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对曾国藩文学观的批评与推阐

更新时间:2024-01-14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3549 浏览:155605

作者简介:程景牧(1985.12-),男,籍贯:安徽凤阳,民族:汉族,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201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祁国宏,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摘 要 :章太炎作为中国最后一位朴学大师,在学术界与文学界的影响力均不可小觑,而他对于曾国藩文学观的批评与推阐则更是值得我们去深入研究的.章氏在文学观方面继承性地批评并创造性地推阐了曾氏的文气说、阳刚阴柔论、骈散论及四言观,这主要是缘于其本师俞樾的媒介作用及近代学术发展的逻辑必然.

关 键 词 :章太炎;曾国藩;文学观;

曾国藩与章太炎是中国近代史上两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二人在事功与学术上均颇有建树,真正做到了儒家素所提倡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学界对二人文学观的研究成果甚夥,然而在总体上却是孤立的,大多数进行的是个案性质的研究,而对于二人在文学方面的传承关系与比较研究,更是无人问津,这显然是一个遗憾.章太炎文学观的形成固然根源于其自身的研究探索,以及师友的影响,但是亦与曾国藩的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故,笔者不揣浅陋,以文学观为研究视角,探讨章太炎对曾国藩的批评与推阐,并剖析其深层的原因之所在,从而揭示中国近代学术与文学发展的逻辑规律以及动态特征.

章太炎对曾国藩文学观的批评与推阐主要包括:文气说、骈散论、四言观三个方面.

一、文气说

曾国藩论文最重“文气说”.曾氏云:“行气为文章第一义”.① “古文之法全在‘气’字上用功夫.”②在文气说的基础上,曾氏发展了姚鼐的阳刚阴柔说:

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二种.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就吾所分十一类言之,论著类、词赋类宜喷薄;序跋类宜吞吐;奏议类、哀祭类宜喷薄;诏令类、书牍类宜吞吐;传志类、叙记类宜喷薄;典志类、杂记类宜吞吐.其一类中微有区别者,如哀祭类虽宜喷薄,而祭郊社祖宗则宜吞吐.诏令类虽宜吞吐,而摄文则宜喷薄,书牍类虽宜吞吐,而论事则宜喷薄.此外各类,皆可以是意推之.③

曾国藩对各种文体的气骨都作了评断,认为文章的阳刚阴柔皆有定法.章太炎对此是极为赞同的,并列举了历代具体实例来推阐阴阳刚柔之说:

余常谓文不论骈散,要以气骨为主.曾涤生倡阴阳刚柔之说,合于东人所谓壮美、优美者.以历代之作程之:周、秦、两汉之文刚,魏、晋南朝之文柔;唐代武功犹著,故其文虽不及两汉,犹有两汉遗风;宋代国势已弱,故欧、苏、曾、王之文,近于六朝;南宋及元,中国既微,文不成文;洪武肇兴,驱逐胡虏,国势虽不如汉唐,优于赵宋实远.其异于汉唐者,汉唐自然强盛,明则有勉强之处耳.等由上所论,历代文章之盛衰,本之国势及风俗,其彰彰可见者也.④

在章太炎看来,文气之阴阳刚柔取决于国力之强弱盛衰,但无论骈散,一定要以气骨为主.文气说虽肇始于曹丕《典论·论文》,不源于曾国藩,而且曾氏之阳刚阴柔说乃本之于姚鼐,但是章氏于此特意仅提曾氏的主张,很显然在这个方面是继承了曾氏的文气理论.章氏在此亦分析了曾国藩文章有阳刚之气的原因:“曾涤生自办团练,以平洪杨之乱,国势既变,湘军亦俨然一世之雄,故其文风骨遒上,得阳刚之气为多.”⑤可见,章太炎对曾国藩的散文创作是作了一番认真研究的,因而他在文气说方面继承了曾氏之理论主张,但不是简单的继承,而是对历代文章气势之盛衰作了评述并探讨了缘由所在,这就比曾国藩的文气理论在深度与广度方面要系统得多.曾国藩只是对文气说作了界定,而章太炎则对文气形成之因作了剖析.因而,章太炎对曾国藩文气说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的推阐是极富有意义的.

二、骈散论

清代学术自始至终贯穿着汉宋之争,其反映到文学上即是以阮元为代表的选学派与以姚鼐为代表的桐城派的骈散之争.曾国藩作为中兴桐城文派的健将,在学术上是力主汇通汉宋,在文学上则是主张援骈入散,以挽救日渐衰颓的桐城派,同时不自觉地创立了湘乡派.他在《送周荇农南归序》中“略述文家原委,明奇偶互用之道,检测赠言之义以为同志者勖”:⑥

天地之数,以奇而生,以偶而成,一则生两,两则还归于一.一奇一偶,互为其用,是以无息焉.等故曰一奇一偶者,天地之用也.文字之道,何独不然?六籍尚已.⑦

曾氏在这篇文章中认为骈散互用是自然之道,不能偏颇,不必“尊丹者非素”,不能囿于门户之见,骈散之争是徒劳无益的,司马迁、班固、蔡邕、范晔、潘岳、陆机、任昉、韩愈等大家之文都是骈散结合的,只要能达到经济之用,骈散皆可.他在日记中进一步阐发了这一主张:

偶思古文之道与骈文相通.由徐、庾而进于任、沈,由任、沈而进于潘、陆.由潘、陆而进于左思,由左思而进于班、张,由班、张而进于卿云,韩退之比卿云更高一格.解学韩文,即可窥六经之阃奥矣.⑧

曾国藩通过对中古诸位文学巨擘的文章考察,认为骈散并无根本轩轾,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一脉相承的.因而,他主张骈散合一,对魏晋南朝文章亦持推尊态度.这就大大地影响了章太炎的骈散观.章太炎为文经过多年探索,最后决心师法魏晋,章氏云:

余少已好文辞.本治小学,故慕退之造词之则,为文奥衍不驯.等三十四岁以后,欲以清和流美自化,读三国、两晋文辞,以为至美,由是体裁初变.等吴、魏之文,仪容穆若,气自卷舒,未有辞不逮意、窘于步伐之内者也.等余既宗师法相,亦兼事魏晋玄文.等余又寻世之作奏者,皆知宗法敬舆,然平彻闲雅之体,始自东汉,迄魏晋南朝皆然,非敬舆始为之也.等曾涤生窥摹陆公,颇复简约,其辞乃如房行制义;若素窥魏晋南朝诸奏,则可以无是过矣.由此数事,中岁所作,既异少年之体,而清远本之吴魏,风骨兼存周汉,不欲纯与汪、李同流.等今世文学已衰,妄者皆务为髋骸,亦何暇訾议桐城义法乎?⑨

章太炎认为魏晋文章至美玄雅,应当效法,然对于桐城派的散文,则不宜讥评.曾国藩虽然也推崇魏晋文章,但他更加推尊唐代陆敬舆的文章.所以,章氏指出曾氏不应当摹仿陆敬舆,而宜窥摹魏晋,显然是因为他虽认同曾国藩的骈散结合的理论,但是认为其并不得法.由此观之,章氏是通过对曾氏的骈散观进行批评而推阐自己的骈散论的.魏晋文章,虽已骈化,但对仗不工,夹杂散体,尚未形成真正的骈俪之文,考其实质,乃是骈散结合.是故,章太炎师法魏晋文章,即是研习骈骈散结合之道.章氏认为骈文与散文各有体要: 骈文、散文,各有短长.言宜单者,不能使之偶;语合偶者,不能使之单.等由今观之,骈散二者本难偏废.头绪纷繁者,当用骈;叙事者,止宜用散;议论者,骈散各有所宜.不知当时何以各执一偏,如此其固也.等今以口说衡之,历举数事,不得不骈;单述一理,非散不可.二者并用,乃达神旨.以故,骈散之争,实属无谓.若立意为骈,或有心作散,比于削趾适屦,可无须尔.⑩

章太炎承袭曾国藩的主张,倡导骈散结合,随机用体,并且具体分析了骈散兴衰交替的缘由,可谓一语中的,振聋发聩:

文之变迁,不必依骈散为论,然综观尚武之世,作者多散文;尚文之世,作者多骈文.秦汉尚武,故为散文,骈句罕见.东汉崇儒术,渐有骈句.魏晋南朝,纯乎尚文,故骈俪盛行.唐代尚武,散体复兴.宋不尚武,太其文通行四六.作散文者,仅欧曾王苏数人而已.余波及于明清.桐城一派,上接秦汉、下承韩柳固不足,以继北宋之轨则有余,胜于南宋之作远矣.

章太炎论骈散,并不只是简单地提倡骈散结合,而是联系到具体的时代背景,来讨论骈散的创作机制.他认为国力强盛、尚武的朝代以散文为主,国势衰颓,尚文的朝代自然是以骈文为主.这就揭示出了骈散产生的内在根源.这样的论述就比曾国藩更进一步,更高一筹.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章氏既然继承了曾国藩的骈散结合论,所以对于骈文的态度,是与曾氏大致相符的.例如:曾氏在日记中说:“邹阳狱中上梁王书,千古传诵;余究不知其深处.”按,曾氏认为邹阳狱中上梁王书不是很好,这与其他学者的评论是大相径庭的,但他对此只是略一提及,并未说明不好的原因.而章太炎对此则有所阐释,他说:“邹阳,纵横家也.观其上书,行文以骈,而文气之盛,异于后之四六.是故谓骈体气弱,未为笃论.”由此观之,章太炎将邹阳狱中上梁王书视为之骈文,而且认为其文气很盛,这自然是符合曾国藩的论文标准.但是曾氏为什么对其不看好呢?在《菿汉微言》里,章太炎说:“秦汉之文,不尽可法.如《太史公书》,常有辞不比顺,意不相属者.又如邹阳上书,缠复缴绕,转笔引事,其立意仍与上同.使今人为之,适足为笑,而古人之文,若终已不可及者,亦时势为之.”可见,章氏认为此文之弊在于烦言赘语,语义重复,而无新意,而所谓“缠复缴绕,转笔引事”即是由其骈文的性质所导致的.英雄所见略同,正是因为曾、章二人均推崇骈散合一之文,是故对于邹阳之“骈文”自是不会看好的.而对于此文之讥评,显然是由曾氏提出,章太炎推阐的.

三、四言观

古文四言,音调铿锵,韵味十足,最能体现文章气骨.曾国藩论文既重文气说,故极为推崇以韩愈文章为代表的雄奇之文,是故于四言,有自己独到之见解与偏好,曾氏在谕其子纪泽的家书中云:


余生平于古人四言,最好韩公之作,如《祭柳子厚文》、《祭张署文》、《进学解》、《送穷文》诸四言,固皆光如皎日,响如春霆.即其他凡墓志之铭词及集中如《淮西碑》《元和圣德》各四言诗,亦皆于奇崛之中迸出声光.其要不外意义层出、笔仗雄拔而已.韩公而外,则班孟坚《汉书叙传》一篇,亦四言中之最隽雅者.尔将此数篇熟读成诵,则于四言之道自有悟境.

曾氏认为韩愈四言和《汉书·叙传》,均雄奇隽雅,气骨俊逸,乃四言中之上乘,遂教其子将其熟读成诵.而章太炎则不以为然,他说:

近世曾国藩,独慕《汉书叙传》.四言之用自汉世已衰,《叙传》虽非其至,自《雅》、《颂》以下,独有李斯、韦孟、扬雄、班固四家,复欲陵轹其上,固以难矣.韩愈稍欲理其废绝,辞已壮丽,博而不约,鲜温润之音,学之虽至独病愧怪,不至乃犷犷如豺狼声,讵非正以《雅》、《颂》,其可为典刑耶?

在章太炎看来,三代以降,为四言者,皆无法达到《诗经》的高度.韩愈与《汉书·叙传》之四言成就虽有,但皆有差失,不宜学习.而《雅》、《颂》之四言才是四言中的典范之作,最宜效法.由此可见,章氏论文是厚古薄今的,而曾氏则是古今不偏,而章太炎之所以认为《诗经》四言成就最高,究其原因,乃是章氏首先是一位古文经学家,其论文自然会不自觉地站在经学的立场上,以儒家经典为圭臬、至美.而曾氏非经学中人,更多的是从文学、经世的角度来评判四言的优劣.因此,二人四言观自然不同.不过,章氏对四言的看法显然是通过对曾氏的四言理论的批评而阐发的.

结语

综上所述,学术的发展,离不开继承、批判、创新与推阐.章太炎对于曾国藩文学观有批评,更有推阐,大抵有两点原因:一是学术渊源:即俞樾的媒介.章太炎的老师俞樾是曾国藩门生,曾入其幕府.可以说,章太炎是曾国藩的再传弟子.二是近代学术发展的逻辑必然.随着清政府的灭亡,封建制度的终结,西学的传播,学术与文学的发展,治国学者在继承前辈理论的同时自然有所创新,变革.因而,出现了处于清末民初的章太炎对前辈学者曾国藩文学观的批判性的继承与创造性的推阐,这亦是中国近代学术发展的逻辑必然,在近代学术文化史上具有极大的意义.立足当代,回顾往昔,对于曾国藩与章太炎学术与文学关系的研讨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近代学术文化发展的态势与规律.(作者单位: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

注释:

①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家训》,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版,第36、29页.

②③⑧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嘉言》,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版,第84、86页.

④⑤⑩章太炎:《章太炎讲国学》,北京:金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202、203、199、198、203页.

⑥⑦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文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版,第26、27页.

⑨章太炎著,虞云国点校:《菿汉三言》,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197、66页.

B11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日记》,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版,第61页.

B12章太炎著,庞俊、郭诚永疏证:《国故论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4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