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篇文看当代文学批评的趋向

更新时间:2024-01-1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5834 浏览:20754

长期在大陆以外接受教育,且主要在中国以外从事大学教学与文学创作和研究的叶维廉,在20世纪70年代末,写了一篇论文《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1)先在境外发表,后陆续在台湾和大陆的书刊上与读者见面.

杨义是在大陆本土成长起来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现代小说和鲁迅研究是他的长项,后来他又将一枝多理多情的笔伸向了古典文学领域,尤其是古典小说世界.今年初他在《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近五千字的论文,题目是《文学:生命的转喻》.(2)

将这两篇论文放在一起来谈,笔者的理由是:第一,两个教育和生存背景几乎完全不同的人,在近三十年这个时间的两头,在不同的文学情境中,借助不同媒介发表的两篇文章,指向了同一个话语范围――中国文学.差别只是:叶维廉作为诗人和比较文学学者,他的笔锋主要指向中国文学中的现代部分,而杨义以现代文学专家的身份,将笔锋主要指向整个中国文学.第二,更为重要的是,这两个批评家对中国文学的历史研究有着同样的焦虑感和问题意识,并对如何认识与操作提出了自己的观念与方法――一种与文化学相关的文学批评.他们立足之“地”有古今的时空之别,但灵指一挥,所触处电火交鸣,远景幽亮.

叶维廉的论文长达一万六千字.面对世界范围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诗人气质的他颇有些忧郁甚至恐惧:

根深在我们意识中有一种危险,即一套成见的定型.而这套具有排他性的成见多多少少可以说是由过去一些权威所“钦定”;他们从彼时彼地出发,将某些经验的模子从全体现象的生成过程中离析出来,然后宣称它们在“任何”时候都放诸四海而皆准.我们不得不承认,由于忽略了历史的整体性而产生偏见的事例,是屡见不鲜的.(3)

那么,何为“全体现象的生成过程”和“历史整体性”?叶维廉既没有精确的定义,也没有完整的描述.笔者以为,他说的“全体现象”与“整体性”,其实就是涵盖着文学现象的广义的“文化”,前者指活的文化史,后者指史性的所有文化现象.那时,大陆的文化讨论热还没有形成,而西方所谓的“文化研究”也没有对他造成影响,叶氏的文化学视野及文学文化学批评还是模糊不清的.但他的文化学批评意识已经有了,论文第四节的开头他说:

仅仅将两部作品从各自相关的历史瞬间抽离出来作一番比较对比,是不能够完全把握一种文化现象的全部生成过程的.现阶段中国许多意识形态与美学观点的衍变,必须放入全部经济、历史、社会、文化的网膜中去认识才行.(4)

“一种文化现象”,语境中应是指文学现象.至于“全部经济、历史、社会、文化的”,当然都是广义文化的.叶氏语境中的“文化”,若指狭义文化,才不会与“经济、历史、社会”发生矛盾.“必须”一词的决绝力量,是在说明叶氏从无所不在的文化认识文学、评论文学的意识与信心.但因为他的模糊,上述至为关键的话,他没有放在关键的位置,倒是将“历史整体性”及其“细节”搁在文眼地方,并引用弗德烈詹明信(FredricJameson)和埃兹拉庞德(EzraPound)的话,加以暗示和强调.在叶维廉看来,文学细节和事物整体都互为重要,在第二节列举了五四新文学运动诸多“细节”后,说道:“任何单一的现象,决不可以从复杂的全部过程中抽离出来作孤立的讨论等我们在研究单一的现象时,必须将它放入其所生成的并与别的因素密切互峙互玩的历史全景中去”(5),“全部”或“全景”,就是指某一历史时空中,与文学现象相关联的整体或系统的大文化现象.

有了这种文化学整体意识,应该可以克服或正确识别现代文学研究中的忽视、删略甚至歪曲,也能“了悟到每一个观点都是暂行的这一认识,就可以帮忙防范以偏概全,把讨论的某些孤立现象说成整体的虚妄”(6).于是,叶维廉对新批评旗手艾略特的“极端挑选性”、对五四新文化及新文学运动的“含糊中执著”、对丁易和王瑶等现代文学史的所谓“恪守”、对刚刚开始在大陆学界走红的夏志清之“大陆类同狭窄观点”(叶维廉说“他从所谓具有普遍性的一套美学检测定出发:凡合乎西方伟大作品的准据亦合乎中国的作品”,全书作了不少“轻率的暗比”(7))等等忽略偏虚,进行了毫不客气的清算!这在那个时代,对刚刚跃出牢笼向外突的人们,由外而内放出清醒的异声:里外都有陷阱!是要有相当的学术良心和理论勇气的.这份良心和勇气,应该来自他的大文化视野.

杨义的《文学:生命的转喻》,其文学文化学批评意识,就到了自觉、清醒和坚定的时代了.我以为这可能是近数十年中华文学文化学研究,带有代表性和转折性意义的一篇论文,它有两个层面的思想值得注意.

一个层面:作者从创作的角度,对三千年中国文学的衍变与发展作了一个总结:“总之,对内的两个或多个源头,对外的开放性,以及科技物质媒介的多重推动,这就形成了中国文学发生和发展的合力机制.”这个合力机制当然就是广义文化的机制,是中外文化内生内长和外来外合的机制.那些大作家和大作品,没有一个或一部是在封闭或孤立的文化情境中成就和创作出来的.另一层面:作者从批评的角度,将中国人三千年的文学观概括为“三次非常重大的变化”:第一次是以孔夫子为代表的发生于本民族的“杂文学观”;第二次是20世纪初年开始的、受西方影响的“纯文学观”;第三次是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既吸收‘纯文学观’精密的文本分析,又吸收‘杂文学观’对多学科知识的博学通观,同时又超越它们的封闭或芜杂,推动文学研究与文化多样性、现代性相结合的‘大文学观’.‘大文学观’的‘大’,蕴涵着一种重要的文化哲学:能创始强,有容乃大”.这八个字是杨义多次提到的中华文化创化之纲,是再明白也不过的文化学视角的大文学批评了.所以杨义接着说:

大文学观的依据,在于作为人类精神文化形式之一的文学的原本存在形态和发展形态.文学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一种根深叶茂、源远流长的人类生命创造和智慧表达的方式.它与人类生活和精神文化的其他方式,诸如艺术、宗教、风俗、制度,以及家常日用,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甚至连喝酒、做梦等等,都息息相关.离开这些日常生活和精神文化的所谓文学,是单薄的、萎缩的、没有滋味和没有生命力的.

“日常生活和精神文化”,这不就是大文化现象吗?文学是“人类精神文化形式之一”,这是一个真理性定位,离开了人类最广义的文化,一切文学创造,包括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都将是不可能的.为了精炼与有冲击力,杨义又概括为:文学是生命的转喻.这是一个描述性、逻辑性和修辞性都很强的命题.按照杨义的解释,“生命”是指向人的一切存在及实践,当然也是一切“文化可能性”;“喻”是指向文本“各种要素的功能和相互关系”;至为关键的是“转”,“有发生、变化、转借、思虑的丰富含义,因此它在联结人之‘生命’和文本之‘喻’的时候,向人类文化的广阔领域转化出维度繁多的运转曲线,呼唤出人与文学之间的丰富复杂的相似度检测.文学由此借助人文诸学科以及艺术诸分支,意味深长地窥探着人类智慧和审美感觉的深层联系”.“生命”和“转喻”这两个原本简单的词,在杨义笔尖跳起了既传统又现代的舞蹈,它的线条、节奏与义涵几乎可以穿透从文化、主体、文本(都是广义文化)到一切运作的全过程.

叶维廉与杨义的论文,相隔近三十年,但他们都朝着一个大方向――文学的文化学研究.如果说,叶维廉论文的那个时候,大陆的文化热还没有兴起,他是用文化学观念――历史整体性对现代文学进行研究的开拓者之一,那么杨义则在文化热的推动下,也许还是在对西方所谓文化研究的影响与反思后,自觉对现代乃至整个中国文学进行文化学研究,并试图建立批评体系的人,这也是杨义论文的转折性意义之一.

杨义的论文,还有两个东西值得注意.一个是他说的中国文学观的三次重大变化,我想可能会有争议或有不同说法的.尤其他认为“大文学观”已经在新世纪建立起来了,这个未免断言太早,也太急了些.短短这么几年,一个延续着、改变着三千年文学传统的新观念,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建立起来,即使有人动工了,也就是开始建构了,它的被承认或被系统化,也是需要时间的,这个我们先拭目以待.另一个比较有理论价值:他可能认为文化学之文学研究,内与外可以结合到一个维度里面,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也可能是笔者的误读),尽管他自己在上一段引文里也把“文化学”当成了文学的外部研究.如果真是笔者所理解的这样,有些话倒是可以接着往下说说的.

我在2002年出版的《用生命拥抱文化――中华20世纪学者散文的文化精神》(8)一书中,有意识地用了文化学批评方法(不是西方的“文化研究”),来探索整个20世纪世界中文学者散文,也有意识地不再将文学的文化学研究只作为文学外部诸要素来看待和分析.我在第六章的开头,有这样一段话:

文学创作和文学史表明,任何作家个人与群体,都有自己独擅或相近的体裁言说方式,散文也一样.这不但突显了个人、群体创作的艺术气质,言说的绩效,同时也是文化生命价值在体裁上的创造性衍展.

那本书共安排了七章:引论《知识分子、学者散文家、学者散文》、第一章《学者散文批评文化学方法论》、第二章《世纪演进与历史地位》、第三章《价值取向与现写作技巧性精神》、第四章《知识及智慧的艺术理想》、第五章《意象营造与心理表现》和第六章《体裁类型与话语方式》.我当时有一个认识,无论是散文创作主体、受种种文化因素影响的散文历程、文本主题倾向与知识系统及其传达、散文意象的营构,直至随笔、杂文、书话和游记等体裁的运用,都被文化所内含,也都是不同历史、不同领域、不同层次、不同特色的文化信息在学者散文外部和内部的艺术表现.因为我认为,任一文学体裁和创作手法,都不能不与一定时空的文化情境相关,散文亦如此.反过来说,我想用文化学批评方法,贯穿在学者散文从内容到形式甚至到与散文有关的一切社会与自然的信息中.这样,我才能说文化生命价值也突显在散文体裁上;我才能在第一章说:“散文是创作主体最为直接而又艺术地传达自我情思与人类文化的文学体裁等以文化的眼睛观察散文,并将哲学的、审美的、文学的、心理的、历史的等种种视角内藏其中,我以为能建立起最符合散文文体特性的文化学批评方法论”;我才能在三圈四维结构图中,将整个文本及其艺术表现,都置于第二圈即“文化生命”圈中.笔者在这本书中始终想作一个努力:用文化学方法评论文学或散文,绝不再只是关注文学或散文的外部,而是可以观察或窥探它们从外到内的一切奥秘.

检测如我的陈述能自圆其说,《用生命拥抱文化》一书,可能是第一次用文化学方法系统研究学者散文的尝试,也可能是第一次将文化生命理想和价值当成文人创作最高追求论说的尝试.这个尝试,与叶维廉、杨义们在近三十年文学研究中所显示的趋向,又基本是一致的.也可以说,笔者的努力为这个中国文学甚至中华文学的研究趋向提供了另一个佐证.

在《文学:生命的转喻》一文中,杨义说:“空间和时间对于文学与文学研究同样重要,只有高度自觉地兼顾时间和空间以及它们的相互作用,才能在研究中还文学原来就有的完整的世界.”我认为,时空间的哲学坐标只适合研究大自然,人文社会科学包括文学研究,不加入“心间”(依赖、反射、甚至改变和创造着客观时空间的人类主体心灵世界及其一切文化现象)一维是不可能探索到完整而幽秘的文化与文学规律的,“心间”应该是专为人类及其文化具备的精神宇宙.

但杨义的那个多维命题“文学:生命的转喻”,或许从理论上启发我们,从文化学角度建立一种叫生命批评或文化生命批评的可能,这是杨义论文将会带来的另一转折性意义.

注释:

(1)叶维廉论文最早发表在:TamkangReview,X.1-2(1979).后又在台湾和大陆出版的个人文集中多次出现,如《历史传释与美学》,东大图书公司,1988年版;《中国诗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


(2)杨义:《文学:生命的转喻》,《光明日报》2007年2月9日,第11版.

(3)(4)(5)(6)(7)叶维廉:《中国诗学历史整体性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省思》,第186页,第198页,第190页,第188页,第194页.

(8)喻大翔:《用生命拥抱文化――中华20世纪学者散文的文化精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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