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有戏(外―篇)

更新时间:2024-01-2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4943 浏览:19338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青年的时候,结识了一位文学老师.他来自话剧团,在表演方面有经验也有兴趣,所以对我辈青年多了一条苛求:经常让我们做表演小品.比方说,让我们表演一下小偷溜进了主人房间时的形态,或者表演一下突然遇到往日情人时各种可能的神色.

我不擅表演,屡屡失败,自觉笨拙无比.但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演员的不易.一个好演.员,应该说浑身是功夫,浑身都有戏,从腰身到眉宇,甚至从脚尖到发梢,几乎都有活泼意味的随时闪耀.在很多时候,他完全不需要威武雄壮的大动作,不需要慷慨激昂的大台词,一出场,就能吸引观众眼球.哪怕只给他几秒钟的时间,哪怕不给他重要的台词和位置,他也能举手投足之间风生云起,流目顾盼之际气象万千,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甚至把别人的戏都给抢了.这样的好演员,也从来都“盯”得住或“含”得住戏,在没有动作的地方同样有行为,在没有台词的地方同样有语言,独自扛上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的静场,也能让观众觉得目不暇接,满台生辉.俄国和法国的演员还特别愿意拿这种静场戏来斗狠,在每一道视线和每一个体态上,稳稳地下功夫.

可惜,现在的好演员不是很多了.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看得也太少,以我偏狭而肤浅的观感而言,以前的金山和赵丹的段位不低,但都已经去逝.当代的中国影视演员里,演过康熙皇帝的焦晃,演过军人石光荣的孙海英,还有斯琴高娃和陈道明,也许再加上我这一下子没想起来的几位,便是值得一提的大腕,至少是能胜任某些角色的业内高手.比较之下,一些内地和港台的三流影视实是惨不忍睹.那里的男演员大多只有个衣架子,女演员大多徒有个好脸蛋,充其量是些漂亮的纸人和瓷瓶.他们几乎是台词机器,实在顶不住了,就来点挤眉弄眼或者冲进冲出的多动症.你完全可以看出,他们对如何往下演毫无主意,一出场就慌和乱,胡乱凑点形体套路,把出场时间填满就行.奇怪的是,这样的台词机器不知为何越来越多,甚至有一些还被捧红!

小说也是一种演出,不过是文字的演出而已.如果一个小说家文路很窄,笔力很浅,没有火爆的折腾就呆头呆脑行尸走肉,甚至没有暴力戏和戏撑着便有气无力碌碌无为,那么这个作家基本上就已经作废.这样的作家太依赖感官的极端刺激,就像瘾君子太依赖可卡因和,已经丧失了感觉能力.对人的日常生活没有感觉,对各色人等的性格、习俗、情感以及文化特征没有感觉,对植物、动物、阳光、土地等等当然更不会有感觉,那还叫小说吗还叫小说的文字吗诚然,爱与死是小说的主题(至少是主题的一部分吧)、说家也没有惧怕与暴力的洁癖.但爱不是的影集,死不是太平间的日记,恰恰相反,爱与死如果是动人的话,如果是有价值份量的话,恰好是因为爱与死不过是作者笔下全部人生过程的水到渠成.换句话说,爱与死是山颠而不是山,是刀锋而不是刀.即便是要表达爱与死,功夫首先得在爱与死之外.

正因为如此,好小说家不回避极端刺激,但决不会依赖和滥用极端刺激――只有末流演员,只有斯瓦辛格那种超级肌肉符号,才会傻傻地依赖那些看似很“爆”的情节和场面.好小说家常常是沉静的,因为自信而从容不迫.他们是一些兴致勃勃的观察家和品尝家,对日常生活百态时时充满着感受和表达的冲动,因此一棵草,一条街巷,一个普通老人,一次言不及义的寒暄,都会在他们的笔下生龙活虎和变化多端.这倒不是饶舌者的无事是非和喋喋不休.凭着对生活细节的精微体察和独特感受,这些高手们下笔就“盯”得住或“含”得住叙述,下笔便有戏,便有味,便有生活质感和感觉深度,便有审美和思想的丰足信息含量,便有文字的磁吸力、粘附力、繁殖力以及牵引力,哪怕是落笔在最普通的吃饭睡觉,哪怕落笔在最容易乏味的一个过渡性段落,他们也常常能给读者惊讶的发现,营造出文字本身的悬念――就像每一个细节里都隐藏着惊天命案,读者在滚滚而来的发现中不由自主地跟进.在感觉力较强的读者那里,甚至能把某一段黄昏描写读得提心吊胆气喘吁吁.

文学是干什么的呢文学就是把生活不断重新感觉和重新发现的过程,就是把我们的全部生活不断重新侦破的历险,不光是守侯在和太平间.在这一过程中,爱与死不一定表现为情节和场面,倒是常常成为一种精神氤氲,弥漫和震颤在字里行间,是一种无形的文字紧张.这当然是指一种很高的境界.

眼下先锋派有先锋派的套路,市场派有市场派的套路.先锋与市场其实都无罪,只是一旦成为套路,共通的毛病就是感觉的消褪,就是叙事的僵硬与干瘪,就是缺乏生活汁液的文字大面积枯萎和瘫痪――这一切都掩盖在夸张和矫饰的刺激之下.你在这些套路面前可以看到预设的时兴观念(比如或改革),或者常用的高新技术(比如荒诞化或魔幻化),但你唯独看不到现实生活本身的汹涌,看不到作者在一个个生活瞬间面前的怦然心动和刻骨难忘,当然更看不到生活经验对观念与技术的原创性酿制.所谓戏不够,鬼来凑.这不过是一具具华丽伟岸的木乃伊,在冒充人与生活.在这里,我重提“生活”,而且愿意重提“生活体验”、“生活积累”、“生活观察”、“生活是文学之源”等等这样一些似乎过时的词语.在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写作技巧、文学观念、知识配置、出版空间对于很多写作者来说都不存在重大障碍的时候,生活(或者更准确地说:对生活的感受)不幸成为我们很多人的瘸腿.在这个时候,想一想我们在银屏前的欣喜和失望,想一想优秀演员与末流演员的高下之分,有关文学的常识也许不言自明.

走出围城

这本书是三方对话,一方是批评家,一方是创作家,一方是编辑家――其实编辑家身兼二职,既有批评也有创作,只是把批评意见和创作修改构想都写进了稿笺,融入别人署名的作品之中,隐在出版物的万千气象之后.

三方均为文学的生产者,但各有所司,各有所专,具有不同的实践历程与知识视角.因两位主编的促成,他们相约于此书,聚谈于千里,以文解人,以人证文,算是一次借助笔墨的近距离交流.自90年代以来,文学热潮渐退,文学活动趋少,圈内人见面机会不如从前,倒也有一份相忘于江湖的散淡和自在.即使有缘把臂,似乎也鲜有80年代那种的切磋和争论,鲜有团队战友式的同仇敌忾与甘苦相知.时光飞逝,80年代的朴质和浪漫俱往矣,90年代显得更加成熟,也更加世故;有了更多的独立,也有了更多的疏离――人们相会之际仍能妙语连珠大笑生风,只是文学话题越来越少.、古董、保龄球、养身术、流行笑话,欧洲杯足球赛,正在占据文学原有的位置.


是文学已经谈完了吗或者说,成天表现出初恋式的亢奋,这样的文学反而涉嫌小儿科的弱智和多动症

生活是文学的母胎,而90年代以来的生活正在模式化.作为知识经济和出版大国的受益者,文人们眼下大多有了中等阶层的滋润日子,房子住大了,家具换代了,职称升高了,赴宴与出镜也多了,穷乡僻壤和穷街陋巷的往事已经模糊.屈辱生涯成了透支的自叙,现实中的同类事态则大多退出了视野,远离真皮沙发侍候着的神经末梢.文人们终于有了应有的幸福,但幸福的代价,是他们从各个社会层面和各种生活经历中拔根而出,不再是来自遥远现场和鲜活生命的消息报告人.他们大多被收编到都市白领的身份定位,不经意中已被训练出通行的消费习惯,连关闭电视后的一个哈欠,也有差不多的规格.正像俄国老托尔斯泰说的:幸福者有共同的幸福,不幸者有各不相同的不幸.他们正是因为幸福而变得彼此雷同,与圈内人的相见,差不多是镜中看到自己改头换面,差不多是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体验戴上检测面前来握手寒暄――你好呵,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来一次掏心剖肺的深谈,能获得几多惊讶

观念是文学的种籽,而90年代以来的观念正在流行化.据说有人已宣告苏联解体以后历史的终结,实际上是指对历史的认识已经终结.怀疑到此止步,批判逾期作废.善与恶,独与群,意识与潜意识,现代与前现代等这一套知识已经构成了圆通而严密的解释体系,成了完全够用的几把尺子,似乎足以测示世界上任何悲剧或闹剧,足以勘定我们身边任何一个人.对于有些文人来说,他们不再能用生活孕育思想,就只好尾随大街小巷里的众口一词,把自己的脑袋交给流行媒体上的浪潮起伏.即便还偶有商榷,也多是我用这把尺子时你刚好用了另一把,或是我从下量时你刚好要从上量,我量左边时你刚好要量右边――度量的标准本身并无大异.一本流行的哲学或经济学,常常批发出太多相似的观念、口吻、修辞手法以及衍生读物,传染病一样改变着文学,使太多言说变得似曾相识又无迹可求,使80年始的个性解放,终于会师于某些脱口而出的共识和套话.事情到了这一步,交流岂不是有点多余研讨会、报告会、名人对谈等等是不是热闹得有点空洞

新时期的中国文学步人中年,有了中年的厚重也有了中年的迟缓,有了中年的强健也有了中年的疲乏――生活模式化和观念流行化不过是常见的文明病,是现代社会里文人被专业化、科层化、利益体制化以后新的危局和挑战.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要永葆青春,就得再一次走出围城,再一次向广阔的生活实践和敏锐的知识创新开放,再一次把自己逼人社会改造和人生求索最陌生和最危险的前沿.事情得从头开始,甚至得从文学以外的功夫开始.眼下这本第三辑《当代作家面面观》,为文学带进了很多新的面孑L,也带进了很多新的话题和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开放的意义和前沿的意义.作为读者之一,我把它看作一张缓缓打开的大门,引我进入围城之外新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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