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乡村小的生命哲学

更新时间:2024-02-20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5339 浏览:19298

陈应松说过:“文学是生命的一部分,它通过肉体来歌唱灵魂.文学是灵魂不屈的显现.文学是一种申诉.”写作“不是要对某时、某人、某地、某事作简单的同情或评价,我们是要写下我们自身对命运的发现,写下人类生存的理由.”①这种贴近地表的叙述是作者积极介入生活的表现.同时,陈应松力图深入地探求芜杂生活的规律以及人存在的价值尺度,对人生和命运的探讨和追寻是他创作的动力和目标.因此,从乡村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生活、生命的关注、审视和思考.实际上,正因为陈应松总是试图洞察人物故事背后深层次的意义和联系,他所叙述的故事系列才具备了一种高度的典型性,才有了某种人类的普遍意义.这种深层次的写作出发点使小说创作拥有了一个先决的高度.他的小说不是平凡无奇的简单叙事,更没有肤浅的评判,而是充满了矛盾与冲突:人与人的、人与自然的、人与社会的、人与自我的重重冲突.命运的无情、人生的尴尬、生存的无奈在作者精巧的构思、奇谲的叙述中得到淋漓尽致地展现.人生经验中的痛苦、厄运、不幸更能触发对生命的思考:生命的本源、生命的走向、生命的终极,以及生命与生命间的冲突、胶着、背离等等.这些沉重的思考常常深深地蕴涵在陈应松的小说之中.故事情节的荒诞神秘离奇,人物命运的尴尬悲苦无奈构成了陈应松小说的主要格调.在日常生活的诗性审视中探讨生存的重大命题是作者独特的审美选择.这种审美选择使陈应松的小说富有明显的寓言色彩.

一、日常生活与生存追问

对日常生活的观照可以说是1990年代以来中国小说的一种重要文学现象和创作潮流.这也成为某些小说创作解构文学创作宏大叙事的一种有效手段.对个体的强调和对集体的警惕,对生活的迷恋和对政治的疏离,对此在的重视与对彼在的放逐成为许多作家的追求.但是这种创作常常会掉入消费文化的陷阱:部分新写实小说在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中听不到批判的声音,一些新女性小说在个人的絮絮叨叨中满足了他人窥私的,而许多新生代作家打着“断裂”的旗号却从事着的写作等在这里我们发现这些形态各异的写作潮流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更多地关注的一面.显然,这不是小说创作的正道.昆德拉曾经注意到西方有这样的一种小说类型,并且说:“如果说欧洲哲学没有善于思索人的生活,思索它的‘具体的形而上学’,那么,命中注定最终要去占领这块空旷土地的便是小说,在那里它是不可替代的.”②小说的使命不同于哲学的抽象说教,而是具体、感性的人生呈现.这里无需系统抑或是枯涩的理论,更多的是诗性、混沌的叙事.同时,这类小说的功能不是“娱乐”而是思索,是揭示有关存在的“智慧”.这种对人生智慧的开掘是我国许多当代乡村作家所追求的,如张承志、张炜等人.《心灵史》、《九月寓言》等就是这些优秀小说的代表.这是他们人生体验的积淀,也是他们积极介入当下乡土中国的一种方式.更有一类像陈应松这样的作家将日常生活与生存追问、苦难叙事与哲学探讨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写出了大量的优秀乡村小说.

经历过农村、乡镇以及大都市的生活、做过农活、装卸工、担任过水手的陈应松,上过大学、当过知青,也曾经下海经商,渴望一夜暴富,写过诗歌、散文、戏剧而如今则潜心于小说的创作.“他的生活是双重的,既有乡村、乡镇的也有都市的,既有实存的也有虚拟的.实存的是他的亲身经历,虚拟的是他的亲身经历的精神化和艺术化.”③这种双重的经历造成陈应松徘徊的心态,而这种独特的人生历练自然在某种程度上规约着他追问生存的方向.

因此,对于船工题材的选择是陈应松对自己人生经历的反刍.不过应该指出,陈应松的小说追求与沈从文在《边城》、《长河》中对水边桃花源人性缱绻的眷恋不同,也迥异于李杭育在《最后一个渔佬儿》中对逝去传统美德的无限感伤,他更多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对生存进行不懈地追问.写于1987年的成名作《黑艄楼》就是这样一部小说,“我虽然是英雄的后代”,可不得不困于破船之上,与歪瓜裂枣的船员生活在一起,即使苦苦挣扎也无济于事.对现实的无奈是他在小说中表达的重要情绪.1990年代以来,陈应松保持了船工小说阶段的创作热情,继续追问生存.如《一船四人》中“鸭”的死虽然出于偶然,但偶然的背后却是生命悲剧的必然:笨重的泥驳船本来就承受不了滔天巨浪的冲击;《金色鱼叉》凸现人物的不同性格与各自命运的关系;《风中渔鼓》表达人之生活的无奈.正如论者指出:“陈应松的小说写的是两个世界的尖锐对立,即物性的经验世界和非物性的理想世界的对立.”④

陈应松往往由日常生活切入生存追问,探讨形而上的生命问题.显然,陈应松似乎无意对这些“被侮辱、被损害者”进行激烈的批判,倒是在这些小说中常常有一个清醒的“我”.这位思者往往渴望理性、企求崇高、心怀理想.只是,最后的结局常常是“我”适应这种藏污纳垢的民间生活.“我”在放逐自己中、在理想的迷失中适应着不健全的生活世界.正是这富有悲剧意味的人生构思体现着作者内心深处悲凉的生命意味.

不过,最能体现陈应松这一时期对生存追问特点的要数《归去来兮》.这篇获得了1995年度《长江文艺》万元大奖的中篇小说,是陈应松从1990年代初期的短篇小说《乡村发明家》演绎而来.在某种程度上这说明了陈应松对这一主题思考的执着.这一部有着浓郁哲学意蕴的小说,讲述乡村发明家居仁天性聪颖,十四岁就发明了坐式龙骨水车,成年后成为镇农具厂的技术员,专门从事农具的改革工作.为了获得“红塑料皮的户口簿和硬壳的粮食本”,获得“女人、工作、户口”,居仁夜以继日地投入永动机的研发工作,为此被绞断了两根指头.当一起研究永动机的中学数学老师要结婚而离弃他时,居仁将同伴无情地杀害.这种执著于自己梦想的痴痴追求固然令人感动,但是脱离科学的虚妄追求最终使居仁丧失理智,身陷囹圄.这样的生命追求令人深思.而他的弟弟居义是一个对孝道狂热偏执的年轻人,他甚至偏执到不能容忍乡亲对母亲表现出些许的热情,最后竟然将母亲杀害.他们的父亲则徘徊于虔诚与迷信之间,梦想找一块风水宝地来,让自己的躯体葬于高山之阳,以此为儿孙带来光宗耀祖的灵气. “父子三人的三种人生,都指向一个哲理主题:追求,是人生的意义所在;同时追求到迷狂、偏执的程度,又必然使执狂异化为自我毁灭的悲剧.这部小说写出了理想与狂想、执着与偏执、诗意与罪恶之间微妙的转换,使人联想到许多人生的悲剧.但那股热情本身,却又具有动人的力量.”⑤从这些病态的日常生活引发生命之思,使得陈应松的小说在日益世俗化的1990年代有着不同一般的现实意义,对人生意义追求的认识也就有了别样的意味.正如陈应松所说:“思想与理想截然不同.理想有时是以愚昧作基础的;而思想的开端就是清醒.既然理想得以让愚昧盛行,而思想就会乘着忧郁的翅膀,飞出上帝有意制造的混乱,去看一看活着的真谛.”⑥我们往往将生活的理想和思想混为一谈,最后导致了人生的悲剧.不同的人对生活的追求和认识也有着不同的理解:“一些人是为历史生活的,一些人是为现世生活的.为历史生活的人,他们跟历史一样古怪、、孤僻、心不在焉,循着自己的梦想和个性狂躁地前行,面对格格不入的世界,既想改变它,也想躲避它.历史最终接纳了他们,他们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一生的悲剧.为现世生活的人是一种面带微笑的人,小心谨慎、有几分心智的人,他们追求痛苦背后的享乐,时刻想着顺应时尚;他们评判生活的准则不是对与错,而是实用与否.”⑦正因为人们对生活、对生命的认识和期待有着不同的理解,才使得世界形态各异,呈现出混沌复杂的特征.


昆德拉曾经谈过在芜杂难辨、观念混沌的经验世界中小说所独有的功能:“小说之‘存在’的唯一‘理由’,在于发现那些为小说所发现的东西.如果小说未能发现任何迄今未知的有关生存的点滴,它就缺乏道义.认识是小说的唯一道义.”⑧陈应松就是在日常生活中追寻着生存的意义,追问着生活的目的.正是这种追寻和追问使得他的小说有着一般哲理小说所具有的普遍意义.同时他对日常生活的迷恋又使得小说充满质感和艺术张力.

然而,陈应松在此在与彼在的对立叙述中,往往强调此在的状态以及由此而生发的对彼岸的具有意识形态意味的思考.这种具有哲思意味的生存追问尽管也来自日常生活,但是对生活中某些病态的过分渲染却极大的损伤了小说的主题,如《归去来兮》.作者真正热烈地介入社会、贴近底层的还是他的神农架系列小说.

二、苦难叙事与终极探寻

新世纪以来陈应松专注于神农架小说世界的营造,其小说保持了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对生存追问的执著.如《木材采购员的女儿》为我们塑造了吴三桂这样一个与苦难命运抗争的中国传统女性形象.在艰辛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看到神农架山区不屈的灵魂和抗争的力量.这种世俗平民化的视角,以及对世俗生活认同的态度或许得益于新写实小说艺术精神的滋养.然而,陈应松并没有将苦难升华,也不像阎连科那样对苦难顶礼膜拜当对战胜苦难无能为力时,就对生命的抗争表现出狂热的赞美.因此,陈应松并没有将神农架经营成自己的之塔.在这个并非远离尘嚣的山乡,陈应松发出这样的感慨:“苦难只成全了作家的作品,而苦煞了生活的人们.”⑨

陈应松神农架小说的笔触虽然主要集中在山区老林,主题却有着丰富的内涵,具有普遍意义.对苦难原因的探索,对终极意义的探寻,使他将生命的追问与现实的批判糅合在一起,从而显示出不同一般的复杂性特点.正如论者所说:“陈应松小说的斑斓使他有资格独立于中国文坛之上,他的小说给文坛带来的是一场审美惊奇.在当今文坛,他用他的艺术探索,突破了实与虚的边界,突破了人与物、生与死的边界,突破了人性、人心的边界,是新的一个特殊标本.”⑩陈应松将这段评论印于小说集封折之上,这一行为也就寓示着作者对这种观点的认同.人不可能超越生活而存在,作为一位有良知的作家,也不能跳出个人生活经验而面壁虚构.“文学其实并非文学,它可以是人生,命运和历史,但决不是文学.等文学是一种对生活的经验性的总结.”B11因此,对于生活、对于生命的独特体验成为神农架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而这种体验与苦难的生存叙事紧紧地糅合在一起.

陈应松的神农架系列小说,大多富有生命寓言的意味.作者采取富有哲理的诗化语言,一唱三叹的叙述,使得这类叙事性的乡村小说哲理抒情意味浓郁,主题内蕴深沉.如《松鸦为什么鸣叫》中弥漫着主人公伯纬富有内省意识的个人独白.作者将人类无穷的贪欲、无比的愚蠢和对生命的执著追求并列起来加以审视.《豹子最后的舞蹈》中,在作者表层的环保叙事之下,看到的是对豹子生命精神的张扬.他将三只豹子都置于生与死的边缘,在生存的绝境中弘扬生命的伟力.《云彩擦过悬崖》中的护林员宝良先后失去了女儿、妻子,没有了亲情,生命的苦难如影相随,使他几乎失去了生存的勇气.然而,他却在孤独中观察神农山顶美丽壮观的云彩,在天人合一的境遇中获得生命的意义,咀嚼出了生命的价值.《弥留》中“父亲”在弥留之际久久不能断气,只是渴望能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

在这些小说中,我们发现主人公往往依靠某种而生活,这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力量.尽管他们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是神农架山区的平凡山民,在陈应松富有感情的笔触中,在他包涵深广的反思中,这些深山老林中的村民成为生命哲学探寻的载体.“陈应松不是以故事情节来吸引读者,而是以一种独特的关于人的栖居形式的体验将小说的魅力呈现在读者面前,他没有给出结论.他专注于表现人性隐秘的痼疾和内在的痛苦,具备了直接进入心灵的强大能力,揭示出了人的内在的困境,并以充满热度的文字给人以力量,指引着迷途的人们为走向家园而努力:人的精神归宿永远只是一个诗意的期待,唯有坚守苦难和孤独才能实现超越.”B12作者以富有历史感的反思语调,凸现着生活中物质和精神的苦难,回应着当下物欲的追逐和精神的荒芜.人生的荒野状态、生命的虚无现状渴望的涌动.而这也表达了陈应松拯救苦难的殷切希望以及在苦难长夜中对生命之光的无限渴望.

在《马嘶岭血案》中,陈应松以一个杀人犯的视角回叙杀人的经过以及内在心理的裂变.因为二十块钱,九财叔和来神农架山区勘探的大学教授、工程师以及研究生之间的关系由最初的友善、倾慕逐渐生出误解、紧张以至彼此对立到最后的拼死一搏.而人性中的恶魔之所以最后疯狂也许不仅仅是源于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隔阂.同样,《醉醒花》 B13、《白眼狼》B14也是有关神农架山区的故事,也是有关生死的故事.这里陈应松或许要反思生命本能阴暗的一面.这又与他1990年代的哲理小说《归去来兮》产生某种照应.这些有关终极问题的追问,有关生命哲学和人性的探寻,使小说具有不同一般的哲思效果.特别在物质条件极端贫乏的环境下,在死亡笼罩的酷烈条件下,如同蝼蚁的神农架山民不得不为一些微不足道的或者说最低限度的生存条件相互撕咬.将这种残酷的叙事置入现代化进程的文化视野,小说的反思和批判意味就得到了极度的彰显.

三、介入当下与批判立场

其实,“神农架对陈应松小说具有双重意义:既是个特殊审美对象,也是抒发情怀的审美平台.由这审美平台,神农架显现了多种思考.它们思考着极致状态中的生命价值,追寻着生存的本原意义,驰骋着想象和.但它们并没离开当下生活.诸多描写与思考,与我们‘当下生活’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根植大山又穿越大山.它们将蛮荒现象与人类话题相连时,其实就揭示了我们‘当下生活’的种种状态”.B15介入现实、沉入底层可以说是他小说生命追求的一个重要特征.

如果说,陈应松的某些神农架系列小说带有玄思色彩,主人公往往被赋予独思者的特征,那么,还有一些小说则强烈介入现实.如作家所说:“作家必须用全部的心灵去感知大地的深度与炎凉,必须贴近感动的源泉,生命的根基,更加忠于真理和现实,用尊严和诚实写作,必须有强烈的悲悯情怀.”B16在这种强烈的悲悯情怀中有着作者介入现实的殷切希望,在生命的抗争中寄予了作者的良知.如《望粮山》中金贵一生的生命抗争充满了无奈的悲剧色彩.当农民不能掌握生的尊严时就寄希望于死的体面,因此才有爷爷对香柏木棺材的念想.而《太平狗》中则以民工的死来唤起人们日渐麻痹于太平盛世的神经.有论者指出:“陈应松的神农架小说有着标志的意义,一是作家的小说话语开始置于一个新的语境,即自然与生命的对话;二是在这个新的语境中,作家的艺术追求与生命的哲学思考开始融为一体.”B17陈应松在艺术的追究和哲学的思考中赋予更多的现实内容,而正因为有了这些内容使得他的小说有着浓郁的当代性.

注释:

①⑥⑦陈应松:《世纪末偷想》,武汉出版社2001年版,第69页,第3-5页,第33页.

② [捷]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孟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3页.

③昌切:《陈应松这个名字》,《山花》2005年第10期.

④ 鲍风:《陈应松小说的生命意识和诗性色彩》,《芳草》1996年第1期.

⑤ 樊星:《与语言和灵魂之灾搏斗陈应松访谈录》,见陈应松:《大街上的水手》,长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页.

⑧ [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4页.

⑨ 陈应松:《靠大地支撑》,《小说选刊》2003年第8期.

⑩陈应松:《松鸦为什么鸣叫》,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B11陈应松:《自语片断》,《山花》2005年第10期.

B12 蔡家园:《荒野中的求索与超越略论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的精神价值》,《长江文艺》2006年第4期.

B13 陈应松:《醉醒花》,《长城》2006年第4期.

B14 陈应松:《白眼狼》,《长城》2006年第4期.

B15 李运抟:《陈应松论》,《钟山》2003年第5期.

B16 罗亿清:《爱泥土,更爱石头与陈应松对话》,见陈应松:《豹子最后的舞蹈》,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84页.

B17 陈应松:《豹子最后的舞蹈》,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89页.

(作者单位:咸宁学院中文系)

责任编辑 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