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复调理的哲学意蕴

更新时间:2024-03-07 作者:用户投稿原创标记本站原创 点赞:33040 浏览:155522

内容提要 复调理论不单是小说理论,更是一种哲学,是巴赫金为对抗独白社会权威话语和“人的物化”而开出的救世良方.以“人”为中心,构造理想的人格――对话人格,描绘理想的社会蓝图――复调社会,把“思想”当作理想人格理想社会的基础和保证,于是,对话人格,复调社会/思想便成为巴赫金哲学的三位一体.

关 键 词巴赫金;复调理论;对话人格;复调社会;思想

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是当今文艺研究的热门话题,相关论述不可胜数,但评论者往往将复调理论仅仅视为小说理论,认为它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总结出来的,是对他的重新发现,这是个严重的偏差.复调理论更是一种哲学,巴赫金是在搞小说研究,然而他是借剖析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表达自己的一套完整的哲学思想.

大学期间,巴赫金便开始研究哲学,尤其对康德“目的王国”的理想心醉神迷,这位18世纪的德国哲学大师渴望通过启蒙,建立一个目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每个理性存在者都是其成员,又同时是其首脑,是王国法则的立法者,又是法则的服从者.巴赫金虽然后来转向文艺学,但他与俄国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学派格格不入,明确地与之划清界限:“把我们的分析称做哲学分析,首先是出于排除法的考虑:这不是语言学分析,不是语文学分析,不是文艺学的或别的什么学科的专门分析(研究).”直到晚年,他仍然坚持:“你们要注意,我可不是文艺学家,我是哲学家.”巴赫金“并没有沿着自己西方导师们的老路前行”,而是以崭新的姿态屹立在20世纪哲学界.首先,他以文学评论的方式形象而又曲折、隐蔽地表达思想,是一种诗化哲学;其次,他对建立庞大的思辨体系不感兴趣,也不去关注玄之又玄的宇宙起源等问题,而是紧紧抓住“人”这个哲学的核心;再次,他拒绝当代西方哲学普遍流露出来的科学主义,以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针砭社会弊病,“为人而斗争”.

巴赫金以“人”为中心,构造理想的人格――对话人格,描绘理想的社会蓝图――复调社会,把“思想”当作理想人格理想社会的基础和保证,于是,对话人格/复调社会/思想便成为巴赫金哲学的三位一体.

对话人格

自我意识 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了众多的、五彩缤纷的形象,可进入巴赫金视野的只是那么十几个“以进行意识活动为主的人物,其全部生活内容集中于一种纯粹的功能――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他感兴趣的只是“人的思考着的意识”,即“自我意识”.人之为人在于他具有清醒的“自我意识”,倘若缺乏这种高度的自省反思能力,混混沌沌,生老病死,即使有很高的地位,也没有摆脱生物性,是“物化”的人.“自我意识”是一切精神活动的前提和开端,秉有“自我意识”,他就是精神的人,拥有了一个精神世界,不再是简单地对外界刺激作出机械的反应,“不是作为生活中的人出现在这里,而是作为意识和幻想的主体”,他的主体意识高扬,超越自己的社会身份,对现实、对自我进行深入的观察与思考,俯瞰世界,评判生活,“主人公整个完善的现实,变成了主人公自我意识的材料”,“最后的定论要由他来做,他无论如何要竭力保住给自己作定论的权利”.“自我意识”高度发达的人便成为思想者.

思想者 思想者“都是冥思苦想的人”,“内心有种伟大的却没有解决的思想”,因此“异常活跃”、“激动不安”,思想的折磨使他心灵骚动,心灵骚动推动他更紧张地思索.思想者深深地植根于生活,回答重大社会问题,又超越现实,思考永恒性的精神课题.思想者“在思想观点上自成权威,卓然独立”,但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有着自己充实而独到的思想观念”,而是对思想的爱,他相信自己是被思想选中的人,“真正的生活在于思想的领域”,只为思想而活着,“生活着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思想”,对其他一切无动于衷,从不考虑物质享乐、金钱地位,“不要百万家产,可要弄明白思想”.他“绝对的无私”,随时准备受苦受难,为思想献身,“思想性和无私似乎成了同义语”.巴赫金认为,思想者还应具备另一个重要的品质:他必须“深刻地理解人类思想的对话本质、思想观念的对话本质”,于是,对话理论顺理成章地登场了.

对话 “对话”有两种形态,一是外在对话性.首先,人与人相互依存,世上人都与我休戚与共,谁都不能单独获得拯救,大家都应该尽自己应负的责任,“存在意味着为他人而存在,再通过他人为自己而存在”,巴赫金坚决反对“上的唯我主义”,“我离不开他人,离开他人我便不能成其为我;我应先在自己身上找到他人,再在他人身上发现自己”;其次,“思想只有同他人别的思想发生重要的对话关系之后,才能开始自己的生活,亦即才能形成、发展、寻找和更新自己的语言表现形式、衍生新的思想”,正是这种“积极交往”确证了我的在场.二是内在对话性,思想者的心应该是深邃的,两种甚至多种思想意识交织、矛盾、斗争,斗争的结果是自我的撕裂,“每一感受,每一念头,都具有内在的对话性,具有辩论的色彩,充满对立的斗争”,连语言也是“双声语”,以至于“连他自己也变得模棱两可,难以捉摸.为要深入了解自己,他需要经过漫长的道路”.

对话人格是巴赫金的人格理想,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对话人格的典范,他“总是要从一个人的内心矛盾中,引出两个人来”,“在每一种声音里,他能听出两个相互争论的声音;在每一个表情里,他能看出消沉的神情,并立刻准备变为另一种相反的表情.在每一个手势里,他同时能觉察到十足的信心和疑虑不决;在每个形象上,他能感知存在着深刻的双重性和多种含义”,他“用一个个完整的观点、意识、声音来思维”,各种思想和观点在他的心灵深处争斗.对话人格更是巴赫金本人的自画像,他历经坎坷,多灾多难,先是被捕、流放,然后是饥饿、疾病、截肢,最可怕的是被剥夺发表作品的权利,从学术界销声匿迹长达三十余年,虽然如此,这位思想家将思考当作自己的使命,百折不挠,坚守思想阵地,在生命的暮年,他终于被“发现”,开始了与人类的对话.透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那些专业术语与理论文字,我们触摸到一颗深邃博大的心,也可以预感到巴赫金的悲剧命运和悲壮抗争.

复调社会

复调一个个对话人格构成了复调社会,在这里,每个人都独立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不是他人的传声筒和工具,反对别人“背靠背”对自己“缺席定性”,“力图打破别人为他所建起的框架”,同时又不为他人设置框架,人人平等,互相尊重、宽容,其他人“不是‘他’,也不是‘我’,而是不折不扣的‘你’”,“不是确立他人之‘我’为客体,而是当作另一主体”;在这里,就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一样,人物不但与别的人物平等,而且与自己的创造者――作家平等,“不是无声的奴隶,而是自由的人;这自由的人能够同自己的创造者并肩而立,能够不同意创造者的意见,甚至能反抗他的意见”.反抗权威,反抗造物主,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没有精神压制,没有思想,“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巴赫金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多么充满活力与创造精神的理想国啊!生活在这一国度的人不但是自由的,而且创造才能得到充分发挥,是一个个精神巨人.

狂欢 “狂欢化”是巴赫金晚期著作《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的中心思想,其实,它的基本内涵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已经明朗化了,“狂欢化”是复调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巴赫金对狂欢节心驰神往,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在狂欢中所有的人都是积极的参加者,所有的人都参与狂欢戏的演出”,不受任何限制地自由来往,巴赫金梦寐以求的理想终于实现了:“一切人一切物都应该互相熟识,互相了解,应该互相交往,面对面走到一起,并且要互相搭话”;二、“狂欢式的生活,是脱离了常轨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是‘翻了个儿的生活’,是‘反面的生活’”,人潜在的创造力得以释放,“毁坏一切和更新一切”,他注重的是精神上的狂欢,“使人们能把人与人在社会上的相互作用,转移到精神和理智的高级领域中去”,而不是肉欲的放纵,人们打碎等级制度和思想桎梏,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沉醉于精神的创造之中.

未完成性思想是不死的,“在当代的平面上,汇集起过去、现在和未来”,“争论中的每一观点都发挥到最大的高度和深度,达到最强的说服力”,“同时共存和相互作用”,复调社会就是由自成体系的思想汇成的大合唱.它是个统一体,但那“是指互不溶合的两个或数个单体之间的对话性协调”,永远“不可归结为一个人感情意志的统一”,“众多意识的对峙,而对峙又没有通过辩证的发展得到消除”,不能像黑格尔描绘的世界,正一反一合,通过否定之否定,完成思想的统一,那样是对其他思想的吞并.思想家应该与其他的声音对话,但不能彻底消灭对手,一统天下,倘若罢黜百家,唯我独尊,自己也随之僵化、死亡.巴赫金不惜把理论推向极端,甚至冒着被扣上“反对社会进步”罪名的危险,坚决主张“未完成性”,即各种声音“矛盾到底”、“永无休止、永无结果”,“同时共存”,那是为了不给思想专制以任何理由和借口,确保百家争鸣局面的永存,“一切都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我们应该理解哲学家的良苦用心.

说复调社会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世界的再现,毋宁说是对作家时代的描述,“等所处时代客观上的复杂性、矛盾性和多声部性等所有这一切构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得以形成的土壤”.人类历史分为漫长的独白时期和短暂的复调时期,19世纪中后期的俄罗斯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复调时期之一,当时,沙皇专制统治的基础已经动摇,旧的思想很难继续控制人心,新的信仰尚未确立,人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精神自由,造就出众多的世界级文化大师,群星灿烂.巴赫金从事哲学研究之时,这个伟大的复调时代已接近尾声,但他仍然有幸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直到垂暮之年,他还充满深情地回忆起青年时代参加过的哲学文学研讨小组的生活,“在这个圈子中一切都要受到怀疑,一切都要经过讨论.这里没有任何权威,没有任何独自式的定论.这里发出的是各种平等的声音,对话主义精神占据上风”,复调理论是对那个业已消逝了的伟大时代的向往、赞颂、哀悼,同时也是对复调社会的呼唤,巴赫金相信,真正的复调时代尚在未来.

思想

生动的声音 “思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的关 键 词 ,在复调理论体系中也至关重要.我们说巴赫金在解答“人是什么”,也可以说是在解答“思想是什么”,对话、复调是思想的本质,思想是对话、复调的保证,人有了思想,才能是对话人格,社会有了思想,才能是复调社会,对话人格是思想的载体,复调社会是思想的土壤.巴赫金的“思想”观与众不同,他不承认抽象的思想的存在,拒绝用三段论的方法去推演思想,在他看来,思想永远是人的思想,是“完整的人物发出的生动的声音”,与有血有肉的人融为一体,凝聚着人生的痛苦和磨难,“我们是在思想中并通过思想看到主人公,又在主人公身上并通过主人公看到思想”,思想是鲜活的,散发着生活的气息.其他思想家也塑造理想人格,但他们只注重道德方面的完美,是道德的人,而不是思想的人,构建理想社会的思想家也不乏其人,可他们更关心物质财富的丰足和政治制度的完善,主要渲染理想国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物质财富充裕.只有巴赫金高举“思想”的大旗,满怀热忱地歌颂思想,复调理论中洋溢着精神探索的,是一曲思想的赞歌,而它的创立者是名副其实的诗人一哲学家.

“为人而斗争”

独白 复调理论创建于20世纪20年代后期,这是俄罗斯历史上的转折点,30年始复调时代宣告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典型的独白社会,“否认不同意识在真理问题上的平等权利”,各种非正统声音受到压制,许多具有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横遭迫害,巴赫金本人也不能幸免,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出版前不久被捕,未经起诉、审判,“背靠背”“缺席定性”有罪,流放某边远小城.多年以后,这位思想家谈到,由于当时的政治气候,“我在那里使形式脱离了主要的东西.我不能直接述说有关主要的问题”,而只限于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虽然如此,巴赫金仍然隐蔽地把自己的思想表达了出来,“对话结束之时,也是一切终结之日.因此,实际上对话不可能、也不应该结束”,“单一的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复调理论是对苏联这场悲剧的深刻反思,是对独白社会权威话语的有力抗争,把它放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我们才能充分认识到作者“为人而斗争”的勇气和他的思想的力量.

物化 “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够以异常的洞察力发现:人由于物化而贬值的现象已渗透到他那个时代的各个时期,渗透到人的思维的基础之中”,这也是巴赫金的夫子自道.人的物化有两种形式,一是极权统治下的苏联,全社会只有一个声音,公众都是无声的奴隶,二是制的西方,全社会都丧失了精神追求,大家都成了哑巴.巴赫金思想的锋芒不单是针对极权制,而且指向所谓的“制”.20世纪初,实证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等现代哲学思潮兴起,巴赫金敏锐地觉察到这些“哲学体系的中心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把人仅仅视为动物,正是为了对抗这种物化倾向,他大声疾呼,维护人的精神性,歌颂神圣的“思想”.复调理论是对现代社会弊病的针砭,巴赫金认为,即使是高度的社会,如果没有思想,仍然算不上复调.极权统治已成为过去,人类进入物质文明极度发达的信息时代,可这位已离开人世将近30年的思想家所提出的问题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愈加严重,因此我们可以说,巴赫金不仅属于20世纪的苏联,而且属于未来时代,他是永恒的.


复调理论作为小说理论,其偏颇之处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只指出两点:其一,把作品中人物的独立性夸大到不受作者限制、约束、甚至与作者“平起平坐”的地步;其二,片面地强调复调小说的优越性,贬低独自小说.然而,如果将复调理论看作一种哲学,这些“偏颇”非但不是失误,反而显示了理论家的坚定性和彻底性,闪耀着思想的光芒.事实上,巴赫金自己也承认,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并不完全符合复调理论,“几乎全部都有着一个检测定性的文学结尾,检测定性的独白型结尾(在这一点上《罪与罚》的结尾最为典型)”,他把作家理想化了,“我”化了,复调理论不是被动地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总结出来的,巴赫金是用他的小说来证明复调理论,他创造了一个自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将复调理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适当地拉开一段距离,把《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当作一部哲学论著来读,别有洞天.

责任编辑:陈思红