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2016年第3期

更新时间:2024-04-12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2305 浏览:154484

母亲重病住院,我在病房看护.整整一夜,眼睁睁看着这个浑身插满各种输液管的女人,昏睡在病床上,像落入蛛网的猎物,不断地、挣扎等我坐在一旁,束手无策.揪心的牵挂中,只希望自己的存在能替她吓退那黑暗中潜伏的蜘蛛.至少,让她的痛苦并不感到孤独.她头顶的电脑屏幕,显示着剧烈波动的心电图,让我一会儿跃上波峰,一会儿跌入低谷.母亲,不是我在帮助你,只要曲线没从眼前消失,就是对我的帮助:我经得起这颠簸起伏.想象这是母子俩结伴旅行―我坐在床边的过道上,是硬座;而你,是软卧等整整一夜啊,放心,我会一秒钟、一秒钟地数!

不曾这么长时间地端详过母亲呢:整整一夜,让我好好看看你.皱紧的眉头,在跟病痛较劲.昏睡的面庞老了多少岁?蓬乱的头发,白的多,黑的少―夜色中布满刺眼的闪电.回想起童年的印象:年轻的妈妈,扎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眨眼之间,你牵着的那个孩子,已步入中年,也开始有白发了.今夜,又将增加几根?将近二十年,我一直在外地,隔好久才回来见你一面.每次都很匆忙,加上不够用心,没有太注意你身上这么多的变化,这么大的变化,全攒在一起,吓我一跳.也许应该感谢这场病?是它提醒了我,并且给我提供一个整夜凝视你的机会.我要把欠你的关注全部偿还.


最后一个早晨,母亲醒来后,问我一夜没睡累吗?问我跟单位临时请检测方便吗?她一辈子都这么个人:生怕给别人带去不方便,包括对自己的儿子.她又跟我追忆了一下犯病的情况,说那天不该出去晨练,结果冻感冒了,触发了心肌梗塞.她语气平淡,但看得出内心挺后悔的,不仅后悔自己发病,同时后悔因为发病给亲人带来麻烦.我并不知道这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也不知道.或许她隐约有所感觉,故意显得不知道?她自言自语地重复医生的话:“这七天都是危险期.七天后就能由重症病房转入普通病房.今天已第三天了等”似乎说给我听的.她的早点是几汤匙稀饭.怕增加心脏负担,医生不让她多吃东西.她悄悄告诉我她很饿,表情像一个老了的孩子.我握住她的手,让她忍一忍.她就忍住了.医生过来查房、量体温,母亲很乖地躺着,用胳膊夹紧温度计;我坐在床边,向医生咨询着病情,觉得自己像母亲的家长.“妈妈,你可要挺住啊,儿子给你撑腰呢!”

父亲来了,替换我回家休息几小时.我补睡了一会儿,起床后在空荡荡的家里转一圈,忽然有凄凉的感觉.母亲不在家,家不像家了.泪水控制不住流了出来.赶往医院,在母亲病床前站住,她的病情又加重了,觉得心都跳到嗓子眼,很疼很疼.父亲和我连忙通知医生,抢救的医生、护士纷纷涌进病房.我被赶到门外,只能从门缝往里看.母亲疼得受不了,翻身从床上坐起,想找地上的拖鞋.一定想回家吧?医生把她按住,然后使用医疗器械抢救.我永远忘不掉母亲侧身坐起的背影,想起身回家的背影.可惜不能上前搀扶她,只能站在门口泪流满面地看着.两个多小时的抢救无效,母亲停止了呼吸,也结束了自己的痛苦.我承受的另一种痛苦,无法减轻,还在逐渐增强.“妈妈,我只能接你的灵魂回家了.”

其实母亲发病送医院抢救时就很危险.在急救室度过惊险的一夜,母亲缓和过来,坚持了三天.父亲说母亲在等我呢.等我请检测、写票、整理行李,从北京赶回南京,等我见最后一面,等我陪伴她两天一夜.从十八岁离开故乡,到外地生活二十二年,这是我最伤心的一次还乡:为了同母亲诀别.“妈妈,谢谢你忍住剧痛坚持着,谢谢你给了我生命,同时又给了我你最后的两天一夜!”原谅我吧,原谅我带给你的二十二年离别,原谅我在这两天一夜里没能多做些什么,但愿我的陪伴多多少少减轻了你的疼痛与恐惧.

因为三天的治疗和最后的抢救,母亲身上有针眼和小块的淤痕.因为心脏衰竭引起窒息,母亲脸色发青.我成为一位受难的儿子:和医院的护士一起,擦拭母亲的身体,给她取下病号服、换上寿衣.再一次握住她变冷的手,她已没有感觉.她不设防地躺在我面前.就像我诞生时,也曾如此不设防地躺在她怀抱里.这才是我真正的出生地!我的出生地不是南京,不是南京某医院,而是南京的一位普通市民,而是眼前这个沉睡的女人.她在我心目中比一座城市还重要.正是她使我跟这座城市产生了联系.“失去母亲,等于失掉最遥远的故乡.”

根据本地风俗,必须赶在三天之内把死者安葬.我尚未从丧母之痛中反应过来,就和父亲、弟弟、弟媳一起,分摊了联系殡仪馆、在家中布置灵堂、购写墓地、举办追悼会等一系列任务.当晚我办的第一件事是去派出所开具死亡证明并注销母亲的户口.值班将母亲的那张卡片从家庭户口簿里抽掉,我仿佛看见上帝的手―如此轻而易举地从人间夺去我的母亲,才明白什么叫命比纸薄啊.

家中有两张写字台,父亲一张,母亲一张.他们当了一辈子教师,以前房子小,把写字台面对面摆放,各坐一边,看书、备课、写论文,弄得家也像办公室.后来搬进新房子,换了两张新的写字台,书房一张,卧室一张.每逢我回乡探亲,书房里那张供我使用.写诗之余,往敞开门的卧室看一眼,总见到父母并排挤坐在靠墙摆放的写字台前,父亲还在写他的论文,母亲已退休,仍然喜欢拿一杆笔、一沓纸,每天写日记,或练钢笔字帖.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只看见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并排坐着的背影,和花白的头发.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吧,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与想法.他们仿佛这样坐了一辈子,由年轻到老,又由老变得年轻―直至像两位正在赶写寒检测作业的小学生.那么单纯、那么安静,忙着眼前的一点事,顾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将什么时候结束.我看见了他们缓缓回放的一生.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生怕一眨眼,画面就从眼前消失.“诗还需要写吗?这不就是诗吗?”身在异乡,想起父母,头脑里首先浮现出这样的情景.

陪伴母亲这么多年,我逐渐熟悉了各种各样的病―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的面容,却变得越来越陌生.记忆最深处的她原本很年轻,瞧瞧变成什么样子了?先是皱纹出现,接着白发增多.随着牙齿一颗颗脱落,腮帮下瘪,脸的轮廓变形.表情迟滞、动作缓慢,身体像一台运转得越来越费劲的机器.病往相反的方向使劲拖拽着她.她快要走不动了等最后一夜,病情发作,她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哮喘,嘴唇哆嗦,面部肌肉颤抖,眼睛也快睁不开.守在病床前的我,不敢看,不忍心看,又不得不看.母亲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她已成了病的活标本.我无法把她从病的重重束缚中解救出来.只能紧紧握住她垂落在床边的手,希望以此带给她力量,又给自己带来安慰.

母亲没了,我在一夜之间成为半个孤儿.无法再冲着谁喊“妈妈”了,对着空气喊,母亲也听不见.母亲没了,内心的童年才真正结束.母亲没了,天塌下一半.我哭,是在下一场自己的雨.母亲,你的墓地是我见过最伤心的废墟.

哪是我在替你挑选呀,分明一小块土地,早就远远等着你.离绿水不远,离青山更近,刚好一平方米,构成最小的房地产,你的下辈子将在这里度过.替你安顿另一个家,同时替你选择左右的邻居.“互相关照吧,我妈妈人很好的等”什么叫墓碑?分明是一块石头,打磨光滑,等着刻下你的名字.记住:松竹园30区1排16号,你的门牌等到时候我给你写信,能收到吗?

这是愧疚的一天:我没有陪你看电影、逛公园、吃肯德基,却陪你来到火葬场,一个最不好玩的地方.“要知道所有的计划将在这支烟囱下搁浅,为什么不早点去实现?”这是提前到来的一天:我一直以为它应该很遥远.你付出的,我一直以为可以慢慢去回报.都怪我:只想着匆忙的自己,却忘掉匆忙的时间,似乎比我还缺乏耐心.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你迷路了,我也不见得更清醒,这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

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像捧着飞机失事后的黑匣子.想知道她还有哪些话要跟我说.对于一次不可抗拒的空难,我是迟到的搜救者.来得再迟,母亲也会等着我.“听见了什么?”“听见了沉默.”可那毕竟也是母亲的沉默.母亲的嗓音已经消失,她的沉默依然活着.

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往年的清明节,我陪母亲给外婆上坟,给母亲的母亲上坟,她哭了一遍又一遍.今年,她再也哭不出来了.今年,母亲也有自己的坟了!郊外的油菜花全开了,我在等待一场唐朝的雨―清明时节雨纷纷啊.这是不一样的清明节:母亲的新坟也在等待着等我必将被淋湿.而在以前,母亲一直是我避雨的屋檐呀.

母亲,我想你了,你也想我了吧?别担心,我会比那场雨更及时.每年我们都将相约在这一天重逢.我会乘飞机来、坐火车来、打出租车来―其实在心里,是用整整一年的时间,一步步走过来.翻山越岭来看你,看看母亲一点点变旧的坟,直到自己也变成再也走不动路的老人.

(花蕾摘自新浪博客,洪钟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