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生活关系再考量

更新时间:2024-02-08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5042 浏览:18513

在充斥着各种“现代”和“后现代”文化话语的时代,“文学与生活关系”的话题明显显得落伍或者说不合时宜.作家们(尤其是比较年轻的作家)都在用“想象力”、“感受力”之类的词汇来规避“生活”,似乎一谈论生活就贬低了他们的天才,就伤害了他们的文学创造能力;理论家对之也讳莫如深,周旋在更时尚更玄妙的文化理论中.然而,我始终觉得很有重谈这一问题的必要,因为一方面.尽管自上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作家和理论家就众口一词地鄙弃文学与生活之间的关系,但没有人对之作出非常充分的、让人信服的理由阐述,这一问题的深层世界还没有得到充分揭示.与之相应的是,以往文学理论对这一问题陈旧和简单的看法却还在很多方面流传,产生着影响(比如在一些教科书中,在大学课堂和有关考试中,以及在某些“学术论文”中).这样,人们谈论这一话题时往往表现为两个极端,或者是不屑一顾,或者是墨守成规,却都停留在简单的、不构成深层对话的层面上.而在一些情况下,这种矛盾又交织在一些言论和著述中,影响着人们对这一问题的清晰认识;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近年来文学创作中存在一些严重的问题,它们与文学和生活的关系有着直接而深刻的联系:

首先,当前文学创作的艺术表现明显受到生活匮乏的影响和制约.其最直接的表征,是当前文学(尤其是叙事类文学)普遍缺乏对现实生活的细致写实,很少能够看到鲜活的人物形象、生动的生活细节和活泼的人物语言.这严重影响了这些作品的艺术魅力,也限制了当前文学的总体成就.这也许部分联系到作家们的写实能力、白描能力,但最根本的无疑是他们对生活的熟悉、把握能力,是他们对生活于文学意义的理解态度.这里应该特别谈一下近年来许多人倡导的“底层叙事”.应该说,这一提倡强调了作家对生活面的拓展,是很有意义的.但是,几年下来,影响和成就都有限.重要的原因是缺乏对生活有深度的艺术表现.许多作品虽然写了底层生活,但却停留在生活表层,缺乏生活的真切感和现场感,一些作品更存在着生硬编造故事的痕迹.这自然难以引起大家的关注和认可.

其次,这直接影响到一些作家的创作生命力.近年来,一些批评家关注到这样一个现象,称之为“作家创作持续力问题”,就是许多尚处盛年的作家创作生命力出现明显的萎缩.主要表现是其创作题材日趋狭窄和单调,缺乏新的突破和开拓,于是,出现了大量的自我重复,甚至有仿造至抄袭海外影视作品的现象,一些作家甚至完全丧失了创作力.这其中原因当然有个体差异,但我以为,最根本的原因是作家缺乏广阔、丰富的生活资源.因为没有丰厚的生活积累和生活体验,得不到新的生活感受和刺激,作家就无力开拓新的文学世界.

最后,当前文学在整体上正与社会现实相疏离.当前中国社会应该正处在形态最复杂、变化最剧烈的时代,人性世界和社会面貌都呈现出其深层世界.但是,与生活相比,文学却远远显得滞后和苍白.表现之一是没有展示出生活丰富的宽度和广度.如乡村、普通市民生活就没有得到充分的反映.年轻作家们大多沉迷于远离现实的神幻世界,基本上不涉及现实(除了偶尔写写他们的个人情感生活),年长的作家也是一样,题材范围狭窄而单调;表现之二,也是更重要的,是时代精神的复杂内核没有得到充分的揭示,缺乏对生活深刻的认识和坚定的批判态度.

文学与生活的远离,最直接的影响当然是文学本身.而且,它还可能影响到文学的社会接受.当前文学已经被社会大众严重边缘化,其原因自然很多,但有一点也许是重要的,那就是因为文学远离大众的生活,没有表现出对大众的关切,也自然难以得到大众的喜爱和关注――正如马克思所说:“我们现在检测定人就是人,而人跟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合乎人的本性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大众对文学的接受的前提之一应该是文学对大众的重视与关注.

任何问题都有复杂的渊源,也有其存在的理由.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这么多年中有那么多的作家和理论家们以那么坚决而普遍的态度排斥生活,并非偶然的事情.而是存在着一定的社会和历史基础.

首先是现代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上世纪中叶,西方文学界兴起形式主义批评潮流.俄国的形式主义、法国的结构主义、美国的新批评等为代表,将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完全隔开,专注于文学内部系统的研究.80年代中期,这一思潮进人中国.促成了“先锋文学”的形成.虽然“先锋文学”在80年代末逐渐衰落,取而代之的是世俗化的“新写实”文学潮流,但也始终有一些作家坚持文学的精英姿态,在精神和观念上继承着“先锋文学”传统,其中,对与生活关系的认识就是“先锋文学”留下的重要遗产.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国当代文学漫长政治文学历史的直接后果.在上世纪40-70年代中国文学中,简单的“反映论”思想成为绝对的权威观念,“生活”被带上了强烈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成为限制人们思想和创造力的工具.在这一观念中,文学被剥夺了独立的创造性,降低到与生活等同、为生活怎么写作的高度.作家的主体性被扼杀,文学想象和创造的翅膀被折断.在这一前提上,生活被划分成不同的等级,受到不同的待遇,为此,还出现了带有浓郁政治色彩的“体验生活”概念.作为特殊政治时代的产物,这一概念内在包含着对工农兵生活的推崇和对知识分子等其他生活的排斥,也是对文学创作规律的亵渎.事实上,在特殊政治时代,“体验生活”也完全失去了实际意义,成为了许多投机者介入官场或寻机取乐的机会.政治对文学与生活关系的长期干预,从表面上来说强化了二者的关系,实质上却构成了致命的伤害,导致了作家们自然的反感.于是,虽然在的文艺政策中还经常提到“体验生活”这个词,但作家们,尤其是那些对文学有自觉追求、不愿意依附于体制的作家们对它是嗤之以鼻,甚至连带着反感于文学与生活的关系.

从这方面看,作家与理论家们对文学与生活关系的拒绝有其历史必然性,也有一定的思想合理性.或者换句话说,当前文学与生活关系的状况,既包含着人们不满传统观念、试图超越的因素,也是历史给予现实的沉重报复.

但是,从更深远的方面看,这种拒绝存在着严重的局限,或者说,它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却缺乏必要的客观和冷静.首先,应该更客观地看待形式主义思潮.形式主义文学观念绝非简单而是确有其新颖和深刻处,较之将文学简单等同于生活的传统理念更是有明显的超越.就中国文学而言,“先锋文学”的出现对当时文学脱离政治、争取独立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但是,形式主义的缺陷也很明显(正因为这些缺陷,它也早已远非西方文学的主流).就“先锋文学”而言,它对形式技巧的追求虽然有创新意义,但因为缺乏深厚的生活底蕴,片面强调作家的感受和想象力,却忽略了更本质的生活本源,因此,它脱离了生活的本土特点,也窒息了其灿烂的生命力.正因为如此,它经历了短暂的辉煌却迅速夭折,而且,其内伤还一直影响到到今天的某些作家.遗憾的是,由于“先锋文学”衰落之际正遭遇80年代末的政治风波,人们没有对这一教训作出充分的总结,也缺乏对其观念的深入梳理;其次,我们理解人们对历史的拒绝和反叛,但是,简单的拒绝却远非最佳的否定方式.真正走出历史的阴影,从更彻底和更冷静的立场上来看待历史、批判历史,才是对历史最好的总结,也才能真正超越历史.

在审视历史的基础上来看文学与生活的关系,确实应该坚持二元性,既走出传统观念的简单和狭隘,又更客观地看到二者之间不可割断的密切关系.也许,这才是对待文学与生活关系最理性的认识.

一方面,我们需要充分认识文学与生活的差异.文学在本质上是一种虚构(尤其是叙事类文学),它不是对生活的简单反映,而是充分渗透了作家的心灵和情感,是作家对生活的提炼和再创造.文学来源于生活,却是对生活的超越.因此,文学拥有与生活不一样的创作、发展规律,我们既不能将文学的意义局限于现实生活,不能以现实规范来囿限文学,更不能让它成为生活的工具.作为作家与生活的关系,绝对不是拘泥于生活,停滞于生活,而应该是不被生活所局限,以想象力和思想力对生活进行提升,使之具有更高远的关怀精神,表达出对生活更深远的思考.


在这一基础上,我明确反对生活的等级差异思想.正如胡风在上世纪40年代所提出的“到处都有生活”观点,生活不存在高下之分,每一种生活都能够“一叶知秋”,能够从中窥探到人性的复杂和生活的奥秘,达到文学的高层境界,关键看作家认识生活的深度和处理生活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赶任务式的“体验生活”是对文学与生活关系的一种误导.从作家对表现生活宽广度的要求出发,可以鼓励作家走出自己的生活区域,但也完全认可作家可以立足于自己身边的生活做深入的体验和思考,并且不排除个别作家也完全能够在比较狭窄的生活区域内创作出有深度的作品,更反对违背文学规律,强制要求作家不能写某种生活而一定要去体验和书写某种生活.

所以,我们承认作家具有超越生活的天才和想象能力,鼓励作家对生活进行超越.只是我们坚持,任何超越的前提都应该是从以生活为起点,应该遵循生活的逻辑,应该建立在对生活深刻洞察的基础上.真正优秀的超越生活应该是被单纯的写实更具概括力,更能深刻地揭示和反映生活.比如卡夫卡,其作品不拘泥于对生活的简单再现,而是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但是,他的作品照样具有感人的细节,体现了文学最基本的感染力.而且,他的作品更高度地揭示了现代生活本质,是对现代生活最深层的表现.

另一方面,我们更应该充分注意到文学与生活之间的密切关系,应该认识生活对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具体而言,我以为这种关系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也是理由):

首先,生活是文学最基本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来源.虽然任何人都承认,想象是作家成功的重要前提,但是,同样的一个前提是:任何想象都不可能没有生活为基础.不是作家的想象不能够越过生活,而是它需要立足于生活,需要从生活中吸取足够的养料,需要生活的丰富和广阔赋予翅膀.文学是具体的艺术,要通过具体的画面来呈现,这些画面的鲜活和具体没有其他的来源,只能是生活,如果脱离了生活,想象力只能是虚幻、枯涩而空洞的乌托邦.比如文学语言,虽然作家都拥有突出的语言创造力,但是,正如惠特曼所说:“要记住,语言不是博学之士或字典编者的抽象构造,而是起于工作、需要、关系、欢乐、深情、趣味,历经世世代代的人类,它具有宽而低的基础,靠近地面.它的最后决定者是大众,是最接近具体生活,和真正的陆地与海洋关系最密切的人们.”真正生动的文学语言只能来源于生活,只有在最普通的口语中才包含着最旺盛的生命力.当前文学,尤其是许多年轻作家的作品语言缺乏形象性和感染力,与他们生活经验的匮乏、没有生动丰富的语言体会有直接关系.

其次,文学的价值、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其与生活的关系.任何文学都是具体时代的产物,它所蕴涵的思想再深邃,也要通过具体的生活画面,借助于对具体时代的表现反映出来,换句话说就是,优秀的文学必然是对其时代生活有深刻表现力的.只有深刻地把握了生活表象背后的真实潜流,揭示了时代精神,文学的深层思想才能得以体现,也才能说真正抵达了艺术的高峰.这样,一个作家思想艺术的高度,在很大程度上立足于对生活的洞察力,对时代的把握力,他要深化自己的创作,先必须深化对生活的认识.而且,对于作家来说,生活面与其文学表现面往往有很深的关系,高远的文学境界,深广的人类关怀和文学理想,需要丰富广阔的生活为底蕴.

第三,文学的价值体现也与生活有直接的关系.文学作为生活产物,必然有其社会意义,也就是说它必须承担一定的现实责任,有表现生活和反映生活的义务.这要求作家走进生活,而且应该努力关注更广泛的生活.因为一方面,由于文化差距等原因,有些阶层很难出现作家,如农民阶层,真正的农民作家非常少见.文学不应该因此而拒绝这些生活,或者满足于像中国古代一样的悯农文学,而是需要作家对乡村生活进行亲近和深入;另一方面,生活的丰富复杂也呼唤着文学去表现,期待着作家的开采.生活孕育着创作的生机,文学有责任迎接这一挑战.

值得指出的是,我对文学与生活关系的思考绝不是在和稀泥,作骑墙式的调和.我否定简单地将文学等同于生活,是为了使文学更亲近生活,也是为了文学更立足于生活又超越于生活.所以,我最期待的是作家们能够放弃对文学与生活关系的简单敌对,尊重生活,关注生活.深入生活,开拓生活.文学依恃生活,才有丰盈的生命力,也才有新颖的创造力和新鲜的艺术魅力.

同时,还要特别指出的是,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不是建立在简单的题材层面,而是涉及到文学的深度和思想的力度.因为我们强调文学写生活,不是写生活的表面,满足于将生活填充进文学中,而是真正深入生存的本质,揭示生活的内在困境,写出生活中人物的灵魂世界,写出独特历史文化在他们心灵和生活中的投射.这样的生活书写不是在敷衍生活,而是真正的直面生活、深入生活.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绝对不是轻松的.不是谁都可以达到的高度.它既需要作家具有认识和把握生活的能力,捕捉和再现生活的技巧,还需要有直面现实的勇气,不回避生活的正直和良知――我想,当前许多作家和批评家避谈文学与生活的意义,正是因为他们从内心里缺乏正视生活和直面生活的勇气.

与之相关联,我还期待着作家们能够强化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期待文学更多地参与现实变革.当前社会文学受到消费文学和政治文化的多重影响,正严重的边缘化,但是,在这种情况面前,文学不应该逃避,而需要坚持.坚持的方式之一是关注生活,加强在社会中的影响力;再就是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以自己独特价值获得别人的尊重,呈现自己的意义.我以为米兰昆德拉的这段话是很有现实意义的:“作为小说家,不仅是实践‘一种文学的’形式;它是一种态度,一种智慧,一种立场;一种排斥与任何政治、宗教、意识形态、道德和集体相认同的立场.”也就是说,文学要不依附于外物,要有自己的独特价值观.有了这样的坚持,文学就永远不会消亡,会永远鲜活地存在于生活,影响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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