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末世灾难片中的国际政治

更新时间:2024-04-15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13454 浏览:58024

2009年的美国灾难片《2012》在中国热映,不少中国观众虽对其中的末世图景深感忧虑,也为片中对中国的描绘感到兴奋.灾难片是美国电影的一个重要类型,已经发展出繁多的花样,小到火灾、地区性瘟疫,大到地震、海啸、核战争,甚至地心停止旋转,彗星朝地球飞来,外星人发动入侵.灾难所及可以是某小镇、洛杉矶、纽约、美国乃至整个世界.《2012》属于那类迫在眉睫的巨大灾难,全世界的命运悬于一发的危急时刻.迫近才能产生共鸣和焦虑,才能对观众熟悉的世界造成冲击.罗兰艾默里奇导演的几部影响巨大的末世灾难片――《独立日》(Independence Day)、《明日之后》(The Day after Tomorrow, 大陆通译为《后天》)、《2012》――都以时间命名,强调其紧迫感.这类末世电影中的人类科技,基本上处于与拍电影的时间相当或略高的水平,世界政治格局也一如当时.

灾难片是典型的商业片类型,在批评家那里鲜能获得高分,但常常能创造票房奇迹.艾默里奇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就说:“成为灾难类型片导演,很容易不得评论界的喜欢,但是我希望看到绝大多数观众喜欢和拥抱我的电影,这是我做电影的目的,所以我不会为了百分之一的趣味,放弃掉百分之九十九的观众,这也是我的电影准则.”艾默里奇的几部灾难片票房都极为可观:《独立日》全球票房八亿多美元,《明日之后》五亿多,《2012》七亿多.高票房使灾难片成为文化现象,成为大众文化心理的载体.以现实世界为起点的美国末世灾难片,常有表现国际政治的内容.既然灾难是世界性的,它们就要说明是谁造成灾难,谁发现灾难,谁是拯救者,谁能获救.在不同的政治历史条件和大众心理语境中,对于这些问题,灾难片会做出不同的表述.

冷战中与冷战后的末世灾难片就有明显的差别.冷战中美、苏两国的对峙,双方的军备竞赛、太空竞赛,在这类电影中有丰富的反映,而美、苏之外的世界则很少露面.那时能想象出的世界灾难常常就是美、苏之间的核战争,即第三次世界大战.核战争中是没有赢家的.甲方不可能把乙方的核力量全部摧毁,乙方一旦反击,甲方照样面临灭顶之灾.所以双方都既为核战争做着疯狂准备,又小心翼翼地避免发生正面冲突.库布里克拍摄于古巴导弹危机之后的电影《奇爱博士》(Dr. Strangelove, 1964),就是对核战争逻辑的辛辣讽刺.这部电影由哥伦比亚公司出品,成本为一百八十万美元,收入则为九百多万美元,商业上极为成功.片子说的是一架美国轰炸机在一位战争狂人的指令下,即将轰炸苏联.美国总统无法将其召回,力图协助苏联将飞机击落,仍未奏效,最后飞机轰炸成功,引爆了苏联秘密的末日武器,毁灭了世界.作为大师的经典作品,库布里克的这部电影是跨越类型的,而在影片最后升起的一朵朵蘑菇云,使它成为一部特别的灾难片.它是讽刺,但到结尾,当世界正在核爆炸中毁灭的时候,估计观众是不容易笑出来的.

库布里克把冷战的逻辑推演到底,对美国与苏联同样进行了无情嘲讽.《奇爱博士》没有山崩地裂的大场面,但它简洁有力的特技甚至更加令人惊心动魄.它体现了冷战中人们的焦虑:一旦落到狂人手里,狂人一按动按钮,世界就完了.而这里的悖论是,长时间的敌对与恐惧就会造成精神崩溃和变态,培养出狂人.《奇爱博士》的副标题“如何停止焦虑并热爱导弹”就指出了这个悖谬.库布里克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指出战争狂人远非个别现象.空军基地的将军里伯派飞机去轰炸苏联,因为他已经发狂,认为共产分子正在进行各种阴谋破坏,尤其是破坏他以为生命之源的“体液”.而在五角大楼的作战室,面对即将爆发的核大战,一位高级将领跃跃欲试甚至欢欣鼓舞,总统的军事高参“奇爱”博士更是喜形于色.在战斗前线,那最后击中苏联目标的美国轰炸机的机长,把战争狂热与爱国主义、恪尽职守的精神混合在一起.他最后欢呼着,乘坐一枚朝目标飞下去,这时我们不能不说,他也是发狂的.

苏联也是库布里克的讽刺对象.电影中露面的惟一一个苏联人是笨重又狡诈的苏联驻美大使.从美、苏首脑里我们听得出来,面对核危机,苏联领导人一致烂醉如泥,神志不清.美国总统算是比较知情知理的一个角色.灾难片中的美国总统都基本正面,因为对总统的描绘是有界限的,即使没有政治界限,也有大众心理的界限.即便如此,《奇爱博士》中的美国总统陷于荒谬的冷战中,自身也不免变得荒谬.当他与烂醉的苏联领导人通话,他自己的言语也变得缠杂不清了.除了美、苏两国,《奇爱博士》没有提到别的国家.

与《奇爱博士》同一年、也是由哥伦比亚公司出品的《奇幻核子战》(Fail-safe),也描绘未来的核危机.它与《奇爱博士》非常相似,双方甚至因此打了官司.两部电影在同一年出现,正体现了人们对核战争的恐惧.与《奇爱博士》不同的是,《奇幻核子战》中的美苏双方都是正面的,没有狂人,没有讽刺,双方都是人,都希望和平,但又都陷在荒谬而可怕的核游戏中无法脱身.美国总统也是没能召回朝苏联飞去的美国轰炸机,最后的结果虽然不如《奇爱博士》那样彻底,也足够惨烈.莫斯科被美国摧毁.美国总统为表示自己并无发起核战争的用意,命美国自己的军队在纽约也丢一个,以与苏联扯平.这种荒谬局面是双方在历史中共同造成的.亨利方达扮演的美国总统显然是片中的主角,他临危不乱,义正词严,更可贵的是他在与苏联领后一次中,坚决要追究双方的责任,包括他自己的责任.他说:“我们应该怪罪我们两个!我们让机器失去了控制!该我们负责!”苏联领导人显然也有同样心理,回答说,“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跟很多电影中一样,此片借美国总统之口道出了主旨.

《奇爱博士》与《奇幻核子战》,一个以黑色幽默的方式,一个以正剧的方式,对冷战进行了批判.它们的出现揭示了冷战思维中的矛盾:美国政府及民众害怕核战,但又希望在各种竞赛中胜过苏联.实际上,这样的矛盾思维一直延续到苏联解体前夕.普通的美国电影缺乏批判锋芒,在其中更凸显的是赢过苏联的热望.迟至1990年的一部美国未来片《机械威龙》(Robot Jox)就仍有浓重的冷战色彩.片中故事发生在核灾难之后,那时世界分成了两大阵营,一为“联盟”,一为“市场”.两个阵营继续角逐、竞赛,但为避免核战争,把竞赛方式改为双方各出一个机器人来打擂台.“市场”的勇士叫阿基里斯雅典娜,“市场”的旗帜就是美国星条旗的改版.“联盟”的第一勇士叫阿里克谢,典型的苏联名字.核恐惧被去除了,但竞赛还在,美苏的军备竞赛变成了两个机器人的单挑.“市场”显然是正义的一方,最终以其道德力量征服敌人,得到了敌人的尊敬.这正契合了美国大众在冷战时期的普遍心理,他们希望看到的是美国以非核战争的方式战胜苏联.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艾默里奇可以说是影响最大的美国灾难片导演.他1996年的《独立日》、2004年的《后天》和2009年的《2012》,都是典型的好莱坞大制作.艾默里奇不仅是它们的导演,也是其编剧之一或制片,故事的构思常常出自他本人.他的这三部电影都放在切近的未来,让地球以三种不同的方式面临毁灭.三部电影有很多相似之处:要有应对灾难的美国总统和政府,要有发现灾难、向政府示警的正直科学家,要有至少一个惊险地幸存下来的美国核心家庭,父母两位之间的关系可以多样(或为夫妻,或未婚同居,或分居等),但至少要有一个孩子.而在二十几年之中,这些电影的氛围和基调,面对灾难的精神,以及其中美国的角色、美国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关系,也发生了显著变化.这三部电影的变化很能说明时代的轨迹,它们的巨大成功表明艾默里奇触摸到了大众心理的脉搏,表明他的想象是在大众能够接受的“可能性”范围之内的.这些因素使它们成为研究美国大众心态的样本.

1996年的《独立日》,美国主旋律色彩最为浓厚,是诸多美国价值观的大包装.对于人类的前途、美国的地位,它也是最乐观、最自信的.“独立日”指的是7月4日,美国的国庆日.而片中外星人来袭的危机,就发生在7月2日到7月4日.美国上到总统下到平民全体动员,终于在7月4日赢得对外星人战斗的胜利.而且,《独立日》也是选择在7月4日前两天的美国国庆档上映,诉诸美国人的爱国热情.片子的开头就体现了美国特点.首先出现的是月球上的美国星条旗,镜头下移,我们看到1969年美国宇航员登月时留下的石碑,上面签着几位宇航员和美国总统尼克松的名字.忽然,一个巨大的阴影从空中略过,将月球上的这些美国地标一一遮没,然后阴影朝远方的地球飞去.这是外星人的太空船,正在去毁灭地球的途中.这些视觉形象都将美国作为地球无可置疑的代表.连外星人似乎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不仅将美国和北约列为首先的打击目标,而且选在美国的国庆日发起攻击.

在这场关系到人类生死存亡的灾难中,美国是世界当然的拯救者,表现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号召力.当美国提出进攻计划的时候,世界各国二话不说,立即响应.在这类灾难片中,电视直播的场面是很重要的.《独立日》的电视上反复出现的是俄国的大恐慌.俄国已从冷战时期可畏的敌手,变成了冷战后令人同情也令人鄙视的对象.俄国这一对立面坍塌之后,美国可以说是睥睨世界,无与争锋.

美国电影中常常有反的个人英雄,而《独立日》中则是各路英雄与齐心协力,共赴时难.《独立日》所着力表现的英雄们显然是美国各阶层的一个横截面:决断的总统,轻松幽默的军人,不甚主流的民间科学家,被人看成精神病的民间飞行员.这些人种族不一,宗教也不同.而总统是其中最大的英雄.他年轻,潇洒,有理想,一旦做起总司令来如同职业军人一样敏锐、果断.当飞行员不够的时候,他亲自上阵.而且,总统也是平民一分子,他的小女儿与他如影随形.美国灾难片中常出现总统演说,而《独立日》中总攻前的总统演说无疑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众飞行员即将升空,总统在户外发表即席演说.他形象高大,衣服飘飘,现场的听众鸦雀无声.他的演说是给大家开的誓师大会,也点出了影片的中心思想.他说,我们要为人类的生存而战,7月4日的美国独立日即将成为全世界的节日,“今天我们要庆祝我们的独立日!”对于这种不加掩饰的美国至上主义,连一些英国批评家也无法接受,BBC的一篇影评就说这是“好莱坞主流电影中最令人惊骇的夸张独白”.

同美国完胜灾难的《独立日》相比,《后天》中的灾难范围更大,力量更强,在面对灾难时,美国的地位与力量大大下降了.片子讲述世界气候在变暖后骤然变冷,地球将重新进入冰河期,无法逆转.面对灾难,美国政府和男主角都无能为力.政府只能要求民众撤离.男主角是一位科学家,他先对政府示警,然后电影以大量篇幅讲述他如何在天寒地冻中,跋涉到冰封的纽约寻找儿子,同时,儿子正与一小群人在纽约的公共图书馆里,通过烧书维持着一堆火自救,得以幸存.图书馆是西方文明的沉淀和储藏室,“烧书”总是一种象征意味很强的行为,是文化上的罪行.但在《后天》中,生存更重要,烧了书才能活下去.片中的一个幸存者抱住一本古登堡版本的《圣经》说,“我不相信上帝等但《圣经》初版本代表着理性时代的到来,如果西方文明真要沉沦,我也要挽救其中的一片”.气候变化是全球的灾难,但他看到的是西方文明的危机,他将《圣经》视为西方文明的代表,他也只能拯救这一点点了.而全片的主题也就是“拯救一个算一个”.片中不乏英雄主义的色彩:为家人,为伙伴,为工作(科学家的医生妻子为一个病人坚守到最后),但远不能与《独立日》“拯救地球”的高度相比.


《明日之后》中的美国总统露面不多,年纪较大,比《独立日》中的总统缺乏活力,而且早早就在风暴中丧生.接替他的是曾经最固执、最缺乏环保意识的副总统.与美国的无力相应的,是世界其他地区的形象在上升.片中有一个由三位科学家组成的英国气候站,三人坚持职守,从容地死于风暴.他们都是崇高的,他们在死前共饮,说“为英国干杯!”“为人类干杯!”“为曼联干杯!”不再是英国唯美国马首是瞻,而是英国有自己的爱国主义、文化价值.

《后天》中还出现了第三世界.片中用笔墨更多的第三世界国家是美国的邻国墨西哥.美国北部居民基本全部丧生,南部居民要朝南撤退,于是我们在片中看到了美国-墨西哥边境的新奇观:美国人拖家带口,纷纷非法进入墨西哥.在墨西哥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美国难民营,而美国总统在墨西哥的美国使馆里办公.这些正是如今美国与墨西哥之间关系的反面.流亡国外,成为难民,是第三世界的常见现象,而美国从来是接纳流亡者与难民的地方.如今一切都颠倒过来,美国人几乎全部成了难民,是墨西哥接纳了他们.在片子最后,美国总统(前副总统)的电视讲话充满了谦卑.他说“我们错了!我错了”,他真心感谢第三世界的“好客”.显然,他的错误不仅在于过去对气候问题的无视、对自然的傲慢,也在于自视为第一世界后对第三世界的傲慢.

艾默里奇这三部灾难片可以说一部比一部更惨烈,在《2012》中达到.《后天》最著名的灾难场景是纽约的摩天大楼一座座从上到下冰冻起来,整个纽约成为一座冰城.但自由女神像与高楼虽被冰冻,至少还矗立着,还保留着人类制造的形式.《2012》则是全球的地壳都变得不稳定,人类的城市乡村危如累卵,到处发生巨大的地震与海啸,建筑、道路、桥梁纷纷坍塌,变成最彻底的废墟.

《2012》是一部残酷的电影,不仅在于其灾难的残酷程度,也在于它模糊而残酷的道德观.《独立日》中美国“拯救地球”的英雄主义道德简单而清楚.《独立日》、《后天》中的核心家庭除了自己逃命外,还有程度不同的利他因素.而《2012》中的核心家庭基本上只剩下自顾自逃命.《2012》里,世界各国参与设计了几座方舟,座位有限,各国政要可以得到票,剩下的票则以每张十亿欧元的高价出售.核心家庭一家经过空中、地面、海上的重重历险,终于成功地进入方舟,成为幸存者.实际上,他们是在争夺有限的资源.在逃离地震区域时,他们有飞机.他们提前获得了方舟位置的信息.这些资源是不能与人分享的,因为那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竞争者.为争取名额,成为特权者,他们要越过别人,如同他们的汽车在地震的道路上越过一对老夫妇的汽车.逃生成功后就可以欢笑,可以谈情说爱,哪怕世上所有其他人都已死去,哪怕方舟上人人都必然有亲人被抛弃在外.

《2012》中的美国政府不仅无能为力,而且参与到向世人隐瞒方舟计划的世界阴谋.美国黑人总统虽然选择不离开自己的民众,但他的力量也是消极的,他只能告知大家准备去死,并没有使方舟的设计、幸存者的选择更加合情合法.

伴随着美国角色的弱化与能力的消减,是其他地区的大量出现.《独立日》中偶有其他国家出现,但都是花边和点缀.《后天》中的非美国地区,主要是说英语的英国、印度,以及美国邻国墨西哥,都与美国有语言、边界上的联系.而《2012》中出现了很多非欧美的地区,出现了多种语言,最先发现灾难前兆的是印度科学家.逃难者都来到中国,因为方舟是在中国领土上由中国制造的.与核心家庭一起逃难的还有一个畸形的俄国大富豪家庭,他们开的是一架庞大的俄国飞机.灾难到来的时候,我们不止看到欧美的地标被摧毁,还看到巴西基督山上的基督像坍塌.中国、印度、巴西、俄罗斯,恰好是金砖四国.这四国在《2012》中露面,显然并非偶然.灾难片是大众电影.在屏幕上呈现的国家与地标要诉诸观众的心理,要是观众关心的、能够辨认和解读的,而不是完全遥远、陌生,无法引起任何回应的地方.《2012》从一个侧面说明,一些第三世界国家已大幅进入美国大众视野.而好莱坞电影越来越明显的国际化营销路线,也使其愿意诉诸于新兴电影市场中的观众.

中国观众当然最关心《2012》对中国的描绘,对此他们相当满意.方舟是中国造的,而且美国高官说,“选择中国没错,交给别的国家,根本不可能完成”.这当然是对“中国制造”的赞美,对中国能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肯定,也是对中国观众的致敬.但片中也隐含着对中国政治的负面想象,那是对西方观众致敬的部分.方舟是卖票的.中国人制造方舟,不是出于挽救世界的崇高目的,而相当于是接受了全世界的承包工程.中国军人在修方舟的时候对民众说是修大坝,来组织拆迁.当驻扎在西藏的中国军人发现了搁浅在那里的美国和俄国两个家庭,中国军人说了一句“欢迎来到中国”,然后就只管查验方舟的票,没有票的美国家庭被不闻不问地抛弃在山中.对中国的这些描绘并非是没有敌意的.敌意的因素与正面的赞美搀杂在一起,成为美国对中国的大众想象的一个矛盾体现.

有人说美国人拍的电影中,当然是美国英雄拯救世界.其实,并不是任何一个国家都能如美国那样,想象自己拯救世界.而艾默里奇的灾难片表明,美国英雄也越来越不能够拯救世界,越来越依靠其他国家,尤其是第三世界.世界的多元化显然既为美国提供了机会,也对其造成了威胁.而国际政治的这些变化,在美国的文化产品尤其是作为文化工业的电影产品中,常常留下可循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