴跟过来,怯生生老板老板叫着,把手里的几张钞票硬往他面门上戳.武大山耷拉眼皮,少气无力嘟哝说:去,去去,倒水.可是,等到他刚刚合上眼皮,这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只是声音更小更加怯生生,像极了一群死皮赖脸缠绕在耳边,不停地嘤嘤嗡嗡嚣叫的讨厌的蚊群.

武大山费力睁开眼皮,他看到桌几上已经多出来一杯水,杯口处,几缕悠悠袅袅的水蒸气,正被屋顶看不见的丝线往起吊.他还看到,怎么写作小姐不屈不挠着一只手,还在努力把几张钞票硬往他的面门上戳,好像他不把这些钱收回来,她就会这样一直粘着他,用这些钱直统统地戳他的面门.忽然觉得很可笑.果真忍不住咯咕笑出一声,含混说:多给了就多给了,你收起来就是.眼见得怎么写作小姐迟疑一下,照旧怯生生说:老板喝了酒,我怕你是给错了呢.再说,该是查重就是查重,为什么要多给?

这个时候,也不晓得老板娘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劈手夺过怎么写作小姐手里的钞票,娇嗔说,喜鹊啊喜鹊,你真是不懂事,武老板给的小费你为什么不要,是嫌少吗?还不赶紧谢谢武老板!

听到老板娘叫出喜鹊这个名字,武大山虽然已经用酒把脑袋灌成糨糊,但他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眼睛痴痴将怎么写作小姐送回到柜台里面,耳畔中,倒隐隐响起另外一个声音:我是喜鹊,喜、喜,喜鹊的鹊.

应当说,没有喜鹊就没有武大山的今天.

二十多年前,当一个农民在刚刚分到的责任田里死受活受一年,年底能够攒到八、九百元就会欢喜得疯掉的时候,喜鹊的爹一次不经意说漏了嘴,说他家里积攒了八万元.见众人不相信,老汉的一股子倔劲儿上来,果真腾腾腾跑回家,抱出一背包钞票给大家看,差点没把整村的人给吓死.只因为他姓路,于是人们给他起了“露八万”这个绰号.那个时候,武大山只是路家鞭炮厂加工炮筒的一个雇工.说起来,路家制造鞭炮的技艺,是从老辈子人手上传下来的,过去是自个儿偷着做偷着卖,小打小闹图个手头活泛,嘴巴里比别家多些个荤腥,等到政策一放松,路家的生意马上做大了.只是,老路家无子,仅有喜鹊这么一个闺女.虽说喜鹊模样长得没的说,堪称他们这一带方圆数十里的俊女子,但她打小儿脑筋就不足,顶多是个半吊子人.喜鹊平时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向人们介绍她自己.不认识的就不说了,就算是认识的人,喜鹊也会耐性地做一番自我介绍:我叫喜鹊,喜、喜,喜鹊的鹊等

有一次喜鹊来到加工炮筒的车间,她在十好几个工人当中,一眼就瞅准武大山.之后,喜鹊就不轻易对别人介绍自己了,她只把这句话,不厌其烦地对武大山一个人讲.虽然知道喜鹊的脑筋不足色,但是,每天有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孩子站在面前,口齿伶俐对着他唧唧喳喳,即便是重复说同样一句话,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一回,武大山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四顾无人,迅速在喜鹊撅起的花骨朵儿似的嘴巴上,咬了一口.

在这个鞭炮厂,没有什么能瞒住老路一双精明的眼睛.很快地,老路就发现了苗头,而且是,这个苗头越来越不对了.某一天,他强忍着心里的窃喜,故意把脸子沉下来,正式和武大山摊牌.

你真的愿意娶喜鹊?

愿意.

你真的愿意做我路家的上门女婿?

愿意.

事情就这样成了.

晕晕乎乎偎靠在沙发上,武大山自忖,现在几点了,估计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吧?晚上请城建局的几个头头脑脑吃过饭,原本是要回家的,谁料,路过“紫月亮”歌厅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把车停下了.潜意识当中,一是现在查酒驾醉驾查得厉害,检测如他让那些逮到,花些钱倒没有什么,真的把他拉进看守所关上个十天半个月,可不是耍的.再一个原因,他其实还是放不下那个该死的预感.这些年,他隔三差五就要宴请城建局的这,除了请吃请喝请唱歌请洗脚外,还得根据对方官职的大小,分别预备三、六、九各色各等的礼物,或者,有时干脆就是.毫无办法,作为一个没有半点背景半点靠山的建筑监理公司,检测如不和城建部门的人搞好关系,怎么行?

感觉有人匍趴在他肩膀上,小心翼翼把热扑扑的一口气往他的耳朵眼里灌,灌得他浑身酥酥麻麻地不自在.然后,这个人不用气息灌他了,改成了手.这只手几次三番轻微地叭叽叭叽拍打他的脸,进而嗔笑着,妖里妖气叫了声大兄弟.在“紫月亮”歌厅,称呼他为大兄弟的,就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听得老板娘说:大兄弟,你还真能绷得住啊,说,这次又给我带来什么稀罕玩意?

说着话,老板娘从他的肩膀上滑下来,挨挨靠靠挤坐在他身边,接着探出一只手,在他的几个衣兜里摸摸索索起来.摸完一个衣兜再依次摸下一个,最后,惊喜地呀一声,真的从他口袋里掏摸出一个物儿.

武大山把眼睛微微睁开来,痴呵呵乜斜了老板娘.他当然不是怪老板娘,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况且,以前他每次来,几乎都会带一些小物件给老板娘,也会随手给别的怎么写作小姐,无非是些时令水果啦,别处旅游景点的纪念品啦,如此而已.从内心里讲,武大山很愿意这样惯着她们.

看到老板娘宝贝似的把这个小物件托在手心,仔细看过半天,她说咦,这是个什么东西?说着话,就用另外一只手的两根指头,把这小物件轻轻拿捏起来,虚举过头顶,歪斜脑袋对着灯光辨认.辨认了半天,究竟还是不晓得是什么,疑惑看着他自言自语说:是一颗小石子儿?是什么金贵的珠宝玉器?说着话,老板娘居然歪斜脑袋,把这小物儿塞进她的唇齿间,轻触轻咬,像是要分辨出这物儿的真伪、成色,鉴宝专家似的.

武大山忍不住嘎嘎嘎干笑出声,随即把嘴巴张开,尽量地往大里张,晃晃悠悠用一根手指头指着门牙的豁口处,给老板娘看.

不看还好,不明就里地犹豫看了一阵,老板娘总算醒悟过来,忽然像被通红的火条烫了手,一声锐叫,一时将捏在指尖的门牙丢出去,同时,人也霍地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气急败坏连连往地上吐几口唾沫,恶着脸叫嚷道:作死啊,你作死啊,这样耍笑老娘!

武大山很没意思地收住笑,满腹委屈抱怨:好端端的来到你这儿,结果呢,我刚唱了一句‘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就把门牙给唱得掉下来.你是不晓得,就是这颗门牙,刚才差点就咽进我的肚子里去.

张着嘴巴说话,感觉真的和平时不一样了,不光是牙床口处隐隐作疼的事,关键是,说起话来,走风漏气得连腔调都拿捏不准了,又是,只因为缺了这颗门牙,他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都不怎么对劲了.这种感觉真是糟糕,简直糟糕透顶.难不成,缺掉的这颗门牙,就是让他心神不宁的那个预感吗?

把眼睛从疯掉一般的老板娘身上挪开,迟迟缓缓走到柜台里面的怎么写作小姐身上.现在,这个也叫喜鹊的女孩子趴在柜面上,安安静静两手托腮,正像一只巨大的磕头虫子一样,隔一会脑壳便猛地往下一栽,隔一会,又是一栽.

恍惚记起来,“紫月亮”歌厅的陪唱小姐们,都是有艺名的,比如香秀,她原先的艺名叫麻雀,至于别的小姐们,有叫野鸡的,还有叫水鸟、八哥、金丝雀、火凤凰的,总之,都是鸟的名字,都和鸟有关.这个女孩子,她居然也叫喜鹊?

想到喜鹊,武大山一时又想到喜鹊的爹路生贵.暗忖:检测使丈人路生贵如今还健在,自己会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二十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他至今还怵着那个既精明又霸道的人.不过话再说回来,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他家贫穷,兄弟姐妹又多,他怎么会娶喜鹊这样的傻女子,怎么会心甘情愿做了路家的上门女婿,又怎么会舍得把唯一的儿子,跟随了路家的姓?

儿子叫路小山,听上去,就和他的兄弟一样.

正自胡思乱想的当儿,老板娘咯噔咯噔响亮着高跟鞋,从旁侧的洗手间走出来.她边走边轻俏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颜面上,倒一如往常砌满娇媚的浅笑,好像刚才令她气急败坏的事,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笑吟吟说大兄弟啊,冬天的生意本来就不好做,再遇上这种鬼天气,你可是今天晚上我们这儿唯一的客人.要不,大兄弟你再唱会儿?老妹儿陪你唱.见武大山不搭理她,老板娘偎过来,轻佻抚了武大山的肩臂,说,我可是听说过一句话,说有本事的男人搞大别人的肚子,没有本事的男人,是自己先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了.大兄弟你呢,是既搞大了别人,快奔五十了倒还没有把自己搞大,你能耐呢.说着话,老板娘低头斜睨了武大山,先自吃吃吃笑起来,笑得浑身乱颤,笑着笑着就势笑倒在武大山身上.

武大山费力往起欠了欠身体,懒散地说牙,我的牙呢,你得先帮我把牙找到.

老板娘嗤鼻晒笑,说找什么找,一颗破牙.


发现老板娘并没有帮他找牙的意思,武大山一下子认真起来.认真埋脸憋了半天.牙是什么?说到底,牙是父精母血的产物,是父母给的,那可是做人的根本啊,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扔掉?再者说,武大山打小儿就很在意这些,比如他曾经想过头发掉了怎么办?当然是得保存起来,一丝一缕都得好好保存着.自然少不了牙.等到了将来的那一天,他要把积存下来的头发以及牙齿,全部囫囫囵囵带离这个人世.

如此憋过半天,发现老板娘还在那儿嬉皮笑脸不正经,武大山终究憋不住了,抬头吼喊一声:喜――鹊――

兀然而起的大声音,立刻把趴在柜台上,还在认认真真磕头的女孩子吓醒了,慌失失站起身,茫然的一双眼睛匆忙把他扫过一眼,再转向老板娘,一副不知所措的紧张神色.武大山绷脸摸出钱包,从里面抽几张百元大币出来,响亮地拍在桌几上,对她说,喜鹊喜鹊你帮我找找牙吧,找到我的门牙,这些钱就是你的了.

兴许是嫌他吵扰了美梦,也兴许,因为现在有老板娘在,她觉得有人给她做主吧,总归是,武大山发觉喜鹊再不是刚才羞羞怯怯,这会却傲然斜睨着他,眼眸中流露出来的,居然是如冰霜一般寒冷的神色.接着,轻蔑一声冷笑,将脸面扭向墙壁,款款对着墙壁说:有钱怎么了,有钱就觉得很了不起吗?臭德行!

听得话茬不对,老板娘赶快站起身,她冲愣怔在那儿的武大山笑骂一声,说你神经病啊,好好儿的吓唬喜鹊干什么?再扬手冲喜鹊摆一摆,说你先上楼去睡觉吧,不要搭理他.

眼见得喜鹊气鼓鼓从柜台里面转出来,高昂头颅,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活脱脱就是一只骄傲得没边没沿的小母鸡啊.武大山失意得简直心都空了,软蔫蔫目送着喜鹊从楼梯口处消失掉.这时老板娘倒讪讪媚笑着凑过来,先俯身拾起桌几上的钱,接下来,果然撅着肥硕的大腚,四处搜寻起他的门牙来.

总算是把牙给找到了.

等到老板娘咯噔咯噔响亮着高跟鞋,第二次从洗手间出来时,她发现,武大山已经把大门打开,正捂了嘴巴站在门口发呆.忽然呀出一嗓子,说下雪了,雪下得这样大啊,天爷!

借着屋里一扇炽亮的光线,老板娘看到满眼睛满世界全都是雪啊.风势看上去并没有减弱.吱吱呜呜怪叫的风,把漫天密密麻麻、纷纷扬扬的雪花夹裹着挟持着,兜着圈儿打着滚儿,毫无章法地随意戏弄、抛洒,一挨发现歌厅的大门开着有机可乘,一时间呼啦啦欢呼雀跃,疯婆子一样不顾头脸直往大厅里闯.老板娘呆愣有时,尖叫着慌慌张张奔过去,一手扯了武大山,另一只手飞快地把门合上了.

看着武大山闷闷不乐坐回到沙发上,老板娘虚白脸色抚定胸脯子,自言自语说这天,怎么说变就变,说个下雪就下起雪来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肯定停不下来.发觉武大山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偎在那儿,并不搭她的腔,顿时兴致索然,淡淡道:你先一个人坐会儿,我得去地下室把几间包厢打扫出来.等到雪下得小了,你再回家.

家有两个.一个自然是在村里.当年,老丈人路生贵白白担了有钱人的名头,活着的时候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仅有的窄窄憋憋的五孔破平房,倒是充分利用起来了,既是住人的地方,又是鞭炮厂的作坊和库房.武大山于是就在原处,气气派派盖起一栋二层小楼房,算是给路家争个脸面吧.不过,武大山后来很少回这个家了,一年当中也回去不了几次.就算是偶尔回去,主要还是为了看看儿子.喜鹊虽傻,儿子路小山倒是聪明,尤其在学习方面很开窍,一路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顺顺溜溜下来,紧跟着又考上了硕士研究生,这些都是眨巴眼皮的工夫啊,快得像做梦.只是,这孩子从小就是个闷葫芦,检测如旁人不主动找他,就是三天五天下来,他都不晓得开口说句话.

不过桥归桥路归路.一次,武大山和儿子提到他想和喜鹊离婚的事,并且再三向儿子承诺,就算是离了婚,他也不会不管这个家,不会不管他和他妈喜鹊的.儿子路小山没有接口,一如往常那样沉默得像块石头.

这个家武大山放心,是因为有喜鹊的一个本家姑照料着.当年刚盖好楼房时,武大山见喜鹊的这个本家姑独自寡居,人又实诚勤快,就把她接了来,除过吃住以外,武大山还按月给她开着工资.而老板娘刚才所说的“回家”,自然是指他和香秀安在县城的家了,那是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单元楼房.实际上,就在香秀刚怀孕的那会儿,她就把她娘从乡下接来住了.有老太太悉心照料着香秀,他哪里有不放心的道理!

就在昨天晚上,武大山把写好的离婚协议书送回村里的家.喜鹊乍一见到他,就像是见到了鬼,当下抱着脑袋疯喊疯叫满屋乱跑,好像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张纸,倒是操了一把锋利的刀,追着撵着要杀她一样.看着喜鹊张皇得一塌糊涂的面孔,看着喜鹊不知何时生出来的丝丝缕缕的白头发,武大山的心一时软了,从来没有过的软,万分怜惜起这个跟了他二十年,不但给他带来好运,而且为他生了一个有出息儿子的女人.

现在想来,武大山真是后悔死了动手打这个可怜的女人.

当年刚刚搬进小二楼的时候,他还没有一个正当的营干.鞭炮厂他是不想再经手下去了,于是花钱托了关系,准备去县城发展.那一段时间家里的特别多,都是他花钱托的关系找的门路,向他通报县城方面的情况.偏偏是,只要铃声一响,喜鹊无一例外都会欢呼雀跃跑过去抢着接听,开口不说别的,就是:我是喜鹊,喜、喜、喜鹊的鹊等简直能把人急疯掉!

有一次,武大山忍不住把喜鹊给打了.第一回挨打的喜鹊究竟没有记取教训,很快依然故我.接下来怎么办?武大山只好再动手打第二次、第三次.凡事就怕起头,一起了头,往往就收不住.一直以来,喜鹊的本家姑待他都像对待恩人,处处看他的脸色行事,就连说话都是处处陪着小心,处处讨他的好.那时候,喜鹊的本家姑就站在他旁边.武大山于是把离婚协议书放在饭桌上,硬着头皮去和她说这件事情.结果,喜鹊的这个本家姑黑了脸,只说了一句:死吧,你就丧良心去吧.一把将他推出门外.

心里忽然觉得很空很虚,好像是,他的心肝五脏连同所有的肠儿肚儿们,一时间被人全部掏了去,空空落落的实在没办法收拾.忽然想和人说说话,至于什么人或者说什么话,倒无关紧要.朦胧中,“紫月亮”歌厅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身影挟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逼人凉气,顶风冒雪直统统闯进来.武大山吃惊地站起身,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居然是他远在北京读研究生的儿子路小山.

老板娘咯噔咯噔节奏地踩着高跟鞋,从地底下晃晃悠悠探头出来.她很快发现,空空荡荡的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由不得吃惊地“咦――”了一声.最初,老板娘只以为武大山是悄悄走掉了,恼悻悻正想抱怨几句什么,可是接下来,她更加吃惊地接连“咦”出两声.她看到,武大山其实并没有离开,而是仰面朝天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等她一溜小跑着来到武大山跟前时,吓了一跳.

武大山鼻青脸肿地仰面朝天在那儿,像是在睁着眼睛睡大觉.

细细想来,儿子路小山应该是他的贵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儿子,早在二十三年前,他和喜鹊兴许就都不在这个人世间了,哪里会有今天?武大山再也想不到,这个从小在他面前畏畏缩缩的儿子,这个三铁棍都打不出一个响屁的闷葫芦儿子,出手居然这样狠.

又想,过去喜鹊何曾给他打过一次?她今天壮着胆子,再三再四给他打,肯定是想告诉他儿子路小山回来的事,还有,儿子路小山的愤怒.如此说来,喜鹊这是在替他担着心呢!

好不容易,老板娘方才连拖带拽把武大山弄在沙发上.可是,任凭她怎样问过来问过去,武大山就是不吱声,傻了一样痴呵呵呆坐在那儿.眼见得武大山如此,老板娘恨铁不成钢似的别过脸去.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张纸片,拣起来看时,居然是一张没有签字的离婚协议书.

那年临近春节,在他家五间破损不堪的平房里,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地方,都堆满、塞满了各色各样的鞭炮礼花.这天晚上,怀胎十月的喜鹊肚子疼得急,于是,武大山风急火燎连夜把喜鹊送进县医院.焦急守候在妇产科手术室的门口,当儿子出世的第一声啼哭刚刚发出来,远方骇人的一声巨响也兀然而起.紧接着,雷鸣般的爆炸声音如同怒吼的阵阵滚雷,一波追赶着一波,一声催逼着一声,铺天盖地来了,直把人听得心惊胆颤,好像是,这种声音铆着劲气,存心要把这个好端端的大天给炸塌掉.第二天天刚闪亮,就有邻居前来报信.等到武大山慌慌张张赶回村里时,昔日的家已经没有了,变成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瓦砾.所幸的是,老丈人路生贵一生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一厚沓存折,还都在,正一张不少地躺在一口铁皮箱子里,安然地睡大觉.

责任编辑:李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