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精湛对话艺术之语用赏析

更新时间:2024-04-01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6523 浏览:71595

关 键 词 :《红楼梦》 对话 语用赏析

摘 要:本文运用语用学的会话含义理论和关联理论,分析《红楼梦》人物对话,品味其自然而深刻、质朴而传神、平淡而真挚的语言艺术.运用动态的语用角度来分析人物对话,能更加深刻、全面地挖掘出一代文学大师、更是一代语言大师的曹雪芹通过人物对话来“以言行事”的别具匠心,通过人物对话达到“字立纸上”的独特功效.

《红楼梦》是一部可与《莎士比亚全集》相提并论的世界经典文学,是两百多年前中国人的众生相,也是语言艺术宝库里难得的瑰宝.不同读者从不同角度对《红楼梦》鉴赏品评:或人物,或情节,或公关,或建筑.兴之所至,各取所需.在语言艺术上,《红楼梦》更是熔中国文学史诸种艺术形式为一炉,集百家之长为己用,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对此,先辈时贤也已有较为全面的研究.但是,从语用的角度分析人物对话,领略其独特语言艺术风格的文章并不多见.本文试图运用语用学的会话含义理论和关联理论,分析人物对话,品味《红楼梦》自然而深刻、质朴而传神、平淡而真挚的语言艺术.

一、平中见奇、淡中有味

任何一个人物形象,其语言可以是他思维的直接表现,也可以是他思维的间接表现,可以是他思维的部分表现,也可以是他思维的全部表现,还有可能是他思维的伪装表现.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大多是起介绍内容、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的作用,但《红楼梦》中人物的语言除了这些作用外,还具有传达人物心态、揭示人物个性、表现特定情景下人物之间的关系等独特的艺术作用.只要赏析一下节选自《红楼梦》第三十回中的一段绝妙对话,就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

宝钗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于这些虽不通达,但只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笑道:“没有吃生姜.”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惭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第三十回)

这段对话,看似家常叙谈,如同一江春水,水面似乎相当平静,水底却暗礁林立,急流翻滚.这里面的奥秘何在呢?妙就妙在“负荆请罪”.从当时情景语境来看:贾宝玉和林黛玉发生口角,两人和好之后,被凤姐拉到贾母那里,碰见宝钗,贾宝玉于无意之中话语奚落了薛宝钗,“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黛玉问:“宝姐姐,你听了两曲什么戏?”

这段引文中,一曲戏的名字为什么会使宝玉和黛玉两人脸红耳赤?任何一个语言使用者都属于某个特定的言语社团,每个言语社团都有长期形成的历史、文化、风俗、人情、习语和价值标准.这些必然反映于该言语社团的共同语中.因此,对这段话的理解还得联系最高层次的文化语境.

因为宝玉、黛玉和宝钗都是书香子弟,熟悉“负荆请罪”这一典故,应用于当时的场景,即宝玉和黛玉刚发生一场冲突,再也贴切不过了.这正是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绝妙的有机结合,使话语得以连贯,且使得整个对话中充满了笑声,薛宝钗对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挖苦讥讽叫人不发作不好受,发作又说不出口.

薛宝钗又是怎样通过一曲戏的名字达到对宝玉、黛玉的挖苦讥讽的呢?首先宝钗在回答宝玉时,有意违反Grice的会话合作原则中的相关原则,她完全可以直接说出这曲戏的名字,而她却回答得嗦嗦,给贾宝玉制查重象,让宝玉中她的圈套.

按照的Austin“三种言语行为模式”,即:言内行为(locutionary act)、言外行为(illocutionary act)和言后行为(perlocutinary act)来分析,贾宝玉回答宝钗说“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玉的这句话是言内行为,也可以说是直接言语行为,只是想用来说明宝钗的无知.而宝钗的回答“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宝钗的话表面看是又回到了会话合作原则,是在承认自己的“无知”,而实际她是借用贾宝玉的话,并通过不同的语气、语调及重读等语言手段,使得这句话与当时的情景语境发生联系,所以薛宝钗的回答是间接言语行为,她的首要言外行为是对宝玉、黛玉的讽刺,次要言外行为是承认自己的“无知”.这句话带来的言后行为是“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

凤姐不知道前一段情景,又不通今博古,只能通过后一段情景――三人的表情来猜度宝钗的话里有文章.“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看上去是替宝、黛解围,而她的话实际上是新信息加强旧信息,使宝钗的话语产生更强的语境效果,达到最佳关联,把宝钗内含挖苦的真谛进一步点破,使宝黛“越发不好过了”.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曹雪芹正是在这种看似平凡,实则匠心独具的人物对话的精当描绘中,画出一幅幅极具生活情趣的人物速写,雕出了一座座立体感极强的人物塑像.由于作者借助了人物对话传神的描写,因而极易将读者带入到特定的生活情景中去细细体验,使读者产生联想,并通过解读人物的言语去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去理解言语与思维之间既矛盾又统一的特点,让读者获得一种高级的审美享受.

二、用语朦胧、含蕴无穷

《红楼梦》中,还经常故意运用一些较朦胧含蓄甚至带有歧义性的语词,实则更凝练含蓄地表现人物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使语言包含有最大的容量,产生含蕴无穷的艺术效应.

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等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等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第二十八回)

这段话在书中出现的前文是:贾母房里的丫头来喊宝玉去吃饭,林黛玉先去了,宝玉没有去,他要跟他母亲吃斋.

“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在这段话中重复了三遍,人们不能不再三咀嚼: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按照Grice的观点,我们把通过话语所传递的内容分为两大范畴:直截了当地说出懂的内容和含蓄隐晦地表达的内容.话语的“直说的内容”和“含蓄的内容”的区别相当于“字意”和“用意”之间的区别.前者的言语行为是直接言语行为,而后者为间接言语行为.这段引文中的三遍“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分别属于不同的言语行为.

第一遍,是贾宝玉对薛宝钗说的.那是为了应付宝钗,掩饰自己对林黛玉“心里打紧的不自在”的记挂,是直接言语行为.因此,他一吃完饭就赶紧到贾母这边来安慰,却不料他对宝钗的这句话早就被林黛玉听到了.

第二遍是林黛玉对帮她裁剪的小丫头说的.小丫头认为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要林黛玉再熨一熨,而她却冒出一句“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就林黛玉和小丫头的对话来看,是不连贯的.绸子角儿不好,又不熨,过一会子怎么会好呢?实际上林黛玉是用宝玉的话来“暗合针对”,她的这句话对宝玉是明示行为(ostension).她向宝玉明示:我虽然走出了门,却并没有就走,而是有心在门外等你一起走,直等到你对宝钗说了这句不理我的话,我才生气地走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说明了宝玉、黛玉达到了相互显映(mutually manifest),即:宝玉知道了黛玉没有马上走,而是在等他,且听到了他对宝钗的话;林黛玉也知道贾宝玉知道林黛玉听到了不理林黛玉的话.林黛玉用宝玉的话来加强现有话语检测设,产生最佳语境效果,宝玉不是纳闷,而是在自我懊悔.

第三遍,表面看是黛玉说宝玉的,实际是对宝钗的一种明示行为:你宝钗在宝玉面前说过我黛玉“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可现在你又在我面前说“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你宝钗如此两面讨好,我一眼就看穿了,我才不理你这一套呢.薛宝钗也知道自己两面讨好的把戏已被黛玉戳穿.林黛借用宝玉对宝钗的话来加强现有话语检测设,让宝钗和黛玉能够“相互显映”,达到最佳语境效果,以致宝钗领略到了林黛玉的讥讽:我跟宝玉生气,宝兄弟心里受用不受用,跟你宝钗何干?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引文中的三遍“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都话中有话,妙不可言.只有经过反复玩味思索,才能辨其真意、窥见其真心,达到用语朦胧、以言行事、含蕴无穷的独特艺术效应.

三、欲言还休、耐人寻味

文学作品中,对人物语言的描写常见的是让人物直抒胸臆,畅所欲言,言尽意尽.而在《红楼梦》中,作者却经常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让人物欲言还休,故留余意,以达到一种含蓄蕴藉的表达效果.

就如第九十八回,宝玉被骗与宝钗成大礼之时,林黛玉却孤苦伶仃地病卧馆.当她得知宝玉与宝钗成亲的消息时,精神依托顿时全线崩溃了.然而,即使在她生命弥留之际,还“痴情未断,直声喊道:‘宝玉!宝玉!你好等’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这句气绝时惨号式的“遗言”就属欲言还休, 故留余意的话语.就当时的语境来说,绝对不是她一往情深地向宝玉问好,关照他“你好生保重”,而是满怀怨恨,责怪他“你好狠心”.读者可以根据当时特定的语境展开想象的翅膀,去玩味,去猜测,给人一个“意在言外”的色调韵味与想象天地.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在第三十二回: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用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只管怔怔的瞅着他.

贾宝玉向林黛玉“诉肺腑”,只用了三个字“你放心”,并不是含糊其辞,而是含蓄有味,耐人寻味.在不得不诉之时,宝玉为何选择了欲言还休的方式?因为宝玉为了既不使黛玉发脾气,又不“坠入小家之气”.究竟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话,贾宝玉始终没有直说,而是通过一系列对话层层推进,最后收到不可比拟的效果.

贾宝玉为什么能够含蓄地“诉肺腑”呢?关联理论认为,任何话语都是有关联的.话语的理解过程就是寻找关联的过程.在较小的语境中找不到关联,就得借助大一些的语境,直至使话语在这种语境中具有最佳语境效果找到话语的“最佳关联”,实现对话语的最准确理解.一开始,贾宝玉一句“你放心”,好似有些突兀,也就是说“明示性”不够强,所以林黛玉怔了半天,付出很大努力,还是没能理解贾宝玉的话语,接着贾宝玉叹了一口气,再通过一句反问,来加强话语效果.此时,贾宝玉和林黛玉对话语理解基本上达到“相互显映”.而林黛玉又一句设问,贾宝玉又一席话语,让林黛玉进一步加强对话语信息的理解,获得最佳语境效果,达到最佳关联,以致“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只管怔怔的瞅着他”.

这对生死与共的情侣,尽管只围绕着“放心不放心”这句模糊的语言做文章,情语简单,单调至极.但因巧借了两人之间此时此情的特殊关系、特殊语境的因素,这样的“不说之说”,却包含有丰富的韵味,两人都能心领神会.而当宝玉拉她再听一句再走时,她便一边拭泪,一边推开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就知道了.”这若隐若现,貌似模糊的话语,实则可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其间潜藏着多少会心的回答,难言的衷情,深深的挚意,悠悠的哀怨,给人一种含蓄深邃、回肠荡气的艺术情韵.

结束语

《红楼梦》精湛的对话艺术,是深得辩证法的三昧的.本文不过是择其只鳞片爪、艺海拾贝而已.曹雪芹炉火纯青的语言描写艺术,像生活一样,好像没有成文的章法,但又有其内在的必然规律.从动态的语用角度来赏析其精湛的对话艺术,将对话的生成和话语的理解看成一种社会行为,因而十分关注语境和社会文化等因素;充分注意交际双方在动态的社会交往过程中对话语意思的磋商、推理和建构,从而能更加深刻、全面地挖掘出一代文学大师、更是一代语言大师――曹雪芹,通过人物对话来“以言行事”的别具匠心;通过人物对话达到“字立纸上”的独特功效;运用语用学的会话含义理论和关联理论,仔细咀嚼其对话,就会领略到其对话如“大橄榄”,味道远远高于生活的浓度.这些对话像生活一样质朴、自然,却又是生活中美的集合,用生活的原料酿造的醇酒,清洌醇香,令人心旷神怡.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徐宜良(1967- ),硕士、副教授,湖北民族学院外国语学院副院长,主要从事语言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