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高级的文学爱好者

更新时间:2024-03-16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581 浏览:10121

陈启文:(以下简称问)听孙博兄介绍你的经历,真是很有传奇色彩,我是说你阿尔巴尼亚内乱动荡时的那些历尽奇险的经历,那些武装人员为什么要绑架你?在地洞里关了一周后,你又是怎么奇迹般获救的?

陈河:(以下简称答)十年前一个周末,早上我和几个朋友在海滨,中午时我独自开车回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拉那,因为有个阿尔巴尼亚药剂师在前一天约好说来写药.我这人敬业,也守信用,为了一点小生意放弃和朋友聚餐赶回来接待顾客.但这个约好来写药的人是个绑架者.这是个年轻人(后来听说他是阿尔巴尼亚的跆拳道冠军),从前门进来后顶着我,让我打开后门.后门打开后,另外五个蒙面的绑架者手持冲锋冲进来,把我按住,用绳索五花大绑,脑袋除了露出鼻孔全用厚胶布缠住,然后用毯子包裹着抬到一辆发动着的汽车上.当时我最怕的就是车子的行李箱没有空气会把我闷死.过了几分钟,我还能呼吸到空气,可我又对自己竟然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差点气死过去.阿尔巴尼亚当时的治安形势很不好,已有很多人死于绑架案件,而我竟然会轻信一个陌生人的话,独自一人自投罗网.

我被放进一个地下的防空洞里.总共六天时间眼睛被胶布缠着,手被捆着.绑架者每天会送一点面包和水给我.绑架者告诉我他们要赎金二十万美金就会放我.我当时的合伙人正好回国了,我指望着他会回来付上赎金救我出来.我知道这个地洞有铁门,有人持把手,很难逃跑.我如果做出过激的反抗很可能丧命,所以只能等待.那时一段苦难的时间,尤其到最后的几天,我的心理几近崩溃.我后来能被救出来真是很幸运.因为阿尔巴尼亚的外交部长即将要到中国访问,如不把我捞出来他可能很没面子.派密探监视了地拉那所有的公用,在绑架者打和我的翻译接触商谈赎金时测出他所在的亭位置.潜伏密探抓住了他们,然后在地下防空洞把我弄了出来.后来我知道了绑架者中的两个主犯的父母几年前当过我们的翻译,知道我们一点底细.

问:我后来在读到了你的长篇小说《致命的远行》,主人公谢青也是在阿尔巴尼亚一败涂地,但也因此而施展出了他身上过人的胆识和办事能力.很明显,这个人身上有你的影子,而我发现一些比较成功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以自己刻骨铭心的经历所完成的一种精神转化,即从生活资源转化为精神资源.这样的转化过程,是否就是文学与创造的永恒魅力?

答:《致命的远行》写的事里面不少是真事.女主人公杨虹原型是我小时候住的宿舍邻居一个女孩子.谢青也是有原型的,他是一个我不怎么喜欢的人物.不过我把自己在阿尔巴尼亚的一些感觉和事件加在他身上.我说不出他是怎么样一个人,他身上有一种典型的温州生意人特质,大概他算是于连那样的人吧?而杨虹则是一个令人心疼的理想主义女孩.

有一部份作家的写作主要靠丰富而特殊的经历支持.比如杰克.伦敦;比如海明威.我年青的时候细读过他们大部分的作品.杰克伦敦的小说充满男人气概充满传奇性,可是你想在里面寻找一些更高一点的文学品位时可能比较困难.而海明威的三个长篇和大量的短篇同样写个人经历,可作品中包含了大量的象征.这样,他所写到的场景和情节就不再只是传奇,而是透露着神喻般的暗示.另一方面,一个写小说的人要是为自己有一些特别的经历而沾沾自喜是危险的.因为再特殊的经历如果你重复写两次,也就变得乏味了.海明威写完了自己的经历,再也写不出什么了,苦闷得开.我看到卡尔维诺说他年轻时曾很看重海明威,可后来却觉得他没什么意思.倒是经历不丰富、一身守在图书馆的博尔豪斯让全世界所有写小说的人敬佩得没有话说.卡夫卡也是这样,年纪不大就死了,一生过的也很压抑,没什么特别的经历.可我们看他的《城堡》竟然是那样深不见底无法看穿.所以我觉得写小说主要还得靠精神上的创造,或者说精神上的修炼.一个人的经历如何基本上是命运安排好了,你别无选择.但去静心读书,从书本中寻找精神的养料是每个写小说的人可以做到的.现在国内歌舞升平,写小说的人日子过的很好,经常在酒桌所周旋.这样的环境要保持警惕.如果你不在精神上保持一个自己的独特空间,那只能写出一些沉闷无聊的作品.


问:在国内时,你当过兵,在汽车运输企业当过经理,还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我们应该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开始文学创作的,但恕我直言,你在国内并未写出给人留下印象的作品,而你现在有影响的作品,除了《致命的远行》,还有中篇小说《西尼罗症》、中篇小说《女孩和三文鱼》等,都是你移民加拿大后在国内的《收获》、《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的,而且以深刻的体验(深刻到生死攸关的程度)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反倒是我们这些依然生活在国内的这些写作者最缺少的就是与生命有关的体验,太多的却是舶来的所谓西方现代与所谓后现代的文字游戏,而以你同西方的距离,你怎么看待大陆目前这些“先锋”或“后现代”作品?像那么回事吗?请不妨直言.

答:老友程绍国有一次说他年少时十分崇拜柳青,甚至暗恋着《创业史》里的改霞.长大后自己写作了才大呼上当,柳青这种三突出的写法给他带来不是营养只是毒害.这句话我印象很深,现在我看到一些年轻作者的平庸之作,就会想起他们是怎样开始学习写作的问题.我相信不少作者只是读过一些国内当代的作品甚至可能只是一些杂志上的文章就开始了写作.中国当代作品的文学营养很有限,很多作品中还充满了程绍国所说的那种毒素.如果靠阅读这一点点不地道的东西学习写作,那结果可能是错上加错.

国内的文学圈子总是会有创新的潮流,就像有句老话说的“创新这条狗追得我连撒泡尿的工夫都没有.”不过从八十年代初到现在,我觉得文学的创新基本上象是时装的潮流:新潮、前卫、复古然后再回到什么后现代,始终在转着圈子.比起八十年代,中国的小说水平是不是提升了很多我不得而知.中国这几年发展飞快,飞快发展的代价是很多事情都掺杂了水分,文学也不会例外.比起房地产之类的暴利行业,文人的收入还是很少的.所以一个作家花年把时间写一本能挣百来万元稿费的畅销书,当然不会去花三五年时间埋头写一本挣不到钱的精心之作.商业和金钱的利益使得名家也不那么珍惜羽毛了.中短篇的情况也是一样.一些作者是有才华的,只是写得太快太滥,没有用尽心血去写,按谢有顺的说法“他们只是把身边的一些屁事拉扯一下便成了小说”,可是写得再滥照样在名刊上发表.这样的环境短期内难以改变,即使有时出现一些有价值的作品,也会淹没在整体的平庸之中.

问:从1999年移民加拿大之后,你从事小商品进口贸易.可以想象,在海外打拼应该是异常忙碌的,而写作不可能带给你什么回报.而你的“作家”身份与国内不同,在国内做一个“专业作家”是衣食无忧名利双收的事,是被国家用纳税人的钱养起来了“玩文学”,玩得怎么样,就看谁比谁聪明.你呢,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你在写?是娱乐性的爱好?还是对文学虔诚的信仰?抑或,是别的什么?

答:在国外的写作,基本上是一件寂寞的事.我写作只是出于爱好,没什么别的目的.不过我是一个高级的文学爱好者,想把这种爱好做到极致的状态.帕幕克在一篇文章中说到:写小说的人常年躲在房子里组装着文字.他们在疲倦时会看看窗外的景物,有时会看到玩耍的孩童,运气好会看到绿树和云彩,而有的人则只能看到一堵灰色的墙.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整天呆在书房里,累了看看窗外的风景.我的窗外有一棵大枫树和草地和许多小灌木.现在秋树已开始变出华丽的颜色.再过些日子,我将看到落叶潇潇,冰雪覆盖后院.下雪的日子会持续三四个月,然后春天来了,树叶发芽鲜花盛开.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看看自己在一年里埋头所作的也就那么一点文字.不过这样的结果我已经感到很快活.当我在网络上看到自己的作品有人喝彩,尤其是一些普通的读者喝彩,我就会觉得乐不可支.

问:我看过同在加拿大的华裔女作家张翎对你这部《致命的远行》的短评,“冷酷的现实带着摧枯拉朽的强悍力量,介入了陈河的叙事过程”,她的这句话给我印象深刻.读海外华裔作家的作品,我感觉你可能是走得最远的一个,甚至是有可能真正走向世界的一个,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感觉,我觉得你的这种“强悍”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海外的汉语写作者都是非常独特的,也是非常稀缺的一种异质.这甚至就是你与许多海外华文作家那些个一般靠情节支撑的通俗小说的最大区别.不知道你本人怎么看?

答:说真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写的小说里有强悍的叙事力量.八十年代的时候,曾有人说我的作品比较有气势,而我近年来写的作品则也有人夸奖说有大手笔味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我很高兴自己在停笔十多年之后还能复活,这样在我的下半生我将会有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可做.我在国外写作,虽然寂寞了一些,可没有国内作者那种名利方面的纷扰,可以不紧不慢写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可谓化不利条件为有利条件.写小说是件令人着迷的事,可又是那么令人头痛,有时觉得简直在和鬼神打交道.你苦思冥想似乎抓住了一个意象,可一转眼什么也不见了.博尔赫斯有一个方法,他把将要去写的小说想象成早已写好的作品,他的任务只是要把它慢慢找出来.这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想法.闭上眼睛按照这个说法去瞎想,我似乎了能看见天边一座寸草不长的山脉,山的内部埋藏着一具具如恐龙化石般的东西,那就是我将要去写的事实上早已存在的小说.我得千方百计把这些化石一样的散乱部件找出来,拼接在一起.做这种事情得花掉一个人所有的体力和智力.到了你精疲力尽的时刻,一阵风吹来,你挖掘出来的庞然大物会突然活了起来.用这样的方法去想象写小说有点象天方夜谭,可是这个想象过程令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