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米族宗教与民间文学关系摭

更新时间:2024-01-0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5205 浏览:17493

摘 要:宗教与文学之间,尤其是西南少数民族宗教与民间文学之间,一直存在着本质性的关联.作为中国西南特有少数民族的普米族,其口传文学包括神话传说、童话故事、古代歌谣大多存在于所信仰的韩规教和释比教中.普米族宗教和民间文学不仅各自在内部形态上有机结合,在整体风貌上自成特色,而且两者交互影响,共同实践着民族文明的传承和发展.

关 键 词 :普米族;宗教;民间文学

一、

宗教与文学的亲密关联,在于文学作为典型艺术形态的巨大魅力.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认为:“最接近艺术而比艺术高一级的领域就是宗教”,“艺术只是宗教意识的一个方面”.①继承黑格尔辩证法精神的马克思主义,尤其是政治经济学原理告诉我们:与经济基础相对应的上层建筑,它包括政治上层建筑和思想上层建筑,后者作为适应经济基础的社会意识形态,又包括政治思想、法律思想、道德、艺术、哲学、美学、宗教、文化传媒等等.上层建筑的这种内部结构,足见艺术、哲学、美学、宗教四者最为亲近,其中的宗教与美学、宗教与哲学、宗教与文学,在任何历史阶段都相互联结、交叉影响,共同成为人类精神文明的重要内容.

同为意识形态的宗教与文学明显具有很多客观存在的天然联系:它们“都以人的主体性为本原,都以人的情感体验为特征,都以想象作为联系此岸与彼岸、主体与客体的相似度检测”.不仅如此,“文学为宗教的弘传发挥了巨大作用,宗教不但对作家的精神取向、审美趣味产生了直接的影响,而且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内容,为文学理论提供了思想资源.”② 可以说,事物的对立统一状态所致,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双重证明,往往让这种论断颠扑不破.

普米族宗教与民间文学的关联更为紧密.这是因为,除却宗教与文学本质性的内在联结之外,除却佛教、道教和晚近以来基督教等外来宗教对普米族文明的日益渗透以外,灵魂观念以及包括自然、图腾、生殖、祖先等在内的各种崇拜及其颇具原始思维特征的信仰,可谓普米族宗教的主流形态.而原始思维及其相关的信仰内涵在经过漫长的历史岁月之后,仍然以神话传说、童话故事、古代歌谣等方式在普米族的民间文学当中真实地映射出来.另外,一种宗教包括原始宗教若要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必须经由大众走向上层以后重返民间,因为任何广泛的信仰以及传播过程,都无法脱离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形态.譬如关于基督教,俄国文学家高尔基曾经感叹:“当我细心地读过教徒们的著作《圣经》的时候,我才明白,教会所讲的奇迹是它从有智慧的古代故事中剽窃过来的.”③如果说宗教有必要吸收民间文学的养料来发展和壮大自己,那么以原始信仰为主体的普米族宗教,其本身就是民间口头文学以某种方式而具体演绎的对象.从最根本上讲,普米族宗教与民间文学的亲缘是历史发展和民族文明的必然结果.

普米族拥有丰富的民间文学,却很少拥有真正意义上的“雅文学”.民间文学看似包括抒情歌谣,实际上却是通过多种叙事形态,“运用口头语言,充分发挥其丰富的表现功能和概括能力,创造各种艺术形象,展示瑰丽的想象,表现高尚的审美趣味和深刻的理性认识”④.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来看,与原始宗教相伴而生的早期口头文学,是整个民族文艺的源头,这种文艺形态除了具有口头性、集体性和人民性以外,还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传承性以及某种意义的变异性.换句话说,因为古代政治、军事和民族生活的缘故,普米族拥有从北方中原迁徙南移的经历,他们的经济虽然相对落后,但是原始文明以及民间文学却历久不衰,反映远古思维、迁徙历史以及某些异域文化的通俗故事,往往通过口承的形式代代相传至今.人类学家马林诺斯基认为,“民俗故事是不能脱离仪式、社会学、甚或物质文化而独立的,民间故事、传说与神话,必要抬到平面的纸面生活以上,而放到立体的实地生活以内.”⑤事实上,这种颇具民俗学意义的口承叙事,一方面彰显着占据主流地位的原始信仰,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佛教、道教、基督教等宗教文明的痕迹.从总体上看,普米族民间文学应该是包括宗教信仰在内的,反映其部族的历史变迁和社会生活.

普米族民间文学保存了多重宗教元素尤其是原始宗教的文化遗产,通过民间文学作品,我们据以认识原始思维的普遍特征.反过来看,诸种宗教因素的融入,亦使普米族民间文学呈现出某些隐性的深层的文化内蕴.这里值得一提的是,要研究普米族宗教与民间文学的客观互动,必须从两个方面来展开:一是根据宗教与民间文学的基本特征来宏观体察,一是根据宗教特别是民间文学作品来微观印证.

二、

普米族旧称“西藩”,又名“巴苴”,是我国西南地区较为古老的族群之一,族源属于我国西北部的羌戎游牧部落集团.据《后汉书•,西羌传》、《新唐书》、《元史》等文献记载,其部分族人曾于战国时期和秦汉时代内迁入青海、甘南、川北、川西南等地区,又在汉末唐初、宋末元初等不同历史阶段先后几次南迁入滇西北地区.⑥这个有语言而无文字的民族,其居住条件相对艰苦,生活水平相对落后,即使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极少数地区还遗留着“刀耕火种”的耕作方式.在随畜迁徙和地域文明的共同影响下,普米人一方面分化为不同的种群,另一方面信奉着苯教、藏传佛教和道教.尽管这样,缘于不发达的生产力,以及“万物有灵”观念的影响,大多数族人“信奉天、山、龙、灶、祖先、中柱、仓房、鬼灵”⑦等多神教,并以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等多种形态表现出来.宗教的根源在人间,这正如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对神的存在的证明不外是对人的本质的自我意识存在的证明,对自我意识存在的逻辑说明.”⑧普米族宗教信仰的现状,亦当源于普米人历史生活的印迹.

普米族宗教信仰呈现出如下基本特征:其一,本无创教,传承吸收多种文明而成.根据文献证明,普米人在远古时代信奉原始宗教,这种信仰在族群迁徙过程中传承下来,而且融合了地域性的原始宗教的文明因子;在中古以后,迁徙至四川、后来至滇西北地区的普米人,先后受到道教和藏传佛教的双重浸润,并一直传承至今.其二,自古迄今,宗教主流因时代而嬗变.中古以来,不同历史时期的普米人尽管同时信奉多种形态的宗教,但在特定的历史环境和文明背景下,常以某种特定的信仰形态为主流,并体现着多种文化因素的综合影响.其三,形式多样,多教并存甚而杂糅相生.普米人在“族源时代”也许专宠原始宗教,但在任何一个迁徙阶段,几乎同时信奉着多种信仰.普米族诸种信仰之间亦是交错杂处,共同促进民族文明的演进.其四,内蕴深沉,不同艺术形态均有呈现.因为普米族多教并存且杂糅相生,故其宗教以及反映宗教文化精神的其它物质外壳,往往表现为思想复杂和主题散现,故事、诗歌、绘画、工艺等不同艺术形态,特别是口头文学形态,一方面可从不同角度来表现之,另一方面,其自身面貌亦呈现出多姿多彩、交相辉映的面貌.值得指出的是,主要体现普米族原始思维的韩规教,它起源于苯教而融合于佛教,又结合当地原始祭师“释毕”教的口授经和民俗,于是形成这个民族独特的地方宗教,最能体现该民族宗教的基本特征.


普米族宗教折射出其族群发展的悠久历史和远古文明,同时预示着其民间文学的内蕴深沉和主题复杂性.因为社会生活的基础性作用,宗教信仰不仅联结着节日和民俗,而且紧密关联着民间文学.与宗教隐显互现的普米族口头文学,“散文类有神话、传说、故事三种;韵文类有各种歌谣”,它实际上是这个民族“活生生的编年史”.⑨如果说普米族宗教从整体上表现出了这个民族形成、迁移和发展的某种规律性,那么其民间文学在反映信仰状态的前提下,同样表现出了与宗教整体的一致性和延展性.

普米族民间文学亦呈现出多种基本特征:其一,地位特殊,民间文学即文学遗产.因为历史和现实的缘故,普米族新文学不甚发达,比较之下,口头文学却得到很好的继承,上古及中古文学尤甚.从文学形态上看,颇具民俗性质和生活原型的故事和歌谣作品,成为这个民族现存文学的主体.其二,口传心授,无文字状态的历史遗留.普米族无文字的口传心授是文学生产和传播的主要方式.这种方式延续了几千年,尽管在传播过程中呈现出某种变异性,却是反映普米人迁徙和族群延续的重要范式.其三,阶段层递,神话歌谣及其时代移位.自上古到中古、近古,由神话到传说、故事,从古歌发展为歌谣、民歌乃至诗歌,无论是在文学精神还是在具体形态上,普米族文学都体现出某种鲜明的倾向性,它既是神话、歌谣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时代移位,亦是文学移位传统的典型范例.其四,二元形态,叙事与抒情相得益彰.普米族口头文学大体上包括以神话、传说、故事为代表的叙事文学,以古歌、歌谣、民歌等为代表的抒情文学.尽管如此,叙事和抒情并不是对立的,其抒情文学实质上依然是讲故事,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普米族民间文学就是口头故事文学.其五,主题散现,诸文化背景的宗教隐含.普米族民间文学隐藏着漫长的族群历史、广阔的文化背景和复杂的现实生活,其思想内蕴丰富而又深刻,其宗教内涵杂糅互现.

鲁迅先生认为,“诗歌起源于劳动和宗教”⑩,故事亦当如此.从民间文学的基本特征看,普米族故事与诗歌的历史发展和文学移位都离不开宗教的重要作用.换一种角度来看,普米族民间故事通过特殊的口传方式,促进了宗教文化的顺利传播.诚然,从历史文献和文学作品来看,普米族宗教内部的结构要素是交互影响的,普米族民间文学的内部结构同样如此.正因为如此,要分析二者的现实关联,还必须结合其代表作品和相关艺术形态来进行.

三、

普米族宗教与民间文学的内在关联可从现存书面文献中得到证明.从某种程度上说,普米族宗教典籍即是民间文学的特殊形态:宗教典籍中包含着民间文学,民间文学作品中凸显出宗教思维.

譬如,普米族韩规古籍由书面经典和口授经典组成,前者是普米人用藏文字母书写而成的苯教、佛教典籍以及普米族人对苯教、佛教的阐释,后者即普米韩规口头咏诵的祭辞及咒语.韩规教典籍诸如《公苏冬》、《萨达夏崩》、《崃消匹》、《亚脚》诸篇存有不少神话故事、史诗和歌谣,在表达历史情结、宣扬宗教观念、增强民族凝聚力的同时,成为普米族民间文学的重要内容.普米族民族经文保存了有关民俗学的宝贵资料;普米族宗教故事不失为这个民族产生神话、传说、史诗等必不可少的因素之一;普米族的灵魂观念、图腾崇拜以及自然宗教等信仰形态,往往给民间文学的浪漫主义手法以启示;普米族宗教活动实际充当着民间文学演唱和传播的催化剂.

又如,在普米族民间文学作品当中,反映万物起源的《杀鹿人》、《日月兄妹》、《人狗换寿》等故事作品,反映占卜和招魂文化的《石卜词》、《咒骂调》、《招魂曲》等诗歌作品,在体现其部族逐渐走向文明进程的同时,凸显出强烈的原始信仰、简单的巫术思维以及幼稚的鬼神观念,折射出这个民族的宗教形态.普米族宗教的叙事形态表现为神话、传说、故事,其抒情形态则表现为古歌、歌谣、诗歌.根据熊胜祥《普米族民间故事集成》、《普米族歌谣集成》以及王震亚《普米族民间故事》,我们不难发现其宗教与民间文学之间隐显互现的特殊关系.

普米族宗教与民间文学的内在关联还表现为民间文学的创作者特别是传承者,往往在改头换面之后,成为了实际宗教活动的组织者和参与者.史波指出:“为了适应严峻的生存环境,求得群体的生存与发展,为了缓解心灵的紧张与恐惧,也是为了传承世代沿袭的文化,西南少数民族逐渐形成了各自自成体系的,表达自己宗教信仰与宗教情感,追求现世利益的宗教文化方式,它是以巫师和巫术活动为核心内容的.”B11普米族的巫师为人占卜、合婚、治病、安灵、禳灾,主持神判,他们不仅通晓多种经典,而且善于辞令和舞蹈,颇具民间文艺素养.正因为这样,主持宗教活动的巫师往往是民间文学的生产者和传播者.

不但如此,普米人几乎都存在着宗教意识,教徒们在巫师的组织下从事日常宗教活动,因而他们同样成为民间文学和民族文明的重要传承者.此外,普米人对宗教的信奉和热爱,从某种程度上起到保存民间文学的重要作用.反过来看,普米族文学作品的整理实际都是民族研究者在田野调查中记录下来的口承叙事.这些口头故事和歌谣,通常源于文化水平较高、年纪较大的人群,其中包括大多数的韩规和巫师.要之,普米族宗教活动的组织者和参与者,事实上与民间文学的创作者和传承者,从整体上构成了前后对应而又相辅相成、交互影响的复杂关系.

普米族宗教影响着民间文学的演进和发展,民间文学于是成为了宗教的客观呈现.早期普米族以原始宗教为单一的信仰形态,神话传说如《太阳、月亮和星星》、《帕米查列》、《治龙王》等B12,往往表现出强烈的“万物有灵”的观念.此后,流传于泸沽湖畔普米族地区的《赤荀汝和介巴群巨》,讲述本族巫师介巴群巨与藏族狩猎青年赤荀汝兄妹的交往,尔后介巴口诵佛经准备祥云升天,却被其妻亦即赤荀汝之妹喇木咪所破坏,客观折射出原始宗教与藏传佛教的融汇和冲突,足见宗教斗争影响着口传文学的内容,民间文艺承载着特定的民族信仰和社会生活.流传于川西南冕宁等地的藏族普米人当中的《阿什为什么有经书》,以及流传于丽江、维西、兰坪普米族地区的《给绵羊的来历》,讲述了普米族祖先从藏族取得佛经的故事,后者还为研究普米族族源和迁徙历史提供了重要证据.普米族传说中的取经故事和动物寓言故事,影射出这个民族宗教的多重文化因子,凸显出其口传文学当中的宗教意蕴.

同样,从诗歌形态来看,被誉为普米族最早的口头文学,亦即由《远夷乐德歌》、《远夷慕德歌》、《远夷怀德歌》三章组成的历史古歌《白狼歌》B13,一方面反映了这个民族的祖先“白狼夷”的生活经历,以及他们与汉民族的友好关系,另一方面是普米族宗教行为中崇尚白色信仰的文化见证.在普米族葬丧歌当中,流传于兰坪县普米族的《戎肯•,给绵羊》,其中有反映祭司向死者灵魂指引北上回归祖宗故地的《指路歌》.这首歌谣与在年节当中经常吟唱的《敬祭歌》一样,既反映出普米族先民的族源和游牧经历,又呈现出他们所信仰的自然宗教观念和鬼神意识.

宗教与民间文学是交互相生的.“宗教利用民间文学,民间文学利用宗教,宗教与民间文学相互利用,从而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局面”,以及“两种文化现象融合后的系列性后果”.B14客观上,普米族宗教与民间文学的亲缘关系与积极作用在于一方面促进了民族文明的传承和发展,另一方面繁荣了中华民族的地方文化.

注释:

①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32页.

②周群:《宗教与文学》,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③高尔基:《高尔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400页.

④钟敬文:《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40页.

⑤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84-185页.

⑥普米族简史编写组:《普米族简史》,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页.

⑦⑨杨照辉:《普米族文学简史》,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第2-4页.

⑧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1页.

⑩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02页.

B11史波:《神鬼之祭:西南少数民族传统宗教文化研究》,云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31页.

B12王震亚:《普米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19页,第244-247页.

B13杨照辉:《“白狼歌”辨析》,《民族文学研究》1987年第1期.

B14左尚鸿:《宗教与民间文学的互用》,《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7年第1期.

(作者单位: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中国普米族宗教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09XZJ014)

责任编辑 陈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