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与召换

更新时间:2024-01-21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6937 浏览:79731

南阳盆地的传说中蕴涵着一个古老而神秘的预言:盆地人为改变生存境况而欲走出盆地,但随着他们对盆地边缘的靠近,盆地的边缘却应和着他们的脚步不断地向后延伸.周大新描写南阳丝织世家为实现织出“霸王绸”的家族理想而惨淡经营的长篇巨作《第二十幕》,就是暗合“走出盆地”这一传说预言的小说.书中主人公尚吉利大机房的掌柜尚达志,就以对尚家图腾符象格子网的读解和梦的形式,对自己的命运做出过形象的阐释:他是被粘在一张由苦难纵横交叉构成的蛛网上的苍蝇,尽管蛛网的四周是快乐幸福,但只要他一爬近蛛网的边缘,一只巨大的蜘蛛就会在他的面前迅速地又布下一片网格.类似于传说预言的图腾阐释和梦境显然已经设置了尚吉利百年沧桑的风雨曲折.这种难以跨越盆地的宿命预言,使小说中多次出现了原始图腾、神话传说、风俗梦境等积淀着人类文化传统的原型意象,昭示着人物命运的慷慨悲歌和小说文本的情节演进.因此,我们有必要对在作品中不断呈现反复阐释的尚家图腾符象和多次进入情节的梦境做一次理论的爬梳;以原型批评和接受理论作为文本分析的理论支撑,从而展现出小说的审美意义和价值贡献.

五条横线五条竖线相交构成的格子网,是刻在尚家院子里石柱上的图案,由于年代的久远,已经无法说清它的来历和内在意蕴,只留下一个神奇的传说:刻有图案的石柱,是尚家的先祖在饥荒年月用仅存的窝头施舍一老人所得的一块小石头所变.如此,网格图案以确定意义丢失和传说的形态开始介入了文本的叙述,并随着故事的发展显示出不断进入情节或具体情景的意象色彩,使书中人物对任何重大事件的发生,都能从网格图中得到解释和启示.而且,谭家村每隔十年烧纸祭拜网格图案的风俗;美国艾丽雅家族的族徽、汉代古墓的祭坛上和古代岩画中存在的网格图案,又从一个侧面旁证了图案本身的古老和神秘气息,传达出原始图腾符象的特质.因此,根据弗莱的原型批评理论,即所谓原型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以及荣格对原型的原始神秘色彩的界定,可见,在文本中反复呈现并带有一定的神话和神秘色彩的网格图案,正是小说中的一个原型意象.

格子网作为一个特定的意象,一个原型,必然具有其象征意蕴,但它的象征指向是不确定的,其意义的界定将由达志们去体验,去“填空”,这种意义的神秘和模糊性无疑使文本呈现出一种不确定的“召唤结构”,“召唤”格子网的接受者在其可能的范围内充分发挥再创造的才能、做出自己的理解和阐释.而小说中的人物如达志和卓远等作为格子网的接受主体,基于个人和社会的复杂原因,面对接受对象,心理上也会有一个既成的结构图式,即接受理论中所谓的形成一种期待视野:期待从格子网中看到某种特定情绪的展示;期待格子网所含的情感世界、人生态度、思想倾向等能合乎自己的理想.小说文本中多次出现的对格子网含义的解读,实质上正是达志们基于自己的“形象期待”和“意蕴期待”而做出的合乎自己想法和理想的阐释.


考察达志们在不同背景不同心境下对网格图案的不同阐释和接受,我们可以粗略地梳理出两个层面,即对现实命运的思考和形而上的思索.达志对格子网的读解就多带有概括现实苦难的成分.他最初的解释源于婚恋的变故.达志与织户云纬相爱,但通判老爷晋金存对云纬的垂涎,父亲“不可惹官”忍字当头的强硬姿态,使达志只得在家族织业和爱情之间选择了前者.格子网第一次以命运预言的方式进入了达志的视野:那横竖相交的线条,正如城里的街道,云纬本该沿着竖纹向他一直走来,可突然间,她在一个十字口拐向了另一道横纹.达志的这个解释在无意间揭示了他与云纬一生相恋但永远都走不到一起的宿命.然而他的解读亦随着现实命运的改变而反复.当军阀栗温保霸占不成烧毁尚吉利的厂房机器之后,达志眼中的格子图就成了先祖先宗对后人的警告:任何一条路的两边都满布着陷阱,那一个一个空白的方块就是陷阱的形状,自己就在陷阱里扑腾.在文本的叙述情境中,达志不可能逃离权力系统对他的控制和迫害,尽管晋金存被栗温保驱除了,但新一轮的农民掌权者栗温保的迅速腐败,又将他推人了更深的深渊,掉入了栗温保设置的抢劫陷阱,最终只得以一半利润为代价获得了家族丝织业的平安发展.可见,周围的各种世事正如一张蜘蛛网,笼罩着忍辱负重发展民族工业的达志,他在为实现家族理想跨出的每一小步上都浸润着艰辛的付出和牺牲.

如果说达志对格子网的解释多蕴涵现实思考的成分的话,那么卓远、左涛等的读解就更富形而上思辩的色彩.在卓远的接受视阈中,格子网表达的是对世界的一种认识,即世间万物是由两种东西交汇而成的,人类由男女交汇而成,生活由苦乐交汇而成,事业由成败交汇而成.根据卓远的这种理解,尘世间的我们应该坦然面对生活中的苦乐成败,因为苦乐成败纠结,这本身就是生活的本真形态.正如考古队长对古代岩画中的网格图案的分析:人最初的目的和最后的结果之间并不是一条直线,它拥有很多改变运行方向的岔路口,从而得出与最初目的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这就是生活.左涛则由于“”中迫于压力指出了卓远的藏书处,致使古书被毁而一生心怀歉疚和忏悔,最终皈依佛门.不同的经历和思考方式使他对格子网的阐释更多了几分哲学和玄理色彩,他认为格子网是在暗示:人不仅要看到在场的东西,还要看到不在场的东西,不在场并不等于“无”,图案中的线条是提醒观察者注意在场的东西,空白格子则是提醒注意不在场的东西.确实,线条色彩的强烈视觉撞击功能总是能将我们的视线粘住,明晰的外在形象也能使我们的思考多一分理性分析的清醒,但对不在场的无形之物,实体的人有时就会陷入一种恍然不觉甚至迷乱.其实无论是卓远、考古队长还是左涛,他们的解释无一不对应着文本中人物的命运.达志与云纬一生的爱情悲歌,尚家丝织业发展的曲折坎坷,都是苦乐交织成败交汇,他们的最初目的和最后结果都不尽相同,各种事件的过程中密布着不在场的陷阱和岔路.

综观上述达志们对格子网的不同接受和阐释,可见,他们都试图还原格子网的客体内容,但每个人的解释显然又因不同的期待不同的读解而都多少偏离、“误读”了格子网的本义,产生了“异变”.这正是由于格子网的意义的模糊性、多阐释性,使它具有了多种美学品格,提供了超越人们期待视野的想象空间,使期待视野受挫,从而具有了丰富的含义空间和艺术魅力.而且我们读者作为小说文本的接受者,对格子网以及达志们对格子网的阐释自然也形成了自己的理解,上述梳理中就已经包含了笔者对格子网的解读以及对达志们的阐释之阐释,也就是说是一种寓意,一种昭示,是人对命运的困惑与探索.因此,对于小说文本中的格子网这一原型意象,存在着小说中人物和文本读者的“双重接受”,这无疑是扩大了小说的审美意域.

格子网是小说文本提供的一个接受客体和原型,它作为一个象征符号具有宽泛的解读意义,呈现出思考的多元性,并以特定意象的呈现形态召唤着它的阅读者的理解和阐释.梦,是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又一类似意象.美国文学批评家费德莱尔在分析马克吐温的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时认为,美国文学中描写儿童心理的作品传达出了一种美国文化传统的模型,它具有两种形态,即同性恋和依恋黑人,这两种观念和感情交织而成的文化模型,也就是他所说的原型.由此我们可以推演出,中国文学中描写家族的作品也传达出一种文化传统的模型:梦的方式.这也符合费德莱尔对原型的观念界定,即“原型是由观念和感情交织而成的一个模式,在下意识里广泛为人们理解,但却很难用一个抽象的词语表达,同时它又是那么神秘,不经过周密的考察是完全无法分析辨明的.这种复杂的心理情结需要通过某种神秘的故事,既体现它又像是在掩盖它的真正含义.”①梦就是这样一种既能掩盖又能体现真正含义的神秘故事.当然,人生如梦是我们整个文化体系中的一种观念和感情模型,并不仅见于家族小说,从庄周梦蝶到《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莫不如是.但毫无疑问的是,小说中的梦应该算是我们家族小说的传统表达模式,是一个原型.

《第二十幕》中的各种梦境,就是以预言的形式进入小说的情节,并以自己的神秘点醒着小说的深层寓意的,其中包括人物的命运、情节的发展等多种内涵.如云纬在那个抗战胜利之夜,终于能与达志互相厮守,可当晚的梦却将未来的现实提前展示在她的眼前:在开满鲜花,有纵横相交黑土铺成小路的花园里,她能听到达志的说话声,可沿任何路径走都找不到达志.后来在一个交叉路口碰见一高个黑衣人,就问他何路可遇见达志,此人手指一木牌,上书“地府花园,无人”.抗战的胜利,各自丈夫和妻子的去世,使他们对期盼已久的爱情结局充满了憧憬,以为一切的障碍都已消散,可故事的发展,现实的处境,使他们又一次次地错过甚或放弃了结合的机会,达志只能在死后将自己的一半骨灰与云纬合葬,最终完成了地府相见的宿命.这个梦的内涵显然也与达志对格子网的解释互相呼应:云纬在努力地靠近达志,但又总会在一个岔路口转身而去,他们永远都走不到一起.

宁贞的黑衣长裙姑娘之梦,则昭示着爱与死亡的关联,是对爱与死亡的思考.黑衣长裙姑娘是在宁贞挖到古墓那一夜走进宁贞的梦境的.梦中的黑色长裙姑娘带她去看风景,上坡过桥路途曲折,终于到一四方平台,却见四周白茫茫一片,宁贞就回头问:风景在哪儿姑娘笑:在这儿!说着抬手从自己的头顶抽出一缕一缕细如蚕丝的东西,宁贞惊问:这是啥感情!姑娘笑答.宁贞越觉惊异:感情原来是这样的刚想上前看个仔细,却见那女子猛将自己的头从脖颈上取下朝她递来,说:你看看清楚!宁贞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骷髅.爱情与死神神秘地结合在了一起,随着那细如蚕丝的感情的抽离,美丽的人生也黯然而逝.宁贞的将来清晰地镌刻在了那骷髅上.而宁贞又是作家着力塑造的完美人性的象征,她为尚家丝织业的发展竭尽所能,并最终以美丽为诱饵击碎了被金钱支配而又有权力依托的尚穹对自家祖业的毁灭性打击.但她的行为也遭到了尚穹的诽谤报复,不得不在一片误解声中绝望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一次真正的美的毁灭.当所有的美丽离去之后,留下的就只是骷髅了.宁贞的梦境与命运显然寄寓了作家对在权力和金钱双重支配下人性畸变的焦虑和对人生命运的深刻.

当然,梦作为一个接受客体,是含混而虚幻的.虽然在每一个梦的背后都有确定不移的隐义,但又都借伪装的形式体现,使梦呈现出晦涩隐秘的特质.正如上述云纬与宁贞的梦.为此,我们读者就会对这些梦做一些“还原”和“填空”的接受,即在解读这些梦时作一些“实”的“填空”,并试图“还原”梦所呈现的客体含义.同时,梦的隐秘内容又会对读者形成一种昭示和召唤,构筑起对梦的接受期待,从而使读者以一种接受主体的解读姿态去呼应梦境的召唤和昭示,构成一种主客体的“对话”.

《第二十幕》讲述的是一个丝织世家在二十世纪的兴衰起伏,它将以骚乱和动荡为表征的整个二十世纪中国设置为自己的叙述背景,而格子网和梦这两个原型意象,更是串起了百年历史的各个时期,并汲取若干个历史时代放进小说的故事空间,超越个人生命的时间限度去回望历史,在小说结构上呈现出一种“时间的召唤”,格子网和梦其实就是一种结构形式,具有形式上的意味.

格子网作为一种形象,一种图腾,它与作品中的人物的命运对位.格子网的横线和竖线,以直观符号的形式,呈现出意义阐释的多种可能性,近百万字的小说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就浓缩在这一横竖线交织的网上.一如北岛的一字诗《生活》,一个“网”字包容了广阔的生活内涵.正因为此,格子网在达志的眼里看到的是永远都不能走近他的云纬,而在小瑾,一个能为自己的婚姻幸福寻求妇联支持和置家庭反对于不顾的女子眼里,格子网预示的却是:两个人不论站在任何地方,只要在走动,就有相遇的可能.她与昌盛的爱情婚姻虽然历经磨难,但都由双方的努力而一一排解,与达志跟云纬的结局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这也正如他们对格子网的不同的理解.而且格子网这一符号,以其图腾符象的神秘性和意义阐释的多元性,吸引了众多书中人物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做出了合乎自己理想和身份经历的读解,从工商业者达志、自由知识分子卓远、大学教授月儿,到考古队长、绸缎商人、和尚、居士等等,从而集中了小说中人物形形色色的命运,聚拢了各类人物,完成了结构上的统摄作用.

格子网还以情节的点染和故事发展的昭示姿态呈现于小说文本的叙述中.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表层也许除了战争就是动荡,小说的讲述既然以此为背景,就必然无法逃离战争的创伤,对格子网的解释也就充满了那个时代的浓郁气息,格子网成了映衬补充和推动小说情节的存在物.于是,当日军入侵南阳后,达志从格子网中看到的是一片布满沙流、道路、田畴的国土,从中领悟到的是稍不留意,来自异域的人就会把这国土夺一片走.他对破碎的山河做出了自己的形象理解.作为普通的百姓,达志期待的当然是国家的安定和富足,使他能致力于家族理想的实现,因此抗战的胜利使他满怀憧憬,挖出了掩埋的机器,准备再一次听到织机的喧嚣,但国共战争的随即爆发,又将他的希望湮灭,他只能将目光再次投向格子网,解读祖先的警示:人世是一个洞眼很大的筛子,任何希望放上去都有可能从洞眼里漏下去.而卓远则以一个知识者的清醒和爱国者的良好愿望,从格子网中读出了不同的内容:不要期望有永久的和平,也不要相信有永久的战争;人不会满眼看到的都是善行或恶行;不必对世事过于乐观也不必过于悲观.格子网还昭示着抗战胜利的即将到来.这些对格子网的阐释显然是对故事情节的极富分寸感的点染,以三言两语的概括将一个狰狞的现实强调于读者的眼前.

梦作为小说中又一类似格子网的原型,主要也是作为一条“虚线”穿插于小说的叙述中,为现实的故事情节埋下伏笔或者推动情节的发展.云纬就是从多次走进她梦境的娘的身上看到了死亡的临近的.梦中的娘总是将一个拖把递到她的手上,然后拉了她的手要去梨园.而村里曾有的两个梨园的中间都有一块主人家的坟地.云纬不久就沿着梦的启示走向了生命的终点,走的那一刻,脚下绊着一个拖把.立世的悲剧也早已在达志的梦中预示.那时的达志常常被一个梦境纠缠,他被大火包围,儿子立世则张着两手向他惊慌地呼喊.随即“”开始,一场灾难逼近了家庭:家被抄,厂房成了红卫兵的战场,立世为阻止红卫兵小将们烧厂房而被活活烧死.似乎任何灾难的临近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借助于梦境的形式昭示世人.从通货膨胀纸币贬值、绫绫(达志女儿)为保护卓远而被杀、承银在“”中不堪迫害,到昌盛、小瑾的家庭风波、昌盛遭遇遗产官司等等,都有梦的事先预言,从而带上了命定的色彩,在一定程度上也表达了著者对存在某种超自然力量的认同.但毫无疑问的是,带有原始神秘意味的图腾符象和晦涩隐秘的梦境这两个原型意象的设置,显然增添了作品的魔幻色彩,拓宽了小说的含义空间.

注释:

①费德莱尔:《好哈克,再回到木筏上来吧》363页,《当代西方丈艺批评主潮》,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责任编辑:树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