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与日本唯美主义文学创作的巅峰

更新时间:2024-01-2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25767 浏览:112068

摘 要:日本唯美主义作家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春琴抄》是一篇实践唯美主义美学观的经典小说.作者在对春琴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表现了“恶之智”和“形之美”的奇异结合.而春琴的“恶之智”和“形之美”结合的焦点则是在于作者对佐助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与衬托.通过对春琴和佐助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刻画,揭示出作品中所蕴含的所谓“美”与作者的“女性跪拜主义”审美情趣,同时也是对日本文化端倪的一次形象而直观的展露.

关 键 词 :谷崎润一郎 春琴抄 唯美主义

谷崎润一郎是日本唯美主义代表作家之一.他的文学创作一方面受到以爱伦坡、王尔德和波德莱尔等人为代表的西方文艺理论与文学思想的影响,同时又深深根植于日本文学的传统土壤之中.他在自己的创作生涯中,从不倦怠追求美和美的感受,每一篇作品都在艺术表现上力求完美、独特.尽管有些人认为他的文学富于美的感受性而缺乏思想,但更多的人认为他是一个思想性作家,认为他的文学对人生既成的思维方式和观念提出了疑问,并一直努力改变它.谷崎润一郎的文学创作长达半个多世纪,根据他的创作风格的变化和自然时间的推移大致可以划分为四个时期.从1910年到1917年是第一个时期,是他文学创作风格的萌芽与成长时期.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品有《文身》《麒麟》《恶魔》《法成寺物语》等.这些作品在创作风格上表现了作者一生崇拜美的艺术倾向.1908到1926是第二个时期,后被称为“恶魔主义”时期.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品有《金和银》《恋母记》《痴人的爱》等,表现了作家对感性美的追求.从昭和初期的1927年到日本战败是第三个时期,可以说是回归传统时期.主要作品有《春琴抄》《细雪》《青春物语》《源氏物语今译》等,表现日本传统的永恒的美是这一时期作品的主题.从战后到其去世是第四个创作时期.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品有《少将滋干的母亲》《钥匙》《疯癫老人日记》等.在这些作品的创作中表现出了浓厚的颓废色彩.

《春琴抄》是谷崎润一郎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于1933年6月在《公论》上首次发表,同年12月由创元社出版单行本.作品的主要出场人物是女盲琴师春琴和她的弟子温井佐助二人.作品采取倒叙的方式,以作者偶然经过早已死去的春琴和佐助的墓地写起,根据他后来得到的《鹦屋春琴抄》的几本小册子中所写的内容,叙述了春琴和佐助生前的故事.春琴是大阪药材商鹦屋家的次女,自幼聪颖过人,姿容端庄秀丽,父母爱她如掌上明珠.她四岁学习舞蹈,玉臂前伸后回,婀娜多姿,就是舞姬也不能与之相比.但春琴在九岁时不幸患上眼疾,以致双目失明.失明后的春琴断绝习舞,专门练习古琴三弦,立志于丝竹之道.就在春琴失明的这一年,店里来了一个十三岁的学徒,名叫温井佐助,他本是来鹦屋家学做药材生意的,但在春琴的要求下,他却成了春琴外出学艺的领路人和陪伴,并专门照料她的日常起居,包括如厕和入浴.佐助在殷勤地照料春琴生活的过程中,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就私下偷学三弦,以期成为春琴的知音.后来征得春琴同意,春琴父母允许佐助拜小他四岁的春琴为师,正式学习三弦琴.

春琴虽年仅十一岁,却俨然以师傅自居,对佐助十分苛刻,稍不如意就百般打骂.佐助常常一边哭泣一边练琴到深夜,闹得一家人都不得安宁.可是在密切接触的过程中,春琴和佐助竟然暗地里发生了肉体关系,十七岁的春琴怀孕并生育了.春琴家里猜测与她发生关系的只可能是佐助,并有意将她嫁给佐助.不料,春琴却矢口否认她和佐助的关系,又拒绝说明,也不愿意同佐助结婚,并仍然以师徒和主仆关系严厉地对待佐助.后来春琴成为名噪一时的琴师,就自立门户,招收弟子,充当老师.佐助仍然跟随春琴.除了照料她的生活起居外,还帮助她辅导弟子学艺,而且两个人还公开地过着非正式的夫妻生活,共生下两男两女.但春琴仍然把他当做奴仆看待,动辄打骂.而佐助却把春琴奉若神明,俯首听命,甚至充满感激之情.春琴的弟子中有一个叫美浓屋利太郎的放荡公子,在春琴拒绝他的追求后,记恨在心,趁春琴熟睡之际,派人用开水把她的头部烫伤,毁掉其美丽的面容.生性乖僻而自负的春琴,唯恐自己的丑陋面容被人家看见,特别是被佐助看到,故而命令佐助不准看她被毁坏的面容.佐助为了取悦春琴以表达他的爱慕敬仰之心,最终竟然用了双眼造成外伤性白内障,也成了盲人.这时两个人的关系才有了大的变化.“迄今为止,两个人之间虽然有肉体关系,却为师徒之别所隔阂,此刻两颗心方紧紧地在一起,合为一流.”①他怀着对春琴美的容颜和白皙肤色的美好回忆,以加倍的辛苦,一方面照料着春琴的起居,听从她的呼唤,一方面教授弟子,以维持生计.春琴死后,佐助孤独地度过了二十一个春秋,于八十三岁时辞世,被葬于春琴墓旁.

春琴作为三弦琴的传承者,或者作为学生及老师,她首先是一个美丽而纯真的化身.不过这种美丽及纯真中带着强烈的高傲和偏执的禀性.概括来说,她是作者笔下的一个并不完美的唯美主义人物形象.她是一个出身上流社会又有着强烈等级观念及自尊心的人,在她的言语中很明显可以看出她本能地与佐助拉开身份之差,或者至少是保持名义上的距离.可是,她又无法离开他,这就形成了一种感情上的宿命.在日常生活中,佐助是她无微不至的佣人,甚至已经成为她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作者在对佐助照顾春琴的细节描写上,比如佐助用他的胸膛来给春琴的手脚取暖,反映出他对春琴表示“无条件跪拜”的卑贱心理,也为春琴毁容后他刺瞎自己的双眼进行了一次心理预热.另一方面,从作者对二人的细腻情感表现上,佐助是春琴的学生,也是她的知音,从而使她的弹奏不至于陷入一种一味的孤芳自赏与无所适从的境地,也不至于使她的内心世界在黑暗中完全陷入孤寂.由此看来,她原本对佐助有很强的依赖性,也是一种全然自我的占有欲的表达.因此,她才会很在乎那些女学生对佐助的多情与调笑,神经上表现出强烈的敏感.她的心理取向就是让佐助活在一个只能围绕着她,内心中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之中.

唯美主义代表作家之一永井荷风言:“与其在号称洁白的墙壁上看到各种肮脏的污点,倒不如在一块弃置的破布片上发现残存的美丽刺绣.”②这一表述是对日本唯美主义文学创作观的一种最为形象的说明.《春琴抄》就是一篇实践唯美主义这一美学观的代表作.在小说中,作者在对春琴这一人物形象的描绘上,表现了“恶之智”和“形之美”的奇异的结合.这同佐助本身所反映出的“心之愚”及“善之美”又和谐地融于一体,达到了圆满的艺术境地.如前所言,春琴是一个“姿容端庄,高雅绝伦”的,“肌肤白皙如纸,细腻似脂”,具有不加修饰的天然之美,即使上了年纪之后,仍然是“皮肤滑腻盖世,四肢柔软无比”,当她时,“肌肉却出乎意料地丰腴,色白似雪”.双目失明为她的生活带来了不幸,却更增加了她的形体美的魅力,正如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稍稍前倾的脸庞,美若仙女,满座的眼光倾注于斯,人人神魂颠倒,看得发呆.”③值得注意的是,春琴的形体美同她聪颖而善于琴技是相得益彰的.

在一般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形之美”,往往是同人物的“情之美”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的,借以塑造出典型人物形象.而在追求唯美主义创作观的谷崎润一郎笔下,这位美若天仙的春琴,其内心和情思确是并不那么美丽、善良.在作者的描绘中,出身于富商之家的春琴,生活上的“骄奢淫逸,挥霍无度”自然不足为怪,即使她具有那种“心情阴沉,性情乖戾”的盲人特有的怪僻,也属于情理之中.可是,她的内心深处,却包藏着更多的自私、暴戾,这就反映出一种在美丽的容貌下所掩盖的变态性的狂.春琴对待徒弟十分苛刻,怒骂殴打已经超过了一般愤怒的境地,而发展成为一种恶意的、欺辱.这种带有残暴性的恶意,对弟子如此,对佐助尤甚.春琴同佐助之间,先是保持了既不像主仆,又不像情人的暧昧关系.尽管佐助熟知春琴的肉体,以至巨细无遗,春琴也让佐助给她洗全身而泰然自若,二人实际上早已结下了寻常夫妻或情侣所梦想不到的密切关系,并生下四个儿女,但是,春琴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同佐助的肉体关系.也就是说,在她的内心里始终不愿意佐助改变仆人的身份而同自己享受平等的权利.小说中写道:“她与下等人结下了肉体之缘,心中以此为耻,这成为一种反作用,使她对佐助冷淡严厉.”④如此而言,在春琴心里佐助无非是个生理上的必需品而已.可是,这种令人吃惊的疯狂,在佐助及其弟子的心目中,竟也充满了一种感激之情.他们“于盲目的鞭挞呵斥之下,体味到神秘的异样快感”.由此,也就形成了一种变态性的“恶之美”及对其丑陋行为的放纵与讴歌.

作为春琴的“形之美”和“恶之美”结合的焦点则是佐助这个人物形象.佐助与谷崎润一郎的其他作品中的人物,如《文身》中的清吉、《麒麟》中的灵公、《钥匙》中的“丈夫”等形象有着某种传统意义上的统一性,这就是在面前所表现出的跪拜、奴性心理.在美丽的春琴面前,佐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和奴仆.为了春琴,他抛弃了自己的人格、尊严和双目,可谓忠心耿耿,死心塌地,把春琴的狂似的做法当做美好的东西去追求,并由此得到心理上的最大的满足.其根本原因在于对春琴肉体美的一种崇拜,并以此作为自己生命的支柱.这是一种被扭曲了的灵魂,被阉割了的思想.特别是在刺瞎双眼之后,他更是欣喜若狂.他说:“凡人都认为双目失明是不幸的,可是我自盲目以来,未曾体验过此种感觉.相反,倒是觉得这尘世亦变成了极乐净土,仿佛唯独我和师傅二人生存着,居住于莲台之上.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瞎眼之后,看见了明眼时未曾看到的各种景象.”⑤有人说,这个人物形象是作者的“善之美”的形象反映,但这也是一种为“恶之美”而扭曲的存在.在这里,春琴的形体美和狂心里在佐助的心目中都是异样的美.他以被为快,以恶为美,从而获得极大的满足.这就是小说所表现的异样的美学观、女性至上论.而对于普通读者尤其是中国读者来说,这种美学观无疑是令人难以理解的,但却透露出了日本文化的偏执.

总之,《春琴抄》通过对两个活生生的人物的刻画,在丑恶的现实和人物关系中,揭示出其中所蕴含的所谓“美”.在作者看来,这种美同善恶及真检测观念无关,是一种单纯的美.谷崎润一郎认为,人的精神只是世俗的产物,缺少美的本质,不受社会污染的只有美丽非凡的肉体.作者不是把社会以及社会中产生的观念作为艺术,作为诗,而是把肉体看作是自然的,美丽的诗和艺术.在作品中,春琴在精神上可以说是最俗的,最丑的,相反,在肉体上却被完全神圣化,远远超出一般凡人之上.之所以能造成这种效果,正在于对佐助这一形象的刻画;佐助虽然和春琴生下了二男二女,却一直把她的肉体视为神圣的存在.当然作者也写了善恶.春琴的各种恶行、美浓屋利太郎及乳母的加害等,作品中写得十分明确.但这种善恶不直接影响和决定作品本身所要表现的美.在美与善恶、真检测之间,作者用高超的艺术手法使其稍微剥离开来,可以相互关照但却不会发生冲突.同时《春琴抄》中的唯美主义色彩也不完全是颓废的,佐助与春琴都有着各自的追求:对于春琴来说是尊严或者说虚荣心;对于佐助来说是对美的肉体的崇拜和被恶的心理的征服.


①③④⑤ [日本]谷崎润一郎:《现代日本文学大系谷崎润一郎》,新潮社1992年12月版,第67页,第85页,第89页,第127页.

② [日本]永井荷风:《现代日本文学大系永井荷风》,[日本]新潮社1992年12月版,第298页.

本文系高校基本科研经费大连民族学院自主科研基金项目系列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刘振生,大连民族学院日语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中日文学与文化比较.

编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