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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即将迎来百年华诞的喜庆,我借此机会,向清华大学的师生员工表示衷心的祝贺：祝贺你们在过去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向为这些成就做出贡献的人们表示崇高的敬意!希望你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更上一层楼!
在中国,清华大学有着“中国麻省理工”的美誉,这表明了贵校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我也一直认为,清华大学是我国重点大学的“排头兵”,是最有希望最早建成世界一流的大学之一.这说明,贵校重任在肩,千万不要辜负了自己所承担的重大使命.
十分巧合的是,今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也迎来了建校一百五十周年的纪念.我看了两校为庆祝校庆的安排,这不能不引起我的反思.据麻省理工学院宣布：“自1月7日至6月5日,将举行一系列盛大的庆祝活动,在持续一百五十天的校庆中,麻省不但要向以往的成就和贡献者致敬,而且将举行严肃的反思活动,思考如何继续走近研究的前沿及世界面临的最紧迫的问题.”
然而,清华大学百年校庆的筹备工作,早在五年以前就成立了筹备委员会,后又改为组织委员会,下设十一个专项工作组.此外,还成立了发展委员会和顾问委员会,三年以前就开始了一千天的倒计时活动.筹备工作不可谓不充分,舆论不可谓不大.可是,整个校庆活动却依然没有摆脱传统格式化的思维窠臼――大造舆论,邀请名人捧场,极尽评功摆好之能事.自去年以来,该校就开展了“百年赋”、“我爱清华”、“百年清华,行健不息”、“两岸同心”等活动,而且还把舆论造到国外去了.去年,该校派代表团访日,举行了“大学―清华大学周”和“早稻田―清华大学日”活动.在美国造势的范围更大,先后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举办了“清华周”,在芝加哥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哥伦比亚大学举办了“清华日”,在哈佛大学举办了“清华大学与哈佛大学学生论坛”.
但是,我却没有看到清华大学有任何一项反思活动,更没有像麻省那样“严肃的反思”.这就是清华大学与麻省理工学院之间在思想境界上的巨大差距.不经过深刻的反思,就不能吸取发展中的经验和教训,就不能认清教育的规律,就不能成为一个清醒的领导者,也就不能使我国高等教育走上健康的发展道路.
既然没有看到清华大学的反思,那么我作为一名老年教育工作者,出于责任感的驱使,不妨替你们作一点点反思,但愿是“逆耳的忠言”.
首先,一流大学应当选择什么样的校长?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来是很清楚的.一流大学应当选择一流的教育家当校长,但是这个问题包括清华大学在内的各重点大学都没有解决好.为了说明问题,我不得不重提五年前发生在清华的一件事.2005年5月11日,清华大学校长主持台湾亲民党主席宋楚瑜的演讲,演讲完毕赠送礼品时,校长念黄遵宪的《赠梁任父同年》诗时,由于不认识小篆的“侉”字而语塞,并进一步导致举止失措,把赠送礼物说成了“捐赠礼物”,接受对方礼品后又忘记说声“谢谢”.这本来是很庄重的场合,却闹出了大笑话,并遭到了普遍的批评.我们无意苛求科学家要认识篆体字,一定要懂得古诗文,但作为大学校长,必须具有较高的人文素养.对此,著名的文化学大师王元化先生在逝世前曾批评说：“大学校长由对人文科学茫然不晓的理科教授担任,而此种现象导致大学文科奄奄无生气,人文精神失落.”这件事并不能怪罪校长,而只是暴露了我们遴选大学校长标准和方法上存在的问题.如果把遴选校长的权力交给学校的教授委员会,相信他们能够选举出符合教育家标准的校长.
第二,应当树立什么样的大学精神?在清华大学的介绍中说：“学校精神：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清华大学的百年校史上,的确存在着这样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蕴育出了大批翘楚和大师级的人物.可惜,这种精神并没有继承下来,无论是独立也好,或是自由也好,恐怕都只是停留在口头上.请问：你们对教育部有自己的独立自主权吗?你们又给了学校的教授和学生们多少的独立和自由呢?
第三,一流大学应当具有鲜明的特色,绝不能贪大求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特色十分鲜明,她是世界“理工科之王”,她拥有世界独一无二的“媒体实验室”,这是一个被称为“创造的摇篮”的研究机构.正因为他们注重原创性的研究,所以才发明了世界第一台“旋风计算机”、幽灵隐形轰炸机、第一个拥有人类感情的机器人等同时,他们先后诞生了七十六个诺贝尔奖获得者,这可能是我国举全国高校之力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可是,我国大学都追求“大而全”,互相攀比,失去了个性和特色.过去,人们都知道清华大学的建筑系和水利系是赫赫有名的,可是现在,不知道什么是清华的特色.据介绍,清华大学的重点学科有四十九个,全国第一的学科有三十八个之多.重点多了就没有重点,这是人所共知的道理.我们应当反思“大而全”的办学模式.不走出“大而全”的误区,我们最终可能建设不出真正达到美国那样一流水平的研究型大学.
第四,世界一流大学应具有什么样的学风?二十世纪初,是清华大学的黄金时代,当时的国学院拥有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和赵元任四位大师.他们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下,都风华正茂.王国维先生在谈到治学的精神时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其中第一境界“独上高楼”是什么意思?就是进入“塔”,像德国社会学家韦伯所说,“树立以学术为终身志业”的志向,只有具备这种精神,才能从事高深学问之研究.当今,我们的大学做不出可以传承千百年的学术成就,就是因为缺少了这种精神.王国维和他提出的这种学风,正是清华大学的精神财富,难道不应该反思和继承吗?
去年,曾有学者质疑贵校一位文学教授有学术剽窃之嫌,尽管学术界不停地呼吁清华大学成立调查委员会,但贵校态度一直暧昧.对待学术抄袭和剽窃,决不能姑息迁就,必须旗帜鲜明地查处,要不然怎么体现你们严谨治学的学风呢?另外,必须树立实事求是的态度,拒绝一切形式主义,不能把国外退休的名家或政府的高官聘请到学校装饰门面,把他们供奉起来养尊处优,这种做法只会有害而毫无益处.
第五,精英大学必须远离实用主义的办学方向.精英大学贵在精,贵在致力于高深学问的研究,清华大学应当是这类大学中的佼佼者.什么是高深的学问?它是指影响世界未来的前沿问题,能够传承百年、千年的学问,能够引起科学和技术领域哥白尼式革命的重大发明和创造.为了实现这样的目的,在科学研究中,必须放弃急功近利和立竿见影的指导思想,在探索未知的道路上,要耐得住寂寞,发扬安贫乐道的精神.德国著名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曾说：“当大学决心于经常为国家和社会利益集团怎么写作的方针的时候,马上就背叛了学术工作和科学自身.大学如果确定了这样的目标,无疑等同于.”我理解阿伦特的话,是针对极少数精英大学而言的,这是繁荣学术的需要.如果这样理解算是正确的话,我认为包括清华大学在内的极少数重点大学,应当放弃实用主义的办学方向,这是使我国科学跻身于世界先进之林的需要!
作为一个局外人,我的观察和反思只不过是一点皮毛,更重要的和更有价值的反思,必须由局内人士来做.借百年校庆之机,希望清华大学发动群众,进行深入和广泛而严肃的反思,总结出有益的经验和教训,站在更高的起点上,敢于否定自我,善于不断地超越自我.
（作者系原武汉大学校长）
【原载2011年第4期《看历史》本刊有删节】
题图／反思／付业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