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人生就一“好玩”

更新时间:2024-01-19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5743 浏览:21053

提及金岳霖,普通人会先知道他一生未婚,默默爱着林徽因,其次,才会想他还是一个哲学家.

关于他与林徽因,坊间有很多版本,有一点共识是:他对这个女人痴情了一辈子.他的确终身未娶,我相信其中会有林徽因的因素,但不应该是唯一:一个人选择怎样的生存方式,应该有非常复杂、综合的背景,何况,作为一个哲学界的泰斗,金岳霖究竟是怎么想的,实在不是外人一两句话能断定的.而且,在金岳霖的人生里,林徽因并不是唯一的女人.

一、

金岳霖1895年出生于长沙,十六岁考入清华大学,三年后毕业,被公派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1920年获博士学位.次年,到英国等欧洲国家留学.此时,身边就有一个女人相伴――他当时的美国女朋友Lilian Taylor.Lilian Taylor的中文名字叫秦丽莲.这一定不是金岳霖所起,以他的品位,断不会为身边的女人起如此俗艳的名字.我猜可能是某个研究金岳霖的后人所起.金岳霖身材高大,戴眼镜,喜欢礼帽,上课都戴着;据曾经跟他同事过的汪曾祺所述,金岳霖经常穿一件烟草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这样的扮相可谓仪表堂堂,说风流倜傥也不为过.加之他十分风趣幽默,英式英语特别高雅漂亮,后来他有一次到英国讲学,连牛津大学的教师都对他非常尊敬.所以,这样一个男人,让秦丽莲很是着迷.

1925年11月,金岳霖回国,秦丽莲也随之来到北京.金岳霖和秦丽莲在北京同居的事大约周遭朋友都是知晓的,单是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信中就多次提到这俩人:“老金、丽琳(丽莲)、瞿菊农,都来站接我等”并描述丽莲说:“她是美国人,头发剪得很短,有点像男生头,个子高高,说话很响,一点不文雅也不好看,所以我不怎么喜欢她.”

如果徐志摩的描述没有太多主观色彩,那么这位秦丽莲实在不是优雅、温婉的女性,但是金岳霖和她一直同居,共同生活了五年多,其间还曾闹出不少笑话.有一次他突然给他的一位叫杨步伟的朋友打,让她速来家里一趟.杨步伟是妇科医生,自然会联想到与金岳霖同居多时的秦丽莲是否“有了情况”.她急匆匆赶到金岳霖的住所,令她哭笑不得的是,有情况的不是秦丽莲,而是金岳霖养的一只母鸡.这只母鸡几天没能下下蛋来,金岳霖生怕它憋坏了,就请杨步伟来帮忙.后来这件事一直被朋友们拿来取笑,但金岳霖很认真地坚持认为他的母鸡生蛋很重要.

有人说这个叫秦丽莲的美国女子曾为金岳霖生下一个女孩,但此事真伪金岳霖从未确认过.1931年秦丽莲回美国,之后再也未回中国.

二、

金岳霖的专业是哲学,本已枯燥,他主讲的又是哲学里最晦涩难懂的逻辑学,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等还比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号,简直像高等数学,很多人如听天书.巴金的夫人萧珊曾是金岳霖的学生,可能也是久学不懂,就问他:你为什么要搞逻辑学?她的意思是:这种学问多么枯燥!金岳霖大笑着回答:我觉得它很好玩.


很多事都令金岳霖觉着好玩.他虽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除了养过上面提到的三天未下蛋的老母鸡,1938年,西南联大成立,他任联大文学院心理学系教授时还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他一个桌子吃饭,他毫不为怪.他还养蛐蛐,到处比赛.蛐蛐死了,他又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看谁的个大.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写.

金岳霖虽然研究哲学,但是他很喜欢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与金岳霖同时代的武侠小说家平江不肖生,写了一部《江湖奇侠传》(后来曾改编成电影《火烧红莲寺》),此书既有写实又有神怪,金岳霖非常喜欢,连看多遍.在云南昆明时,当时也在联大任教的沈从文有时会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金岳霖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从文给他出的.大家以为金岳霖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他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岳霖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表情既促狭又得意.

三、

金岳霖和林徽因相识于1928年――他先认识徐志摩,在徐志摩的引荐下,才结识了林徽因.按理说,他该感谢徐志摩给他带来这个珍贵的“结缘”,实际上,两人的关系却是微妙的.徐志摩这样评价金岳霖:“金先生的嗜好是拣起一根名词的头发,耐心地拿在手里给分.他可以暂时不吃饭,但这头发丝粗的怪讨厌的,非给它劈开了不得舒服等”话里话外,有不理解,也有取笑之意.

很多年后,金岳霖在八十八岁高龄时接受采访,记者提到徐志摩时,金岳霖不检测思索地说:“徐志摩是我的老朋友,但我总感到他滑油,油油油,滑滑滑――”看到记者惊愕的表情,金岳霖解释说:“当然不是说他滑头.”他是指徐志摩感情放纵,没遮没拦.“林徽因被他父亲带回国后,徐志摩又追到北京.临离伦敦时他说了两句话,前面那句忘了,后面是‘销魂今日进燕京’.看,他满脑子林徽因,我觉得他不自量啊.林徽因、梁思成早就认识,他们是两小无猜,两小无猜啊.两家又是世交,连政治上也算世交.两人父亲都是研究系的.徐志摩总是跟着要钻进去,钻也没用!徐志摩不知趣,我很可惜徐志摩这个朋友.”

这话听起来似有酸意――两人同时喜欢同一个女人啊.但是,这确实是金岳霖对徐志摩发自内心的评价.要说吃醋,他也该吃梁思成的醋,相反,他与梁思成却是极好的关系,对梁的评价很中肯:“比较起来,林徽因思想活跃,主意多,但构思画图,梁思成是高手,他画线,不看尺度,一分一毫不差,林徽因没那本事.他们俩的结合,结合得好,这也是不容易的啊!”

后来,这位叫陈宇的记者把采访金岳霖的过程写下来发表在1992年2月的《传记文学》上,给后人研究金岳霖提供了非常鲜活的第一手资料.其实,他采访金岳霖的初衷是为林徽因诗文首次编纂结集的工作做准备.世人皆有八卦心理,更愿意看到并相信金岳霖对林徽因的一腔痴情,这也算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但是我却相信,金岳霖多年来与林徽因的关系,更多的是与梁思成夫妇俩或者说梁家的一种关系――他欣赏林徽因,认为她是一个极特别的人;他与梁思成惺惺相惜,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之交又坦荡荡.他视梁思成和林徽因是人生中最亲密的朋友. 从1932年到1937年夏,他们同住在北总布胡同,梁家住前院,大院;金岳霖住后院,小院.前后院都单门独户.一些朋友每个星期六有集会,这些集会都是在金岳霖的小院里进行的.因为他是单身汉,又有过留洋的经历,生活方式很西化,经常吃西餐.当时他除请了一个拉东洋车的外,还请了一个西式厨师.每周六是碰头会,吃咖啡冰激凌,喝咖啡,都是厨师按他要求的浓度做出来的.除早饭在他自己家吃外,中饭、晚饭他大都端着饭菜到前院和梁家一起吃.这样的生活维持到“七七事变”为止.

1937年9月5日,梁家离开北平去天津,走上逃亡路上的第一站.除了两个孩子和外婆以外,还有老金和清华大学两位教授.同年10月,他们到达长沙,12月又踏上了转去昆明的旅途.“我们又收拾行李了,要坐汽车进行艰难的十天旅途到云南去.”林徽因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除了那些已经在这儿的人以外,每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和每一个家庭成员,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而且相互间不通消息.”这些亲爱的“家庭成员”,老金就是其中的一个.当梁家已启程前往昆明后的五个星期他仍然留在湖南.他写信给他们说:“我离开了梁家就跟丢了魂一样.”

直到1938年,金岳霖也到了昆明,再次与梁家毗邻而居.林徽因曾写道:“思成笑着,驼着背,老金正要打开我们的小食橱找点东西吃,而孩子们,现在是五个――我们家两个,两个黄家的,还有一个是思永(思成的弟弟)的等”一派其乐融融.一天早晨,金岳霖正在书房研究,忽然听见天空中男低音声音叫“老金”,金岳霖赶快跑出院子去看,梁思成夫妇都在他们正房的屋顶上.看见他们在不太结实的屋顶上,总觉得不妥当.他说:你们给我赶快下来.梁思成在屋顶好一阵大笑.后来金岳霖作对联,“梁上君子,林下美人”,赠与他们夫妇.梁思成很受用,林徽因却嘀嘀咕咕:什么美人不美人的啊等

1940年左右,梁家从昆明到了四川,在一个叫李庄的地方住下来.那一年金岳霖休全年检测,整整一年是在梁思成和林徽因李庄的家度过的.他们谈哲学,谈文学、谈建筑,也谈战争.物质上很贫乏,但精神的交流让他们很愉悦.他们是那么相似,互为知己,互相支撑.抗战胜利后,梁家回到北平,住在新林院,邀金岳霖来同住,金岳霖二话不说就搬了过来,直到梁家后来搬去胜因院.

1955年,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另娶、再婚直至1972年去世.但这并没有中断金岳霖与梁家的关系.金岳霖的晚年是跟梁思成的儿子梁从诫一家一起住在北总布胡同.他每天总提高嗓门喊保姆:“从诫几时回来啊?”隔一会儿又会亲昵地问:“从诫回来没有?”从诫夫妇称他“金爸”.对金岳霖,梁家后人是以尊父之礼相待的.

四、

金岳霖一辈子天真烂漫,率性而行,他总是按自己的志趣去生活,去做事,从不为名利所累.他不愿做行政工作,怕与人打交道.初到清华,创办哲学系,他做第一任系主任,不久冯友兰到了清华,他就立即请冯友兰做了系主任.新中国建立初期,让他当清华文学院院长,他也基本上是无为而治.他有时西服革履,执手杖,戴墨镜,一副英国绅士派头;有时着运动衫,穿短裤、球鞋,举手投足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有时在西装外面套个中式长袍,戴个老八路的棉军帽,在清华园里跑来跑去.他曾写过一篇题目是《优秀分子与今日社会》的文章,说了这样一段话:“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

他晚年深居简出.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当时金岳霖已经八十岁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载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他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

(选自《温故(二十七)》/刘瑞琳 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