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死囚写遗书

更新时间:2024-02-11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9707 浏览:43080

欢镜听,原名叫温亚明.――他少年时立志从文,22岁便“下海”经商,而立之年获罪入狱.正是在狱中.他那非一般的人生历程到达了戏剧化的顶峰:在近一年半的牢狱生涯里,他为130名死囚遗书.

“那时候我也是囚犯”

时隔9年多,欢镜听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段经历的点点滴滴.

一张蓝色床单平整地铺在死牢的木地板上,一叠雪白的稿纸整齐地码在床单上.床单这头坐着欢镜听,床单那头坐着艾强(化名),一个不满20岁的死刑犯.这是欢镜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刑犯.“说实话,那个(死牢)门我都不想踏进去.”欢镜听说,“可以说是有点迷信,害怕一脚踏进去就出不来了.”

后来的欢镜听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死牢和其他牢房的区别并不大,但当时却让他紧张得“头皮发麻”.“我感觉自己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右脚踩进去,左脚不由自主地想出来.”欢镜听说,“我根本没有办法克服这种恐惧.”

帮死囚写遗书的程序本来很简单:就是让死囚口述,欢镜听记录,写好后再由欢镜听念给死囚听,得到他的认同.“我的笔尖连续划破了好几张稿纸,写不下去.”当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欢镜听异常紧张;而艾强却很轻松,他笑着对欢镜听说:“哥啊,明天上路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害怕啥子啊.”

局面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欢镜听拿出一包.“我知道,被判了死刑的人,基本上都要抽烟.我虽然自己不抽烟,但看着他在抽烟,我的情绪能放松下来.”欢镜听把递给艾强后,小伙子激动起来:“哥,谢谢你,谢谢你.”这让欢镜听有点莫名其妙,艾强跟他解释说:“这是死牢里的一种习俗,一个死刑犯在被执行死刑之前.如果旁边有一个人能够给他一支烟抽,就表明他来世可以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说到这里,欢镜听突然顿住了,他对记者说:“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也是囚犯.”

悠悠文学梦

1965年12月中旬,欢镜听出生于四川省永川县朱沱乡金翠村:1971年迁居重庆江津德感坝五里坡.

在欢镜听童年的记忆里,一组画面异常清晰:通往五里坡小学的山路上,白天上学时,他胸前挂着一个打着补丁的布书包,身后则背着猪草背篓.夜晚放学后,他将书本挟在腰间,肩挑箩筐到江津火车站拾煤核.他常常通宵达旦地守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倚着一根电线杆,借助昏黄的路灯,一边看书一边守候着火车的到来.在当年的江津火车站,许多工作人员都认识这个身体单薄、满脸菜色的小男孩.

一个北风凛冽的子夜,一位缺了一条胳膊的中年残疾人来到月台上,他看到欢镜听屈着双腿坐在路灯下,膝盖上摊开一本书,人已经睡着了.一阵接一阵的寒风吹着他凌乱的头发,嘴角挂着一丝冷涎.“唉,这孩子,真是造孽.”那人长长地叹息.

这位后来被欢镜听叫做“大伯”的残疾人在车站边开着一家书店.从此,欢镜听结束了露宿月台的日子,住进了那间小小的书店.这成为欢镜听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在书店里,他终于可以不花钱看书了.

13岁那年,他极其认真地对大伯说:“将来,我要当作家.”

大伯抚摸着他的脸.信任地点点头,说:“我相信你.”

因为家贫,欢镜听未满15岁时,就到火车站当“棒棒”(重庆话,意为挑夫);16岁那年,他放下扁担,来到一家建筑工地打小工.当时,建筑工地上机械化还不普及,很少有卷扬机、塔吊之类的施工机械.一砖一瓦,全靠小工肩挑背扛地搬运上去.精疲力竭之际,欢镜听常常将疲惫的身体放倒在砖堆上,仰望天宇深处的云卷云舒,做着许多有关未来的、在他人看来不切实际的梦.然而,就是在这样一段时期里,欢镜听练笔的许多习作.或一首小诗、或一段短文、或某个生活细节,往往会忽然出现在他大脑里.灵感到来时,他顺手从身下的砖堆里抽出砖块,拾一枚铁钉,将这些诗句“写”到砖块上.在他近两年的小工生活里,在那些建筑物中,不知有多少砖头上刻着他的习作.17岁生日那天,他终于以“啼鸣鸟”的笔名发表了处女作《滚》.

从此,欢镜听一发而不可收,他的文字越来越多地被印成铅字.19岁时,欢镜听加入重庆市作协,成为重庆市最年轻的作协会员;21岁,他成为四川省作协会员.

漫漫商海行

现实是残酷的,文学并不能赶走贫穷.与那时众多的文学青年一样,欢镜听下海了.趁着1987年宣布海南建省,他决定跨海闯世界去.

到达海口的第四天,欢镜听就发现不妙:一是囊中所剩无几;二是上岛“闯海”(意为到海南闯荡)者急剧增多,求职无门.就在愁肠寸断中,欢镜听撞进了海南《天涯》杂志社.杂志社没有收留只有高中文化水平的他,女主编送给他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美丽的宝岛――海南》,婉言劝他等清醒地了解海南后再做他图.回到旅店,欢镜听仔细阅读这本几角钱的小书.不经意间,他猛地发现了一个商机.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他包租了一辆三轮车,跑遍海口大大小小的书店,把积压的小册子一堆堆地搜罗到海口的秀英港,翻十倍八倍价钱出售.对于那些耗去成百上千元费用才飘荡到宝岛的闯海者来说,花几块钱得到一本“行动指南”,真还觉得便宜得很.欢镜听终于有了一笔丰厚的积蓄,几年里,他跑遍了海南的大小县市.

在海南赚了一笔后,1990年初,欢镜听调头上京.碰了几次壁之后做起邮票生意,又赚了一笔.

手中有了钱,欢镜听果断退出邮市.1991年10月中旬,欢镜听应邀出任原先工作过的集团公司下属商贸公司的总经理,并兼任两家工厂厂长,管起了一千多名员工的吃喝拉撒睡.任职四年期间,他当选为江津市十佳优秀青年、江津市政协委员.

从1991年到1995年,欢镜听在财务上的欠款已高达四万余元.为了弥补亏空,欢镜听在若干的检测单据上签上自己的姓名,让会计入了账.东窗事发后,欢镜听出走了.

欢镜听逃亡南方时他刚30岁,抛子别妻.在逃亡期间,他彻底反思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检讨了自己的行为方式,于是,1996年9月27日.他把打进江津市人民检察院.询问他的问题定性及可能的量刑尺度.在得到较为明确的答复后,他飞回江津自首.1996年10月15日,欢镜听被江津市人民法院以侵占公有财物罪判处两年有期徒刑,押往重庆看守所服刑.

依依别世情

入狱不久,欢镜听担任了专门负责监区安全的犯人后勤组长,专门和死囚打交道.

生性豪爽的欢镜听开始用自己的方式与那些死囚交往.“那些被判处死刑的囚犯很快会被亲友冷落,没人送吃的和钱.”欢镜听说,“为了让工作比较容易展开,我就用自己的钱给死囚写烟写肉,渐渐地,他们就开始跟我亲近.”

有一天,监狱警方得知,一名次日要被执行决的死囚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竟然是跟欢镜听见上一面.于是,1997年7月的一天,欢镜听接到了管教“为死囚写遗书”的指令.

艾强是欢镜听第一次遗书的对象,他的遗书是留给母亲的.艾强在遗书里说:“对不起妈妈,而且一瞬间把另外一个家庭也给毁掉了.虽然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人,但是既然这个人是我杀的,我就要承担这个责任,希望来世我还能够成为你的儿子.”

在艾强的身上,欢镜听感觉到了那种对生命强烈的依恋.“他跟我讲了几个事情,第一他还没有娶媳妇,连一场正正经经的恋爱都还没有谈过.他说像他这样的人到了阴间是要被打的.”欢镜听解释说,当地民间有一种说法:没有结婚的男人到了阴曹地府,要被打八百杀威棒.

在欢镜听的记忆里,那是个让他无法平静的时刻.打破僵局后,艾强的话题越来越多.很多死囚在临刑前都有一个特征,就是希望跟欢镜听不停地说话,让他多陪自己一点时间.那天晚上,艾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欢镜听能感觉到,他很怕谈话在某一时刻突然停下来.

第一次和死刑犯的一夜长谈,欢镜听从莫名的恐惧中品味着生死之间的距离,也感受着死囚走向刑场前生理和心理上的起伏变化.后来艾强提出要吃酸菜鱼,欢镜听就专门给他做了,艾强吃完以后就被押上了囚车.“那时候他已经无法自己走出去了,监狱安排了两个劳改犯人,把他手和脚架起来送上了囚车.”欢镜听说,“艾强走了以后,我几天心里都不舒服,就像有一个东西在堵着.接下来几天,我对生命有了一种重新的看法,什么叫生命啊,生命只有活着的时候它才叫生命.”

欢镜听给艾强了第一份遗书之后,写遗书成了他劳动改造的重要任务之一,在服刑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里,共有一百三十名走向刑场的死刑囚犯在欢镜听面前留下了他们最后的遗言.

在记忆中一直震撼欢镜听灵魂的,是偷钱资助贫困女大学生的小偷王一.

王一是永川黄花山至城区路线的“丁冬”(重庆话,意为小偷).1990年,他因为“光顾”了穷得身上只有5毛钱的女大学生珍珍,心生怜悯而触发侠义“壮举”.当晚,他在一火锅店用刀向怎么写作员“借”了50元钱,邮寄给珍珍,并在信封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妈老汉太苦了”的叮嘱之言.可是他第二次无意在公交车上再次与珍珍相逢,并将当天所得全部悄悄放进她的衣兜时,珍珍的一声“抓偷儿”却让王一惹来乘客的毒打,并让他改行吃了“血饭”(盗窃、抢劫),最终一步步走向不归路.

“王一临刑前没有一丝害怕和悔恨,反而还念叨珍珍‘不知道她现在的生活如何,是不是还像过去那样穷’”欢镜听说.听完王一的故事,自己的眼眶禁不住湿润了.“这让我看到,即使是最凶恶的坏人,在合适场景或特定的氛围里,也会展现出人性善良、多情的一面.”欢镜听称,与死囚接触一年半的监狱生活,让自己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出狱后,我面对自己认定的事情,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精神.除了宠辱不惊外,更大的收获是学会了最大限度的宽容和理解.”


1998年3月23日,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据其狱中的良好表现,为欢镜听减刑半年.1998年4月5日,欢镜听出狱获得新生.其间,妻子提出离婚.欢镜听惟一的要求是保有儿子的抚养权,让出了全部的家庭财产.

尾声

欢镜听出狱后,开始着手整理和撰写这些为死囚写的遗书,并发表在各报刊杂志上.2001年9月,江苏文艺出版社印发单行本,书名改为《死囚档案》.这是欢镜听第一次公开出版的个人作品专著.2004年,《死囚档案》荣获第二届重庆市文学创作奖.

2003年,他经过深思熟虑,在征得亲人们的支持和有关部门的同意后,将原本是笔名的“欢镜听”改成正式姓名,从此,户籍档案上有了欢镜听这个罕见的姓名.

2003年,他被推举为江津市政协委员;2004年,经江津市委、江津市人民政府研究同意并上报重庆市有关部门批准,将欢镜听列为特殊人才特招进重庆江津文化馆,成为国家事业单位正式编制内的文化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