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之拓展与文选题(二)

更新时间:2024-01-25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5524 浏览:20265

(二)旁通模拟,跨际会通,引发异场域碰撞,可以另辟崭新世界

就彼此事物间之相似、相关、相通、相融处,作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之述说,是为模拟法,或称旁通思维法.科学家建立科学检测说,往往运用作为重要的逻辑方法.此法之操作,只注意两者之相似度和相关性,彼此之差异不妨暂时忽略不顾([美]欧文•,M.柯匹等著,张健军等译《逻辑学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文学创作内容富赡丰厚,涉及广博多元,多有得于旁通模拟思维法(田运主编《思维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张永声主编《思维方法大全》,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91年版).论文题目的选择与开拓,大可以借镜这种旁通模拟思维.

西汉董仲舒曾言:“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盖承孟子义利之辨而申言之,义与利,道与功,似乎水火不容,格格不入.日本现代文明的创始者、日本近代第一大政商涩泽荣一(1840―1931),却认为“仁义与求利”在根本上并非格格不入,首倡《论语》与算盘必须统一,而又不能不使之统一.涩泽荣一演讲稿编辑而成《论语与算盘》一书,开宗明义即云:

把《论语》与算盘相提并论,似乎不伦不类,风马牛不相及.但我始终认为:算盘要靠《论语》来拨动;同时,《论语》也要靠算盘才能从事真正的致富活动.因此,可以说,《论语》与算盘的关系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等因此,我认为:缩小《论语》与算盘间的距离,是今天最紧要的任务.(涩泽荣一著,王中江译《论语与算盘》,台北漫游者文化事业公司2007年版)

之前,菅原道真(845―903)倡导“和魂汉才”,主张学习中华文化、学术以培养人才,重视跨文化之会通借镜.涩泽荣一提倡“士魂商才”,以为只有《论语》才是培养士魂的根基;商才,也可以透过《论语》来充分学习(同上).以现代学术分工观之,企图整合《论语》与算盘,就是跨学科、跨领域之借镜融通,较易生发匪夷所思之成效,相济为用之能量,涩泽荣一的学说,除促成日本现代化进程外,同时创立了日式产业,形成日本近代资本主义的行为准则.

论文题目的选择和研究领域的划定,七成以上的人大抵多循惯性思维,线性思考,针对特定的、熟悉的、操作有年的,进行旁若无“题”,不疑有他的探究.如果这是基础研究、环节观念,主要为循序渐进,“致广大而尽精微”作准确,当然无可厚非.否则,将流于故步自封,抱残守缺,在圈缋中讨活计,欠缺创新,了无开拓.学界有很多学者,在硕士博士论文完成后,未遵《礼记•,曲礼上》“安安而能迁”之古训,从此学术领域墨守既有,因循故旧,不肯跨越时代,未思跳脱局限,缺乏开疆拓土之宏愿.以如此思维选题,当然陈陈相因,死于题下;犹如胶柱鼓瑟,既拘滞局促,又不能奋飞.

陈之藩教授,毕业于北洋大学电机系,获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科学硕士,英国剑桥大学哲学博士,都是电机工程专业.著有科普读物近二十种,电机工程论文103篇.先后任教普林斯顿大学、休斯敦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波士顿大学、成功大学,皆以电机工程专业受聘.但在华文世界中,有口皆碑的,却是他的散文成就,如《旅美小简》、《在春风里》、《剑河倒影》、《一星如月》、《时空之海》、《散步》、《看云听雨》、《思与花开》等文学作品(陈先生文集海内外出版极多,以新近版本言,有台北天下文化、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安徽黄山书社,以及新加坡八方文化创作室等五种.牛津大学出版社分为九册,较齐全).电机工程,是科学;散文作品,是文学.以科学人而创作散文,跨领域、跨学科,从事“位之思”[钱钟书:《中国诗与中国画》,原载《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开明书店1947年版.其后,钱先生《旧文四篇》、《七缀集》收录此文,皆为修订之改本.不知何故,所谓“出位之思”,已遭删除不见.不过,饶宗颐《词与画:论艺术换位》(《故宫季刊》八卷三期)、叶维廉《比较诗学》(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3年版),并皆沿用其术语],其窍门要领为何?笔者以为:旁通模拟、独创思维,为其中之一.模拟,是陈教授散文特色之一,将科学与诗歌作模拟,跨际思考,经由异场域碰撞,两者共相正是独到与创发.如谈“科学与诗”,以为两者异中有同;《约瑟夫的诗•,统一场论》一文,再次提示诗与科学的相似处:

最好的诗句,只有一个,如被人唱出,别人只有罢唱.真理,也是只有一个,如被人先说出,别人也只有不必再说了.

科学界的研究科学,与诗人踏雪寻梅的觅句差不太多.大家在同时想一个问题,有人想出来以后,大家又想另一个问题.研究科学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即是全世界的人共同唱和一首诗,有一首最好的出来,大家就另找一个题目.(陈之藩《在春风里》)

诗这东西真奇怪,也像科学:第一个“唱”出来的就是杰作,第二个“学”出来的就成练习题了.(陈之藩《散步•,约瑟夫的诗•,统一场论》)

陈教授专业为科学人,雅好文艺,尤其喜欢古典诗.的确,“最好的诗句,只有一个,如被人唱出,别人只有罢唱”.古今中外皆然!就算诗仙李白,登黄鹤楼诗兴大发,看到崔颢《黄鹤楼》诗已写得格高意超,精彩绝伦,也不得不搁笔叹赏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科学发现,真理提出,也都追求独到创发,“如被人先说出,别人也只有不必再说了”.研究科学,就好像“全世界的人共同唱和一首诗,有一首最好的出来,大家就另找一个题目”.如此模拟,生动而传神.黄鹤楼之美景抒写,崔颢既已“第一个唱出”,而且是杰作,即使是诗仙李白也得哲匠敛手,无作而去.约瑟夫写了一首《统一场论》的诗,是以诗歌语言来谈科学史,主要讲量子物理(QuantumPhysics),从亚里斯德,写到牛顿、爱因斯坦、玻尔,最后归结到弗之荪的统一场论.陈教授坚持“第一个唱出来的就是杰作”的标准,发现约瑟夫的《统一场论》诗,很可能是“看到蒲柏的诗后,才引出来的作品”,既已不是原创,就不是杰作,价值就要打折了.学术研究之重视原创,道理相通.

管理学大师大前研一,毕业于日本早稻田理工学院、工业大学、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在东大研究所硕士班,MIT研究所博士班,都是专攻核子力学.由于在MIT熟习了逻辑思考,懂得在脑海中组装思考路径的方法,才成就创意之企业管理学.依照大前研一的说法,在麻省理工所学的核子力学,跟企业管理学,相通相融:

(企业管理)在解决问题之前,必须不断重复检测设、检证、实验.这种程序事实上和我在麻省理工学院(MIT)研究所中所进行的各种原子炉实验程序是完全相同的.科学论文的最后一部分,一定是“结论”;而且这个“结论”一定是被实验检证过的.为了不让别人有批判纠正的机会,提出论文的人一定会竭尽所能重复以上的程序.等在现实的社会里,只要拥有逻辑思考能力,答案随时都会出现.等在轻视逻辑的状态下拼命找答案,只会浪费更多时间,这是非常危险的.等就因为我在MIT学了逻辑思考,才有今天的我.因为在脑中组装思考路径的方法,让我的人生无论在各方面都受用无穷.(大前研一著,刘锦秀、谢育容译《思考的技术》,台北商周出版社2000年版)

原来经营分析和科学研究没什么两样,都是同一种逻辑思考.大前研一对企业所提建议,都是经过无数的检测设、验证、实验,才获得“绝对不会错的结论”.拥有此种思考的技术,所以大前研一年纪不到三十岁,就成了美国麦肯锡顾问公司的经营管理顾问.当初在MIT拿到核能工程博士时,发现核能工程专业已经过时,全球正反对核能电厂设置.大前研一穷则变,变则通,发挥旁通模拟思维,进行跨领域之转化,跨学科之开拓,居然意外成功了.这位管理大师、策略先生强调:经营管理和科学研究道理相同,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不迷信专家,不轻信权威;提醒大家:惯用线性思考行不通,必须跳脱古老思考模式,突破老旧专业联想障碍.而且,经由逻辑思考进路之学习,可以获得应变之策略.由此观之,研究之开辟与创新,切忌墨守成规、线性思维,必须切换思考路径,进行模拟推拓,跨领域、跨学科研究,甚至跨时代探讨.因为跨际思考,容易生发异场域碰撞,而引爆出不可思议的绝妙创意来.

“研究院”黄一农院士,本来是一位无线电天文学家,曾分析诠释中国古代一些特殊之天象纪年,论文先后刊登于《科学》(Science)及《自然》(Nature)等国际知名学术期刊上.1987年决定转行,从内史取向的天文学史研究,逐渐步入“社会天文学史”,探索天文与政治、社会、宗教等之互动关系,著有《社会天文学史十讲》一书(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科学与史学,看似南辕北辙,其实同样强调客观理性和逻辑分析,两者的研究方法是相通的.黄院士曾现身说法,阐述二者之近似处,如:

天文和历史这两学科的本质尤其接近,都期盼能还原异时空之下已经发生的事情,只不过尺度和对象不同而已.由于天文学家不太可能完整获知星空中各种或大或小的环境参数,而历史学家也不可能具体掌握包括个人、社会和大自然在内的种种因子,再加上时间永不可能回溯,此故,每件宇宙的天象或人类的史事,原则上都是独一无二的.虽然天文学家和历史学家都努力去追索事件发生的因果关系,并探寻其规律,但也都得要面对许多的“特例”或“巧合”.(黄一农《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台湾“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自序》).

天文学与历史学,各有其可能与“不可能”;天象与史事,都是独一无二:都得要面对许多的“特例”和“巧合”;也都期盼还原异时空下之已然;所不同者,只是尺度和对象有别而已.两者因为相互融通处颇多,故模拟旁通不难,跨领域、跨学科,是亦顺理成章.因此,黄教授于研究清初钦天监“历狱”事件后,接触到异文明碰撞所生发之糅合(hybridity)与冲突(conflict)诸议题,遂一转而入社会天文学史之研究,再转而入明末清初天主教史之研究.学科之开拓,领域之另辟,亦缘于旁通之创造性思维.

黄永武教授,硕士论文为《形声多兼会意考》,涉及声义同源、声情合一理论,其关键重点,可以概括为:音近音同,则意近意通.黄教授年青时喜好写新诗,出版《呢喃集》、《心期》诗集.1975年后,心力于古典诗之研究,于声律之奥秘,颇有独到之见地.所著《中国诗学•,设计篇》,有《谈诗的音响》一章;《中国诗学•,鉴赏篇》,说形式美,亦有《声律美的欣赏》.无论谈韵脚、句型、五音、四声、声韵、叠字、节奏、拗救、协律,大多从声义同源出发,而归本于声情合一,杜甫律诗可作为明证.由此看来,从六书形声字声符之文字学研究,旁通模拟声义同源、声情合一,于是顺理成章跨领域、跨学科到古典诗歌之欣赏研究,甚至创作,开拓既广,另辟亦新.更其后,黄先生所著《诗与美》一书,《诗的形式美》一文,谈及节奏之和谐;《字句锻炼法》为修辞学之名著,说《怎样使文句华美》,谈到协律,也都掌握声情合一之奥秘,要求“音声与情绪的切合”.原来,诗歌协律的胜境奥秘,不在声韵学领域,也不在诗歌领域,却发始于文字学之形声字探讨.黄先生主张“从科际整合看诗的欣赏”,看来,是夫子自道,颇能身体力行的.

钱钟书《管锥编》曾提示:“名家名篇,往往破体.”文学创作为求新生发展,往往打破人为樊篱,彼此会通交融,如以文为诗,以诗为文;以诗为词,以词为诗,唐宋诗人与词家皆优为之,而各成自家诗、词、文之风格与特色.吴小如教授《两宋词人的诗》一文,讨论秦观“以词为诗”时,称此特点,正是词人作诗“一种新的尝试,使诗境别创一格”,盖以绮丽柔媚、色泽浓艳,或辞藻尖新取胜.由此看来,金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评秦观“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为“女郎诗”,近乎偏见.秦观妙用“以词为诗”,蔚为自家特色,不宜持本色当行看待破体.会通诗词,跨越学科,进行文本解读,将较有创新之诠释.吴小如研读宋词,又别有会心,曾言:

予尝以为词之小令,诗之余也;而慢词,则赋之余也.不熟读汉魏六朝诸赋,则填慢词必不工.退而言之,亦须长于作骈文,始能工于为长调.(吴小如《莎斋笔记》,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卷二《读诗散札•,两宋词人的诗》)

吴小如对于慢词之考察,有两个重点:其一,“慢词,则赋之余也”,以破体观点,提示词与赋之流变与会通.其二,慢词长调之创作,必须熟读汉魏六朝赋与骈文.先期阅读接受有得,方能精工.对于创作与研究,指出向上一路,不仅必须跨学科、跨领域,同时必须跨时代.曾举李清照《声声慢》为例,以为“实一篇悲秋赋耳.唯有以赋体读之,乃得其旨”.若持此观点看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则明杨慎《词品》、唐圭璋《唐宋词简释》、陈匪石《宋词举》、刘永《读辛稼轩送茂嘉十二弟之贺新郎书后》,多提及《贺新郎》此词与江淹《恨赋》、《别赋》相似;或以为乃拟《恨赋》,或以为拟《别赋》,未免见树而未见林.读者不妨“以赋体读之”,将怡然而理顺.吴小如赏析李清照《声声慢》,“以赋体读之”,发现《声声慢》“直书胸臆,了无检测借,以豪放纵恣之笔抒曲折蕴藉之怀,既无所谓委婉,亦无所谓隐约”.换言之,《声声慢》之词风为豪放,并非世所谓之婉约.此乃跨学科、跨领域生发之创新效益,两宋词人以长调擅长者,读者不妨以之考察其咏物词、抒情写景之作,是否多“以似赋者为工”?或者亦有所创获或商榷.


惯性思维是保守的、固定的、收敛的、向内的.因为保守、固定,往往因陋就简;由于收敛向内,较容易流于抱残守缺,故步自封.救济之道,在调整检测设,跳脱旧有.唯有调整检测设,才能发现新世界;跳脱旧有,才能够振翅翱翔,而能量拓展无限.有一个跳脱专业惯性联想障碍的奇思妙想:如果六朝陶渊明专家转移时空,来研究宋代的陶诗学;杜甫研究的唐诗专业学者,切换思考途径,来研究宋代的杜诗学;来自于韩愈、白居易的唐诗研究行家,投入研究宋代的昌黎、乐天接受诗学,那么学术成果之精、深、创、发,自是理所当然.有志之士,盍兴乎来!

(作者单位: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